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留客,一场不期而至的春雨将官道上的行人留在了路边的茶棚中。
茶棚前的官道,连接着石柱峡和玉安,是大华最繁忙的官道之一。虽是倒春寒的时节,官道上的商旅却不在少数。也是因此,小小的茶棚霎时间挤满了躲雨的顾客。
店主忙得见牙不见眼的时候,茶棚中的客人甭管相识不相识,早已三三两两地聊起了闲话。也不知是何人多嘴,将话题聊到了皇宫。
豪门秘事,向来是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话题。在大华,哪里还有比宫廷更大的豪门呢?有了一个开头,小店中的谈资,很快集中在了天家身上。
避雨相聚的茶客,停雨之后,便会各奔东西。这种萍水相逢的情况下,人心卸下了顾忌,闲聊起来便越发大胆。
一人道:“皇夫从去年冬天就病着,这都小半年没露面了,别是不行了吧?”
另一人附和道:“我看也是,不然不能春祭都缺席。”
“唉,太宗陛下这才驾崩多久,咱们大华不会又来一场国丧吧?”
“可惜了。荣乐王当年多英雄的人物啊?若非他老人家孤身入唐营,你我如今只怕都成两脚羊了。”
“就怕荣乐王没了,我们的好日子也没了。大伙儿别忘了,前些年荣乐王失踪的日子,陛下可是一直称病的。”
“说得是呢。如今也没有太上皇能替陛下主政了,陛下要是真的不能理政,大华也不知会出什么乱子。”
“也不知陛下当年是真病了还是称病。只是称病倒也罢了,想必没了太上皇,陛下为了儿女,也不能弃天下于不顾。要真是没了皇夫,陛下就跟着病倒,那我大华的前景……唉。”
“陛下哪里都好,就是太儿女情长了一些。”
“女人嘛,总是放不开儿女私情。”
“陛下可不是一般的女人。”
“那也是女人……”
“你们竟然把陛下当成了离不开夫婿的普通女人?可笑。要我说啊,说不定陛下巴不得荣乐王英年早逝呢。”
“这位老兄喝茶都喝醉了不成?这是说的什么糊涂话?”
“正所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如若这种世间至理都是糊涂话,那老夫可能真的喝茶喝醉了吧。”
“这话放在别处对,放在陛下和皇夫之间就未必了。当年荣乐王在漠北失踪时,我有个乡党就在军中。听他说,陛下以为荣乐王死了,哭得可伤心了。”
“此一时,彼一时。你们没听说过前朝的廖皇后吗?齐文宗对她是出了名的宠爱吧?后来还不是被赐死了。去年皇夫的风头太盛了。”
“说起来,听说宁国寺的大师把玄慈大师的舍利子献给了荣乐王。”
“此事竟是真的吗?那可是玄慈大师的舍利子,要献也该献给陛下吧。”
“夫妻一体,献给皇夫与献给陛下有何分别。陛下连国政都能让皇夫代为打理,一颗舍利子又算什么。”
“只怕就是这样才容易犯忌讳呢。”
“算起来,皇夫卧病好像就是在收到舍利子之后不久,别真是遭忌讳了?”
“你们把陛下想得也太坏了。只看陛下推行的那些仁政,我就不信她对亲人能狠心到哪里去。”
“你们不知道吧,我可是听说,陛下为了和太上皇争权,把太上皇身边的总管都打死了,就是去年的事。没过多久太上皇就驾崩了,没准是气死的呢。”
“陛下要真做了这样的事,能让外面的人知道?我看你们说来说去就是想说陛下歹毒,也不看看陛下给太上皇上的什么庙号。”
“就是。陛下要是真的不孝,能让太上皇叫太宗吗?陛下要是想争权,能几年不理朝政?你们也不想想,皇夫可是荣乐王。以荣乐王的武艺,谁能谋害他?”
“但是皇夫年纪轻轻就突然一病小半年,也确实是怪事。”
“自古将军不长寿,荣乐王这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身怀痼疾,也不算稀罕事。”
“算起来皇夫才二十三岁吧?”
