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宏朝王室如今已知的唯一幸存者,娜音巴雅尔公主如今监国漠北,真要杀了她,那和要灭亡宏国又有多少区别?
傻孩子,眼看漠南要成华朝囊中之物的时候我们发兵,西武明摆着已经占了华朝便宜。父皇不怕你得罪华朝,怕的是你把胡人对华朝的深仇大恨引到西武头上来啊。
“冥婚”之语更是让和兴帝吓了一跳。要是让毓儿和君逸羽那小子冥婚了,我西武江山在毓儿之后便后继无人了,那如何可以!
对着女儿憔悴的容颜和通红的双眼,和兴帝实在无法再狠心说出斥责话来,他暗暗一叹,不无指点之意的说道:“毓儿,退婚的话既然早就说出去了,再说冥婚,也只会让天下人嘲笑我们掩耳盗铃罢了。还有,作为一国之君,我们能依仗的,只有自己的国力,永远也别轻信他国君主的承诺。而且华朝龙椅上现在那对父女,不算是长在皇家,他们未必会依照祖训行事。就算他们依,他们的太*祖说的是‘华不灭武’,可没有说不能攻打西武,不然也不会有先祖代宗爷接替睿宗帝位的事了。”
“那不同。那是穆宗看大华少主即位,背弃了两国的兄弟之盟,发兵染指大华的西疆,大华才反击的,我们又不会……”
和兴帝抬手压住了易清涵的话头,眼底深处微不可查的闪了闪,”毓儿,你可知道,你若真想给君逸羽报仇,除了北胡那边,还有一人更需要我们报复。”
“谁?!”
“华朝女皇,君天熙。”
“怎么会?逸羽可是为大华战死的!”
“怎么不会?”和兴帝的眼神像是在嘲笑天真,“华朝的潘、唐两家相继衰败,翼王府人丁虽然不兴旺,但是文有君康逸,武有君逸羽,加上君逸羽的外祖父还是户部尚书,翼王府前些日子在大华朝廷上的实力连个牵制都没有,一旦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江山易主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手到擒来的事。那样的人家要是在西武,朕也会不放心。况且,才带了几百个人去偷袭塔拉浩克,摆明了九死一生的事,君逸羽又不傻,何必放着好好的亲王不当,上赶着去送死?”
“那也未必……她心慈,对身边人尤其好……”易清涵嘴上挂着不相信,神情却明显有些动摇,和兴帝见了,正想趁热打铁,易清涵突然想到了什么,迟疑问道:“父皇,你不会是不想我一门心思和胡人寻仇,才故意说这些容易让我误会华朝的话吧……”
和兴帝有些欣慰,她的毓儿伤心归伤心,但自幼在妙山先生那耳濡目染上的朝局机敏还没有扔。不过,和兴帝有意挑拨易清涵和华朝的关系,除了不想她再针对宏朝外,更因为如今的局势容不得西武有一个心向华朝的储君!要知道,现在正是他中兴西武、摆脱华朝控制的绝佳时机,可他这个女儿却做了将近十七年的“大华人”,一口一个“大华”听来,能指望她对东朝生出争雄之意?和兴帝看得分明,单冲着华朝是君逸羽的母国,便指望不了他归国日短的毓儿对华朝调转爱憎,那就用君逸羽的仇撬动她对华朝的情分吧!
心内千绪万端,和兴帝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作色道:“在你心里,父皇是那样的人吗?”
