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轻纱,夜静更阑。酿制啤酒时有一桶是没加其他风味添加物的,甜腻的麦芽香气很是合谢苓的胃口,就拉着李兴一起小酌几杯。之前李兴央求谢苓索要金谷挖出那坛子酒的事让谢苓记在心里,想着这个可怜的姑娘会喜欢喝酒就邀着她喝了一些,只是啤酒含水较多,半睡半醒间谢苓迷糊的想要起夜,下床摸索后却是发现夜壶不知道被二丫给弄到哪里去了,眼见窗外明月清亮,也就没有叫醒二丫询问,小心拉开门闩,轻推着出了房间。这夜里,房檐墙角间还是黑乎乎一片,家里人少,夜里睡着后也是静悄悄的。虽然之前谢苓自己一个人也在野外呆过,不过那也是避免响动,静坐着等待天明,根本不会往黑处去。人类本能就会对未知的黑暗产生恐惧,尤其是在古代,人们食物来源单一,缺乏包括维生素A在内的许多微量元素,罹患夜盲症的比例是较大的,一到天黑就看不清东西。未知往往代表了风险和不确定性,所以大人们往往为了让孩子晚上别往黑暗里凑,总是会编一些鬼怪故事来吓唬孩子,这些故事多是以讹传讹。而有的人在黑暗里遇见的倒霉事多了以后,就开始相信故事里传说的东西,故事的真实性就越来越高,这就导致那些鬼怪不仅能够吓唬到孩子,也是能够把大人吓得心惊胆颤。作为众多相信鬼怪传说中的一员,谢苓也是不敢贸然闯入那无声的黑暗中,也就只是挪着步子到墙角的草丛蹲伏,随便解决一下。淅淅沥沥,一池春水如注。身心顿时通透许多,窸窸窣窣的小雨在夜里传的清晰,仿若历历在耳,令她有些赧颜。“哐啷啷”,东西倒地的声音响起,让注意力全放在自己身上的谢苓吓了个激灵。这声音传来有些远,像是隔了几间屋子来的。莫非家里遭贼了?手慌脚忙的谢苓心想。这两天金谷往家里运了不少钱财,说不定被什么歹人瞧见,趁着夜色摸进来想偷东西。系上衣带,谢苓轻手轻脚回屋拿了灯笼,点亮四周冥暗的房间之后她心中的惊惧消散不少,举着就往声音出处去,脚步也不再收敛,相反还故意踏重几分。这夜里柔风轻拂时停时动,虫鸣声也是时断时续,谢苓紧绷着神经,直到临近大厅才闻见一股酒味,“先生?”
她试探着询问座上的黑影,“啊?”
金谷语调上扬,拖着长长的尾音,“谢苓啊,怎么还没睡?”
端着酒壶,他迈着迟缓的步伐走了出来。橙光照亮迷蒙着双眼的那张熟悉脸庞,不是遭飞贼,谢苓轻舒口气。扑面的酒气令她后退了两步,金谷没有在意,只是笑了笑便大刺刺坐在了台阶上,“今晚的月亮可真圆啊。”
圆?谢苓顺着他的目光抬头,天上是一轮弯月,只是夜里无云就显得亮了几分。昨天就已经和杨四喝了一晚,今夜还在独酌,“先生喝酒还需注意修养,切不可贪恋杯中之物。”
看他的样子谢苓有些担心,浓重的酒气在无风的间隙弥漫开来。摆摆手,晃了下脑袋,他含声轻笑说着:“没事,醒着呢,不知道今晚怎么回事,越喝越清醒。”
他言语间吐字清晰,确实不像是醉了的样子,只是谢苓却是看出金谷有些不对劲,她凝眉出声询问:“先生可是有什么糟心事?”
颔首,又摇了摇头,他说:“咱们再往南边走一些吧,正好之前赚了不少钱,做盘缠也是够了的。”
他的这个想法谢苓之前一直都没看出过端倪,突然就要往南走,让她有些错愕,不过今晚的反常还是令她做出回应,“就依先生所言,咱们往南方走,只是要到哪里先生可有定计?”
她不假思索的回答让金谷心里敞亮了些,至少谢苓还是能够信任且支持自己的,“过了长江就好,只要过了长江咱们就还有几十年的安稳日子可以过。”
金谷说出这句话时心里在想什么谢苓不知道,只见他有些欣喜,很显然对于自己同意往南搬他是开心的,原因想来也明了,就是日后可能大江以北都会沦陷。只是既然知道如此,那为何还要在海州逗留,直接过了大江就好了,带着心中的疑惑,望向将酒杯送入嘴边的金谷问道:“既如此,先生当初该直奔大江而去,为何还会逗留海州?”
