鼻烟壶主人神色骄傲得很:“你这小子倒懂行嘛。”
叶深道:“还好还好。”
顿了顿,又说:“不过我看你这个不像清朝的,倒像是今年清明的。”
鼻烟壶主人悚然色变:“你这臭小子胡说八道什么?”
叶深对儒雅的中年男人说:“先生,没必要花这冤枉钱,它这个壶面上用了做旧工艺,看起来像是以前的,不过看这内画,都是电脑打印,最多也就四五十块钱顶天。”
儒雅男人一脸讶然:“哦?是吗?”
“是的。”叶深很确定地点点头。
儒雅男人从一摞钱里抽了一张一百块递给鼻烟壶的主人。
那人骂骂咧咧,也不肯去接,骂道:“他一个黄毛小子知道什么,满嘴胡说八道。”
叶深眉目一敛,神色中透出一股自然而然的清冽,对中年男人说:“要是他纠缠不休,我建议先生以讹诈罪打电话给警察局,到时候会有专人负责鉴定,到时候说不定连五十块也不用赔了。”
鼻烟壶主人恨恨地看了叶深一眼,急忙接过中年男人手中那一百块钱,灰头土脸道:“算了算了,我就吃点亏……”
拿过钱后,脚底抹油,一溜烟跑了。叶深转身就走,身后那儒雅男人却突然叫住他:“小伙子,等等。”
叶深回过头,在朝阳曦光里定定地看着那男人:“先生还有什么事情?”
“小伙子是在北京上学?”
叶深摇头:“我在上海。”
“念考古专业的。”
叶深摸了摸鼻尖,嗯了声:“是的。”
儒雅男人说:“今天谢谢你帮我解围,我这会儿还有要事要办,要不你留个联系方式,回头我再好好答谢你。”
叶深道:“不用了,举手之劳而已。”
儒雅男人又道:“是这样的,我一个朋友想开一个鉴赏行,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我想介绍你到他那里去。”
“我还是个学生。”说没有动心是假的。
儒雅男人一笑:“行不行到时候再看,你学这个专业,就算跟着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叶深犹豫了一下,儒雅男人已经将自己的手机递了上来:“小伙子,留个电话吧。”
他修长的手指接过手机,飞快地输入一串电话号码,又说:“我叫叶深。”
中年男人说:“我叫赵嘉弩。”
两人并未多言,就此告别。
从那以后,连着几天赵嘉弩都未再联系过叶深。
叶深在医院照顾温婉,连着吸了两天医院消毒水气味的空气,鼻炎有些犯了,温婉很是抱歉。他鼻子痛苦得仿佛有电钻在里面不停地钻研,可心里却是甘之如饴。
两天时光一隙而过,叶深去火车站的时候,没让温婉送。
离别之时,有句话在他嗓子眼里像是烙铁一样,烙得嗓子如火在烧,在踏出门的最后一刻,还是忍不住倒回来,说了:“你一个人在北京,有什么事情就给我打电话。要是很紧急的事,我赶不过来,你就找林煜方,大家都是……一个高中的同学,有个照应也好。”
温婉咧嘴一笑:“放心吧,我跟舍友的关系很好,她们都很照顾我,没事的。”
他揉了揉他的头发,心里猛然一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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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婉这一病,光是在医院就住了七天,回到学校又修养了一个礼拜,正好躲过军训,在一众军训时晒得黑黢黢的同学之中,她是鹤立鸡群的白。
谢软成天嗷嗷直叫:“天道不公啊,温婉本来就白,又没参加军训,最近我都不要跟她一起走了。”向晴很积极地附和:“没错,太打击人了。”
姜祁大大咧咧不拘小节:“成,知道你们怕和温婉婉走在一起自卑,那这个护花使者的任务就交给我好了。”
她拍着温婉的肩膀说:“放心吧,以后我罩着你,姐带你在北京横着走。”
温婉抿唇笑笑。
姜祁是个典型的北方妹子,性格十分豪爽,说好带温婉横着走就带着她横着走。周末带着她满世界溜达,那日两人在颐和园喂鸽子,姜祁在一旁给温婉拎着包,温婉手上拿着一把饲料,在那里斗鸽子。画面看起来无比和谐美好。
不知从哪里出来两个不长眼的外国人,雌雄不辨,杀出来问道:“我能不能给你和你女朋友照张照片?”
温婉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正要解释,姜祁却大大方方的把胳膊朝她肩膀上一搭,说:“当然可以。”
外国友人笑吟吟地给她俩拍了照,照片照得不错,看起来还真有几分情侣的气质。
待那人走远了之后,温婉才戳了戳姜祁的胳膊:“你怎么不解释?”