“对不起,父皇你别伤心,是孩儿神思混沌,口不择言了。”八壹中文網
“算了,朕知道你近日伤心耗神,不怪你。”和兴帝摇手摆出了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大度,不去看易清涵歉意的眼睛。他为西武利害筹谋,欺瞒和利用了女儿的仇爱,还是有些亏心的。
毓儿,别怪父皇。大机遇也是大风险,西武兴衰只在一念之间,你对北胡的仇恨必须有所转移!否则,若真让宏朝灭国,就算君天熙宽宏,不计较我们虎口夺食,等待西武的,也只会是永世附庸的命运。若是任你对北胡痛下狠手,开罪华朝外还难保打蛇必死,那同时结仇两国的西武,将要遭逢的,更可能是灭国之危!审度时势,唯有联胡抗华,方是西武的中兴之道啊……
稳了稳心绪,和兴帝淡淡叙道:“据报,君逸羽带人翻越冬布恩山、奇袭塔拉浩克的时候,翼王府被人秘密看押了,而那些人,出自大华宫。”
“父皇的意思是,她去塔拉浩克不是自愿的,而是君天熙用她的家人威胁她?父皇的消息哪里来的?确定吗?”易清涵记得上回君逸羽为救君天熙中毒,君天熙对君逸羽的真切关心看起来也半点不作伪,是以,听说君天熙对君逸羽下手,她多少还是有些不相信。
“墨染台在华朝的掌事快回来述职了,正好你成了皇储,朕想让他认认你这个少主,到时候不妨让他给你说说。”和兴帝点头也不心虚。他说出来的都是实话,只不过还有些话没有说,比如--翼王府被人监视时已经是一座空宅了,君逸羽未必受到了威胁。
墨染台是和兴帝秘密建立的情报组织,易清涵曾听和兴帝提起过。听父皇让自己找墨染确定消息,易清涵所剩不多的怀疑破碎在了紧咬的牙关里。是啊,父皇能让亲叔父“客死”大华,都是做皇帝的人,君天熙和她连亲姑侄都不是,对她又有什么下不了手?
扫见易清涵发白的指节,和兴帝知道以退为进的小花招生效了,又道:“君康逸以痛失爱子、心灰意冷的名义请辞,辞掉了所有官职以及翼王爵位。”
辞官还一道连亲王爵都不要了,简直闻所未闻。要说其中没有蹊跷,和兴帝都不信。不过,君逸羽死亡前后,翼王府和大华宫之间的种种,云山雾罩的,连和兴帝也有些看不明白。但也多亏如此,他才能含糊其词的将易清涵的思路往权高震主的方向诱导。
易清涵手中的巾帕越绷越紧,几乎快勒出血痕。
明黄纹龙的巾帕象征着它的主人至高无上的尊贵身份,属于西武皇帝的它,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虐待。和兴帝将它从易清涵手中解救回来,免得易清涵误伤自己,然后才面带犹豫的说道:“毓儿,还有一事,父皇不知该不该说与你。”
“说吧,父皇,请您把您知道的都说给我,冤有头债有主,害了她的人,我一个都不想放过!”易清涵的嗓音极力隐忍,到最后还是忍不住化成了一声低吼。
“听了别动怒,重怒伤身。”和兴帝交代一句,才道:“是这样的,在你回来的路上,我怕你听了伤心,没让人把消息传给你。君天熙她,布告天下,把君逸羽封作了‘皇夫摄政王’。”
“什么?”易清涵以为自己听错了。
“皇夫,‘夫婿’的‘夫’。华朝天熙女帝的皇夫、摄政王,君逸羽。”
“怎么会这样!君天熙她疯了吗!她怎么可以封逸羽为皇夫!她知不知道,逸羽……”易清涵像一只被人踩了尾巴的炸毛猫,不过可能是为君逸羽保守秘密成了本能,也可能是怕和兴帝知道君逸羽的欺瞒后生气不肯再替她报仇,她在“女”字跑到嘴边时及时停住了,微顿之后倒是冷静了些,缓和语气说道,“逸羽不是一直喊她皇姑的吗?年纪也不合适。”
“人都不在了,皇夫不皇夫又有什么要紧,关键是君天熙此举的用意。”
易清涵补救得法,和兴帝没有发现异常,倒是易清涵的激动模样,让他感叹女儿的用情至深,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出言,将神思不属的易清涵从无关紧要的纠结里拉出来。说来,毓儿一直不肯说她为什么要和君逸羽退婚,看毓儿这放不下的样子,能有什么会让她和君逸羽闹翻?真是奇怪呢。
“是啊……用意……”
易清涵不合时宜的心乱了。听说君逸羽的死讯时她便伤心,却一直没有想过这份伤心欲绝是为什么,直到方才,一个“夫”字在她心里搅起的滔天波浪,骗不了别人,更骗不了自己。那是醋意,那是在得知“师弟”是“师妹”前,听说君逸羽和旁的女人亲近时,一般无二的浓厚醋意。所以明知道一个死人名义上成谁的皇夫都没有意义,还是会计较得乱了情绪。
所以,我想不惜一切代价为她报仇,会毫不顾虑的提出和“他”冥婚……其实是因为……知道她是女人,我也依然……倾慕于她……吗……
把易清涵无意识的附和当成了迷惑,和兴帝道:“父皇不是君天熙,不过父皇这几天一直在帮你琢磨这件事。毓儿你且听听,看有没有道理。”
“君逸羽以前就有收复蓟简的大功,死前又带人搅乱了塔拉浩克,先不说他是不是被人逼着去的,但在世人眼中,功劳总是他立下的。算起来,胡人那么快溃不成军,也是多亏君逸羽他们杀入萨切逯大会,让漠南群龙无首,才失了抵抗之力,不然,君天熙的征北军,还真不一定能拿下漠南。有这些不世战功,君逸羽在华人中的名望不可小觑。如果朕是君天熙,也不会让别人知道朕和这样的大功臣、大权臣早已貌合神离,不然世人如果知道了君逸羽的死和朕有关,别说君逸羽的军中同袍不答应,只怕连百姓都会对朕寒心。”
“再说翼王府,本来在华朝朝中的地位就非同小可了,又加上君逸羽为翼王府新添的声望,如果不是一手蜜糖一手□□的谨慎对付,只怕……”
只怕会朝野震荡!
