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初见她,是在雨夜。没有打伞,穿一件校服,站在霓虹灯下。背影落寞,静静地站着——寂寥的哀伤。
她是谁?他好奇猜度,是失恋的女初中生?在雨夜放肆的折磨自己?
好奇地,好奇地站在远处,打着伞,像是观赏秋夜的雨景。天已经有些冷,路上行人不多,虽是在步行街。
女孩似乎感觉到什么,回过头,看向他。面无表情,眉宇忧愁。
瞬间牵起他的同情心,走上去,欲送上那把伞。谁没有恋爱过?那荡气回肠,经历过的,自然懂得。
但,她走了——或许这放纵的天地,是她独角戏的舞台。
他摇了摇头,心中暗想:现在的孩子,真搞不懂——其实他年纪不大,刚刚二十四。只是,人在某个年纪都特别喜欢摆架子,哪怕只小一岁,都会被视作孩子。
到家,放下伞,脱下衣服,进了浴室洗干净身子。温水冲在身上,缓解疲惫。静静地闭上眼,其实他也最近失恋。
是在一个星期前。他相恋三年的女友提出分手:“对不起,袁含。你很好,我也很喜欢你,可出于太多考虑,我仍旧觉得我们不适合——”
借口,曾经亲眼目睹她和一个男人勾肩搭背。那男人年纪好大,将近四十,可做她爸。但,他有钱——男人再老再丑,只要有钱,便是万幸,敌得过无数翩翩风度,眉目如画的少年郎——
哎……在心底叹气。他为自己穿上浴袍,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次日,晚上再次路过步行街,袁含不经意地看向昨天那个位置。女孩还在,仍旧是校服,站在那里,观望着城市的辉煌。
奇怪,她干嘛?袁含好奇,多嘴一句:“你看那女孩,我昨天也看到她,淋着雨,兀自站着。”语气有几分叹息,亦有几分嘲弄。对他人,亦对自己——都是被现实打败的可怜人。
“哪里有人?”司机一面开车一面回话。
“喏,就是那里——”不可能看不到,穿校服的女孩子,在城市的繁华中很是打眼。而且,那校服是夏天的,穿成那样,落寞地站着,是对自己的折磨。更打眼。
“没有呀——”司机张望四周,一脸好奇:“先生,你不要看这种玩笑好吗?”大晚上,有人看见,有人看不见,甚是惊恐。
怎会?怎会?袁含惊惧,他怎会看不见?再看过去,那女孩已不见。
鬼!
袁含浑身发冷。太倒霉了,先是失恋,后又见到不该看的东西——尔后,车到目的地,他跌撞开门,跌撞给钱,跌撞回家——一路都是跌撞——
次日便害病,因为当晚受惊。待在家,蒙着被子,哆嗦着。门被人敲响,犹豫着要不要开门,怕看到一脸血的女孩,站在门口问:“先生,你看到我了吗?”
躲起来,但门被敲得更响。
“袁先生,你在家吗?”是房东的声音。对了,今天是星期天,约好交房租。
袁含下床,拖着被子开门。他一夜未眠,神情枯槁,苍白憔悴。把房东给吓到:“袁先生,你怎么了,好像生了重病?”
“我昨天……”袁含哆嗦着,“好像看到了脏东西——”
“什么?”上了年纪的房东并未觉得惊恐,只是好奇,多嘴一句。可能,他已经活的太久,摒弃了人的担忧。是岁月磨砺出的剔透。
袁含深吸一口气:“我看到鬼了——”一五一十把昨天看到的告诉房东。他蹙眉听着,最后叹息一句:“是阿侬啊——”
“阿侬?”房东认识,那便不是鬼,是活人。“是谁?”以为是疯子。但,即便对方疯癫,也能让人缓解害怕。
房东感叹:“是个可怜的孩子啊。”他半是告知,半是讲是非地说出了阿侬的事。
2
是一个很可怜的女孩,生前死后。她是死于痴情——
不是很多人知道这件事,因为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二十年前,阿侬是某所初中最漂亮的女孩。情窦初开,爱上了前来任教的老师。
那老师也年轻,二十四岁,袁含的年纪。但,不检点——他不检点。女孩在某个年纪都特别容易动心,为人师表,不加劝阻,反而纵容地享受——太该死。
而且他结了婚。
但阿侬不在意,年纪轻轻,哪里想的那么多?她家人知道了,反对她,责骂她。学校同学知道了,嘲笑她,鄙夷她。
在无穷无尽的痛苦中,阿侬提出私奔。那老师应允,约好在某一夜的某一刻。
阿侬隐约,傻傻地等——但,来不及了。她的等待都来不及——还没等来她爱慕的老师,她便玉陨香消——是一辆酒驾的车,飞快地冲上来,撞到她。鲜血中,死不瞑目。是因为要等的人没有来?