“解释什么?”她满不在乎地把温婉的包给挎上。
温婉说:“你是女孩子啊,为什么不解释?”
姜祁潇洒地抹了把自己扎手的短寸:“懒得解释。”
温婉一向本着朋友交心不交私的态度处世为人,所以一直没有问过她的头发怎么回事。平常在宿舍里,向晴和谢软有时候闲着无聊没有话题了就会问一问,她倒好,给出的答案令人十分信服——夏天太热了,短发凉快。
可今天,温婉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对她的短发感了兴趣,酝酿半天,终于鼓起勇气,问道:“你为什么把头发剪这么短?”
姜祁双手撑在栏杆上,目光平视着湖面上腾飞的水鸭子。最近颐和园的游客很多,投食的也很多,水鸭子养得胖胖的,拍拍翅膀还未起飞就已经下坠,样子笨拙得近乎可爱。她微微眯着眼睛,说:“高考之后,我想报京剧专业,可我家里人不让,非让我去学什么金融。我不去,他们就威胁我,说不给我交学费。我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就去理发店把头发给推了,然后就成这样了。”
温婉愕然:“啊?就这样,后来呢?”
“后来我一哭二闹三上吊,他们没办法,只得随了我。”姜祁露出了一个胜利的笑容。
“现在他们已经同意了,你为什么不把头发留起来?”温婉扭头看着她。
姜祁头摆得飞快:“这是个态度,表明了我为了京剧斗争不歇的态度,等什么时候我们家风声过去了我再考虑留头发的问题。”
温婉学着她豪迈的样子,朝她肩头锤了一拳头:“好样的啊你,勇气可嘉,佩服佩服。”
姜祁抓着她的手,问道:“好啊你温婉,跟着谁学了这一身的流氓气?”
温婉仰头:“我的朋友是个唱武旦的豪放之人,当然是跟着她学的。”
姜祁拎着她的胳膊像拎一只鸡仔:“少来,走,带你去吃鸡蛋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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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学校里学习昆曲的人不多,所以她很容易就能出类拔萃。可现在呢,到了大学之后,同班同学都是各个省市拔尖的人才。其中不少是自幼就开始学习唱戏的,她十四五岁才半道出家,到底不比他们的童子功。
在大学第一次的师生见面会上她就明白了自己和别人的差距。
给他们上专业课的老师叫许士元,是国内有名的昆曲大家,年龄五十多,戏龄也是五十多,从教三十多年,名声以严厉和毒舌著称。
第一节见面会他没有选在教室,反而别开生面,在学校花园的草坪上举行见面会。
见他的第一眼,你只会觉得他是个慈祥的中老年,可一开口,声音里的威仪却尽显无疑:“咱们都是专业人士,第一次见面也专业一点,一人来一段,我看看各人的成色。”
同学们围成一个圈坐在草地上,他随便点一个人,从她开始顺时针站起来唱一小段。
第一个被抽到的是坐在温婉旁边的谢软,她大大方方站了起来,嗓子一亮,像是春天的水一样,从人心坎上淙淙流过。
许教授在半眯着眼睛摇头晃脑地听着,手在膝盖上轻轻打着拍子。
谢软一曲唱毕,许教授问道:“刚才这位同学唱得怎么样?”
大家齐声说“好”。
怎知许教授脸色陡然一变:“好?难道你们学昆曲的对自己就这么一点要求?刚才她唱错了多少音?一开口缺了多少音?这个‘好’字你们是怎么说出口的?对自己没有要求,你们还来大学干什么,高中毕业直接找个团跟着就这么凑合一辈子不就得了。你们以为盲目夸好是维系同学感情?不是的,你们都是来求学的,求学补过,让她知道自己什么地方不足,才是真的对她好。下一个。”
众人齐齐沉默。
温婉长舒了一口气,站了起来。方才许教授骂得每个人心里都惴惴的,温婉吐出第一个音就知道糟糕了,一时状态没有调整好,一错再错。许教授耐着性子听完一曲,神色间已是不耐烦,两只眼睛看向她:“你怎么回事?”
温婉小声说:“我紧张。”
许教授淡淡“哦”了声,问她:“被我刚才骂人吓到了?”
温婉大概被鬼摸了头,很实诚地回答:“嗯。”
“你们上剧院,面对观众,更严厉的批评都有可能听到。是不是有批评你就不唱了?有时候唱得不好,扔臭鸡蛋臭鞋子的人比比皆是,你是不是就不唱了?心理这么脆弱,干脆回妈妈的怀抱里撒娇得了。下一个。”
温婉从小到大,还没被当众这么批评过,眼睛一红,差点就哭了。
她吸了吸鼻子,硬生生将眼泪又逼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