咽下口中酒液,金谷枕着手臂躺下,冰凉的地板令人思绪飘远了一些,他说:“可能是之前觉得只要躲到了海州,就还有些时间,该够我召集些人手,打造好火器,待到金军来了我也可以带人据城而守。”
五指张开,对着天上的月亮,他喃喃道:“金人南来长途奔袭,是不会带着繁多辎重的,海州够远,他们两路进击,而且这边也不是金军的主攻城池,只要熬过了这段时间,就能够趁着守城得胜的威望逼着知州官府收留难民,有了人我就能够将海州短时间内打造为一座坚城,然后抵抗第二年的金人入侵,再然后就能够滚雪花一样将势力越滚越大,积攒名望和人口,将来说不定还能够将金人赶出去,然后……”建功立业,有一番作为,是每一个有梦想的热血男儿都有的梦想,虽然算不得什么好人,但是受人敬仰的感觉却是不坏,有虚荣心,有对名声的渴望,有对权势的追求,金谷只是一个普通人自然不能免俗,“只是……只是时间不够了,辽国被灭了,接下来就会是北宋,哦,不是,是周。”
飘弥的酒气随着他张嘴说话又浓郁了几分。他的语意之间尽是不甘与茫然,捎带着的还有胆怯,的确,留在北边一个不慎确实是会死掉的,他能够带来领先世界的奇思妙想与先进的技术,只是还什么都没有做就要被赶着跑,在两个月的相处中,谢苓也能够通过言行一点点的了解了这人许多。犹如一根荒野里的狗尾巴草,看着纤细瘦长,结着累累果实,可惜风一吹就会摇摇摆摆,举棋不定,想来还是枝干还是太过纤细的缘故。他在动摇,谢苓明白他现在的状态,月光掠过薄薄一层云朵,轻风吹散金谷身上不断散发的酒气,“先生说的妾身自是不太懂的,妾身自小被娘亲呵护着长大。”
她声音柔柔的,“教着日后寻个体贴夫君,帮他打理家宅,帮他宴请宾客,与他相夫教子,待到白首之时便守着孙儿过活。”
她轻轻说着,似乎已经回到了娘亲为她描绘的未来中,金谷想要打起精神,将散乱的瞳孔重新聚焦,只是可惜,酒精已经麻痹了他身体,只能是闭眼倾听,让她的话语入耳之后更加清晰一些。她说到了以前的家境,说到自己的娘亲只是偏房,说到受那大娘子白眼时娘亲如何宽慰自己。见金谷挣扎着想要起身的样子,两只手胡乱的撑着地面,但是却找不准支点,晃晃悠悠。轻轻的,她双膝并拢坐到地上,放下掌中的灯笼,将金谷的脑袋抱着放在膝上,她说:“人生就是这般无常,我以为娘亲会一直陪伴着我,替我寻个好夫家,将我风光出嫁,只是她没等到那时,后来她被害死了。”
她的语调平静,像是雨后清朗的天气一般,“她死后,大娘子污她名节,爹爹也不为她寻那虚无的真相,只是人生在世,总归有人会不平,作为女儿,妾身是不孝的,没能为娘亲正名,只能是找了那时尚在府中当差的孩儿他爹,设计杀了那毒妇。”
略一停顿,她呢喃道:“有些事总该是要做的,不然将来,心里难安。”
将手举过头顶,轻轻环住有些僵硬的腰身,睁开眸子是一片阴影,见不到她的面容,重新闭上眼睛。细思她的遭遇,金谷苦笑道:“你何必要将心中难堪的疮疤撕开来开解我,我本来就是粗鄙的凡人而已,自私又自利,不过是投胎投的好,见过后世的繁华,再回到这乱世将临的时代,心里是不愿去看那些个即将在铁蹄下哭号的哀骨的,只是我连去面对蛮子的勇气都没有。”
“先生不是自私的人,活在人世间本就难挨。”
她的手掌摩挲着金谷皱起的眉间,指节覆着薄薄一层茧子,划过时触感略微生硬,“而且。”
她接着说,“夫君死在了边疆,娘亲也早已离我而去,二丫尚且年幼,我们母女孤苦无依,也唯有跟着先生而已,先生若是颓丧的话,我们母女今后就不知该如何自处了,再者也会辜负了上天赐予先生的一副好心肠。”
像是海风吹得云开,天上的月亮又散开清幽光辉。“什么好心肠,跑来海州之时你就该知道我没有什么慈悲心了,只是金国与朝廷鏖战,却要百姓流离失所。”
金谷轻声叹着,“只不过是看不惯罢了,人生乱世如草芥,只是这人命是贵、是贱都不该由他人来说,至少也要着手抗争一番。”
“那便抗争,先生是胸怀天下的大丈夫。”