后来,那老师也没有出现。
但,总在某一刻,某些人可以看见,阿侬仍旧站在死去的位置上,静静地,不打扰地等待着。
开始也有人惊恐,只是渐渐麻木。她要等的,终归不是自己,何必害怕——每个人都自私地离开,不去叨扰。
听完,袁含不觉得恐惧,反而生了同情。太傻了,活着的时候,死了的时候——二十年了,是什么在支配一个鬼的魂魄?痴情么?
交付完房租,袁含躺在床上,思索着那个可怜的女鬼。
她到底多爱那个男人?她到底如何才能放下——
或许是他也失恋,所以对她更多了几分责任心的同情。他要告诉她!
晚上,袁含独自来到阿侬等待的地方。她果然在那里,一如过往,表情痴然,呆呆站着,看着远处的车一辆辆驶过。
很晚了,夜风有些冷。或许,她死去的时候心也这么冷。
“阿侬……”袁含试探般地喊了一句。她听到了,一脸疑惑:“你是谁?”她知道自己死了么?
“我……”袁含不知道该怎么说,结巴好久,才终于介绍好自己:“我是一个,一个住在附近的人。我听了你的故事,所以……”怎么说,怎么说?原本构筑好的词汇浑然忘了。
“哦。”阿侬静静应了一句。因为心在等待,所以旁的都无关。哪怕她是鬼,也不在意活人看不看得到。
袁含看她那坚定但悲哀的表情,不由得心中泛酸,像一瓶醋,浇灌了他的五脏、魂灵。“阿侬,你在等你暗恋的那个老师么?”
阿侬眸子一黯,仿若沉思。许久,才回应:“嗯。”
袁晗深深地吸一口气,呢喃着开口:“或许……或许他不会来了……”或许,有太多或许。或许她知道,或许她不知道,二十年了,她绝望么?
“不——”她声音开始发颤,亦大声起来:“他说过,要我在这里等他。一定会来的,一定会来的……”越来越没底气,是自欺欺人的谎言被揭穿?
袁含感到悲凉。
“可是,也许是他来的时候发现你死了,所以……”袁含声音也跟着没了底气,他经历过情伤,所以知道一个人无情起来到底多决绝。但,仍旧想哄一哄这个可怜女鬼:“所以失望的走了——要不,要不你把他的地址告诉我,我帮你试探着找寻?”
该死,多管闲事。袁含在心里想,人海茫茫,万千众生,怎么找得到?
“真的?”大抵是死了太久,第一次感受人间温暖,阿侬尤其激动:“你真的愿意帮我?”
话已经出口,哪好再收回,惹对方伤心?袁含点点头:“那你还记得他的资料么?”
“记得,记得——”阿侬告诉袁晗,那老师姓郑,单名一个平。是某某中学的数学老师。记得太清楚,二十年来不断重复默念几次,只为不忘记?