“但愿荣乐王早日康复。”
“荣乐王若是没了,那陛下就死了四个夫婿了吧?”
“我看女人当皇帝还是有伤天和,不然陛下也不能如此克夫……”
“砰!”
一声巨响打断了茶棚中的闲谈,在座众人不约而同地顺着声音调转了视线。
出现在众人视线焦点中的,是一个蓄着短须的中年男子,还有他身前四分五裂的茶桌。
“就算君逸羽死了,也是她自己短命,和陛下有何关系!陛下若真的克人,我大华又怎会蒸蒸日上!”短须男子的音色,是与面貌不相符的年轻。他怒斥两句后,给店家留下半片金叶子赔偿茶桌杯盏,不等雨停,便牵马奔上了官道。
在华朝,谁会连名带姓地直呼君逸羽的名讳,又口无遮拦地咒君逸羽短命?
这个短须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君逸羽本人。
与长孙蓉彻底了断后,君逸羽不知道该以什么面目去见君天熙,回京之路颇为踌躇。为了避人耳目,她一路都易容而行,这才有了茶棚中的见闻。
君逸羽无法容忍君天熙遭受污蔑,尤其“克夫”的字眼,让她想到君天熙当年落泪的情形,最终没能压住怒气。她激动之下,甚至忘了易容之事,直接露出了原声。
民间都已经猜测纷飞,朝中官员又该作何感想?还有,茶棚中的宫廷秘闻虽有不实际之处,但到底是贴近了宫中隐秘。君天熙与君承天去年元旦的争执,她当时就下令封口了,就算宫外有所耳闻,也不该传到乡野小店……茶棚中的议论让君逸羽知道,她的回京之路已经不该再有任何耽搁。
十天后,君逸羽在慕晴的帮助下,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大华宫。
君天熙得知消息,已经率先等在了延英殿。
君逸羽推门而入后,很快看到了龙案后的君天熙。只是这一回,君天熙没有在批阅奏疏,而是在发呆。
在见到君天熙之前,君逸羽早已经在心中无数次地斟酌了这场重逢。她按照计划,故作轻松地笑道:“长孙蓉不要我了,陛下这里,还愿意收留我吗?”
没有听到最终的告别,君天熙先是心弦一松,意识到君逸羽的措辞,她才后知后觉地浮起怒意。
“君逸羽,你想走就走,想来就来,拿朕当什么人了?!”君天熙原本不敢抬眼,质问之时才看清君逸羽脸上轻松的笑容,随后,越问越怒。
君逸羽想说自己没有拿君天熙当备胎的意思,但是五个月前正是她亲口舍弃了君天熙。时至今日,无可解释,无可辩白,唯剩无言以对。
沉默的君逸羽让君天熙愈感愤怒,她一气之下几乎立马提起了笔杆,最终还是问道:“灵犀钗呢?”
灵犀钗早已经燃成了一撮灰烬。拿不出灵犀钗的君逸羽,只能垂首说道:“被我……烧了。”
君天熙一语不发,提起墨笔断然写下了“休书”二字。
得知灵犀钗被烧,君天熙顿时觉得,与君逸羽的果决相比,自己的犹豫,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她早该知道的,一百六十三天前君逸羽离开时,便没再为她留一点余地。
君逸羽所说的“长孙蓉不要我了”,也必然不是虚言。
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在君逸羽身上,君天熙已用尽了卑微,如今已退无可退。
顺着君天熙的笔尖,君逸羽才发现,君天熙的龙案上,一直铺着一张空白圣旨。此时,这张空白圣旨,没有写下“皇夫病殁”,也没有“和离”字眼,而是化成了一份愤怒的休书。
君逸羽理解君天熙的愤怒,也没脸阻止君天熙落笔,只能打商量地说道:“陛下,要写就写和离书吧。”
既然注定告别皇夫的身份,君逸羽至少希望,减轻对朝野的震荡。
为什么要写和离书?君天熙就是要写休书!
君逸羽能对灵犀钗弃如敝履,她,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