说着这些,她低下头盯着金谷睁开的眼睛,眸子带着亮晶晶的色彩,她轻轻笑着:“妾身自是觉得先生是个好人。”
每个时代的好人都不好做,死的最多最快的就是好人,不过既然有人希望自己做个好人,那为什么要拒绝。看着她的笑颜,金谷勾起嘴角。不过是为自己找个能支撑自己的人而已,世间是有宗教的。他们教迷惘的世人为何而活,为何而做,即使那是虚假的,但是却有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有希望就好。只是,那不是金谷想要的。人们往往是活得浑浑噩噩,并不了解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金谷也不知道,为了买房?为了存款?为了出人头地?那些在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了,以前是为了能够挣钱让老头子过得舒坦一些。而现在,活着的,伸手就可以触碰的,能够为之奋战的理由已经近在眼前。心绪豁然开朗。金谷摇摇晃晃的起身,冲着她张开双臂,“帮我充点电,充了电就有力量了。”
直愣愣的,谢苓不明白他说的充电是什么意思。最后是被金谷抱住了,忧虑就像风暴远去,飞上九天后渐渐消散云端,“呼~感觉好多了,谢谢。”
濡湿的气息在耳畔吹拂,连着她的耳尖也烫了几分,带着一点结巴的顿挫说:“不、不客气,只要先生能够振作就好。”
“必须振作,搏一把罢了,既然来到了这里,总不能还是那般默默无闻的死去。”
松开了手,他说着。她莞尔,轻声道:“先生怎会默默无闻,上天将先生送到这里,定是有他的打算,想来是想让先生多几分怜悯和仁慈。先生却是为妾身带来安宁了呢。”
拍拍脸颊,让酒精带来的松软散去,他说:“想来也是如此,那我得好好努力才是,不然怎能对得起你今日的开导。”
说是开导,谢苓也是有些羞赧,“也并非全然如此,我们母女二人安危全系先生身上,先生若是颓丧那便是让我们失去了主心骨,先生只管去做就好,是成是败也不会更坏了,先生既然知道后边会发生什么,那便是上天赋予先生改变的契机,无须再顾忌其他,二丫和我只会跟在先生后边。”
“是嘛。”
即使昏沉也比不上心里的清明,“这样我压力还是很大的。”
拍着额头,金谷含笑着,见他这样谢苓也是会心的抿起嘴角。不管今后怎样,都已经有会人等着自己回家,即使不为其他,也会是相互扶持的一家人。夜静更阑,述衷肠。谢苓离开了,待她消失在黑暗中后金谷晃了晃头,月光柔柔覆在脸上,心中的胆怯已经深埋,难是难了一些,可自己也不是一无所有了,金军到来也不全是坏处,周朝已经处在悬崖之上,剩下的只要在这混乱降至之地腾挪,卷起自己的武装势力,未尝不能一搏。第二天金谷就找来两户铁匠,以利益诱惑,谁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卷铁枪管打造出来,谁就能得一百两白银,要求以及规格和他们说了,之后金谷就带着杨四到处去张贴招工和收购破碎陶瓦片的榜单。火药的危险自不必多说,怎么安全怎么来,仅仅只是研发的话或许用不着单独打造一个工坊,但是之后还要大量的生产制作,那就马虎不得。接下来的几天,一些没工可做的闲汉和乞丐闻风而来,金谷开出的待遇很是优厚,虽然工钱只有每日六十文,但是一日三餐管饱,三四天的时间就集结了一百来人,来的人多了就让杨四召来他的几位兄弟过来帮忙管束,两个还是太过忙碌。划出的工地还在打地基,百来人忙活得热火朝天,砖窑作坊那边也传来消息,说已经出了金谷要的那一批砖头,随时就能够去取,一切都在往预期发展,只是这一番运作下来金库怕是要先扛不住,不过好在杨四传来消息说陈家的大小姐陈金出海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