“那你有他的照片么?”袁含又问。
阿侬猛地点头:“有的,有的——”是贴身收藏,在岁月中发黄。她从衣服口袋摸出,递给袁含。
是老照片,黑白的。两人合照。一男一女,男的好俊俏,梳着当年时髦的发型,穿着西装。手大胆地搭在女孩肩膀,女孩一脸羞涩,穿的是阿侬身上的校服,梳着辫子。
好登对的两人,怪不得爱的那么深。
“你把照片给我,我帮你找。嗯,一个星期做期限,好么?”袁含说。
阿侬思索再三,点点头,轻道一句谢谢。她伸出手,似要抓握袁晗的手腕。但还是止住了——她是鬼,又在凄苦中等待二十年,早就冷的不想样。所以,不敢摸,怕冻伤他人。
3
次日,袁含以生病为理由,请了几天假,前去找寻。他以为会很难,出了这种事,那男人肯定跑路,消失无踪。
男人的天性,逃跑比担当快。
但,他却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是在那个学校。二十年了,都留在那里。不过,他已经不是老师。
见到郑平的第一眼,他都惊愕。是他么?二十年像是活了四十年,格外苍老。头发全都白了,还带了老花。弯腰,驼背——这样的男人,哪有昔年俊俏?
“你是?”在袁晗打量郑平太久后,郑平开口。
“您好,我叫做袁含。您是郑平郑老师么?”
他怔住,若如沉思。早二十年,就不是老师,改做了学校看门的保安。“郑老师”三个字,是记忆的沉淀、残渣。
“二十年前是,现在都叫我老郑。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他或许在想,眼前这个会否是当年的某位学生,前来感谢。
“我是受人之托——”算是人么?袁含莫名这样想:“您……认识一个叫做阿侬的女孩子么?”
“阿……阿侬……”他又被拉入沉思。足足一分钟,才开口:“我认识。但她不是死了二十年了么?”
他果然记得。
袁含把发生的种种都告诉了他。默默听着,紧锁眉头。末了,一声叹息。“她太傻了,竟然等了我二十年——哎,是我的错——”语气更像是惋惜,而非自责。
“我想知道当年发生的事情……您为什么爽约?”
“为什么?”他苦笑:“我到底是没有勇气的啊。私奔……要太大的勇气,放弃当时所有安逸,哪是轻易可以做到?”
天,是他失信于人间接害死阿侬——袁含对他多了几分看不起。
4
当年的事根本是一出笑话,只有阿侬认真。
他爱她,曾经有过那么几分。但,并非真爱——有了妻子的男人,还爱上她人,哪能是真爱?不过是舞榭歌台,逢场作戏。你来演,我便配合——像戏子咿呀时的一脸颜色。都是假的,洗掉便没有。
郑平当初爱上阿侬,更多是一个男人事业有成后的蠢蠢欲动。阿侬和他老婆是两种人。阿侬清纯漂亮,亦好清楚。但他的妻,比他大三岁,虽持家有道,却没有新意。
他又长得俊俏。在那个什么都不懂得年代,好迷人。阿侬不可自拔地沉沦放纵了他的情欲。在这个学生有意无意表达爱意后,郑平天性中的放荡成了一只猫,抓绕着,撕咬着他的内心。
郑平被荷尔蒙控制,很快的接受并侵略。
他像是所有男人一样,在快乐时甜言蜜语。阿侬年幼,心智未开,被骗相信。但,纸包不住火,两人的事,人尽皆知。
阿侬提出私奔时,他一时冲动答应。然而,那个同意的夜晚,却思考太多。离开后怎么办?或许会背上拐带少女的罪名。坐牢,前途尽毁——而且,那时候,老师是铁饭碗,好多人羡慕。好不容易得到的,值得这么轻易放弃么?
犹豫中,他逃避地没有前去。
本打算次日解释清楚,却得知阿侬的死讯。这件事让他背上骂名,被革掉老师职务,“发配”去看大门。
他妻子亦承受太大压力,总觉得她老公还是一个女孩,又或许她也有参与。渐渐地,渐渐地染上抑郁症,自杀身亡。
郑平成了孤家寡人,家破人亡。后悲痛过渡染了病,需经常吃药。工资维持不了开销,日益衰老下去,现在也没再娶——
“是我害了阿侬,是我害了我的老婆,也是我害了我自己——”是自责么?但更多的只是后悔,后悔当初的不应该。
阿侬不值得。
袁含叹出一口气:“阿侬一直不知道,现在还在等你——你要不要——”
“不了——”他急忙打断:“这样的事情有什么好。太丢人。彼此见面,都会尴尬,还不如不见。”
其实尴尬的只会是他一个。
“那阿侬那边怎么说——”袁含蹙眉问道。
郑平犹豫着开口:“你把一切告诉她吧。要她不要等我了,她太傻,应该去投胎了。不值得,二十年守在一个地方等待太不值得。”
他是不敢见阿侬的,怕勾起当年的难堪。袁含点头离去。郑平为他开门。
临出校园,袁含忽而转身:“郑老师——”三个字格外用力,像是提醒他曾经的身份:“你不肯见阿侬到底是因为愧疚,而是觉得当年的事情太丢人,所以仍在逃避?”
他目光如刀,逼迫着对方回答。郑平亦被吓到,回神后,把头低下,轻声呢喃:“我没脸见她……”
袁晗知晓答案。
他离开校园后,觉得深深地恶心。敢做不敢当,他为一时情欲,调戏阿侬。但,在需要承担责任时,却义无反顾地逃跑。太不是男人——直到现在,都在逃避着。一味地后悔,后不该当初,却从未想过主动地,勇敢地去面对,改变,承担,忏悔——
合该他被老天细碎地折磨着——
5
阿侬再见袁含显得很惊诧,因为时间不过一天。其实袁含也没料到可以那么快——
“怎么……你见到他了——”
袁含很想讲实话,开口告诉阿侬,那个男人不值得,是一个十足混蛋。但,怎么开口?她晓得了会怎样?生命,名誉,年华……这么多年来,承担的一切都虚耗,全做错。肯定伤心欲绝,痛苦万分……
袁含扭曲着五官,在思索怎么回答。
“他离开这座城市,所以你没有找到么?”
“不——”袁含倒希望这样,至少天地间还可以有一个不用醒的美梦。“他死了——”
“死了!”阿侬发颤。
“嗯。”飞快组织语言,袁含说:“死了。我也是听他的同事说的。是自杀。”他编制了一套华美的说辞:“据说,当晚他因为妻子的吵闹而延误。到的时候没有看到你,以为你不来。结果第二天才知道你的死讯。所以在几天后便自杀——”
怕她愧疚,又加了一句:“还留了遗言。说对不起你,要和你来世相见。”
“那他会不会饮下孟婆茶,走过奈何桥,投了胎——”
“或许吧——但相信真爱。即便千年万年,脑海中也一定有残存记忆。见到的第一眼,便会被勾起,不是吗?”袁含已经编不下去,好在阿侬信了——这荒诞的谎话,只有那在凄冷中自欺欺人等待二十年的她会信。
美好的,甜蜜的谎言,让她可以安心地离开,不再等待,也算公德一桩。
“可是……”阿侬眉宇又起忧伤:“他二十年前就投胎了,现在也已经二十岁。如果我现在去投胎……那他比我大那么多,还是会被分开。我还是再等几十年,等他老了,死了再去投胎吧。”
“不——”袁含说:“他或许也在等你……像你一样,在岁月中等待着。所以,你还是快去吧。”
“真的?”
“真的——”袁含觉得自己好卑鄙。
幸运,阿侬未有察觉。她笑着道谢:“谢谢你,你是个好人。那我走了——”她放下所有的向着黄泉路奔去。
猛然间,袁含想起,手里还握着她给的照片。想喊她,可却已经看不见。算了,袁含想,那照片是痛苦回忆的装载,莫要给她,莫要她伤心——
这是骗局,但可以让她愉快。
她是否真的相信?又或许……只是强迫着自己相信。二十年了,那不肯醒来的梦始终在左右她的灵魂。
真的,假的,对她并不重要。她所想的,不过是守着那自以为圆满的结局——
袁含莫名的觉得好冷,好冷……他站在阿侬站过二十年的位置,感叹着,体验着……其实,他亦有幻想过,或许他的她,会在某一天回来。
但,此刻他已经有了答案。
起身,走向垃圾桶,拿出两张照片,一张阿侬和郑平的合影,一张他和他前女友的合影。揉搓着,用力着,狠狠地——丢了进去。
像是了解了一桩心事。他微笑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