怀着“提点”之意,和兴帝语速不快,易清涵在他缓缓的话音里回神,终于开始顺着其中的思路思考,随后,怒目切齿。
“她害逸羽丧命还不够,还要一边清理翼王府,一边利用逸羽的名声稳定朝局?!”
“应该是吧。自君天熙宣布封君逸羽为皇夫后,华朝上下都称赞她对荣乐王情深意重,连君康逸辞爵这么古怪的事,都悄无声息的就过去了。一个死了的皇夫,哪怕加个威风的摄政王名头,又哪里及得上重权在握的亲王尚书?君天熙这招明升暗降,不但瓦解了翼王府,还赚了个有情有义的名声,好处全占尽了。算起来父皇比她虚长了二十多岁,也自问没她这等手腕。”
“怎可如此!怎可如此!她自己背着三嫁克夫的恶名,不怕多一个皇夫,为什么要连累逸羽!逸羽地下有灵,要是知道君天熙利用她的名声对付她父王,君天熙是要害逸羽死不瞑目吗!如此狠毒,君天熙不怕遭报应吗!”易清涵又悲又怒,激烈的情绪碰撞冲击得她的整个身体都在剧烈颤抖。
和兴帝心头一定。话说到这个地步,连他自己都快相信君天熙不择手段了。一声“报应”出来,他知道,易清涵已经认准了君天熙对君逸羽的迫害,除非君逸羽死而复活,亲口说自己和君天熙情投意合,否则,就算易清涵以后听到了什么,恐怕也只会觉得君天熙惯会糊弄人心,然后反添厌憎。只是眼看易清涵悲怒交加,和兴帝作为西武皇帝的目的达到了,作为父亲的心却让他欢喜不起来。
“毓儿,冷静点。你要是气坏了自己,谁去给君逸羽报仇?”
“是啊,我得给她报仇……”易清涵呢喃着突然攥住了和兴帝的胳膊,“父皇!求您借兵给我!或者墨染台!是了!墨染在大华宫是不是有探子?请您让他们刺杀君天熙!只要我还活着,君天熙别想踩着逸羽的尸骨和名声逍遥自在!对了!我也得去玉安!我要亲手将君天熙碎尸万段!”
“毓儿,你伤着朕了!”和兴帝被易清涵狰狞的模样唬了一跳,反应过来时,臂上的肌肉都要被她抓碎了。
“啪!”
怕手臂被女儿抓残,也是气易清涵不争气,和兴帝第一次没有用“毓儿”的爱称,挣开易清涵的双手后,还反手甩了她一耳光。“慕容清涵!你给朕清醒点!不过是死了个男人,就让你疯成了这样,哪里像慕容家的人!”
“父皇,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刚才怎么了。”易清涵伸手摸上脸颊的掌印,又望向和兴帝破败的左袖,眼神渐渐清明,这才算告别疯狂,真正冷静下来。
和兴帝摇摇头扶着受伤的左臂坐回了龙案后头。他庆幸伤处没有流血,换件衣服遮一遮,也就过去了,不然若是让外人知道新封的皇储回来第一天就伤了父皇,还不知道会引起什么风波。除此之外,易清涵令人失望的表现,还让和兴帝有了些后悔。当初满心为失而复得的女儿高兴去了,让庆王客死大华的决定,好像仓促了些……
“君天熙……”异样的静默持续了半响,和兴帝才再度开口,视线却越过易清涵,停在了她身后的《天下全舆图》上。“找君天熙报仇就是找华朝寻仇,单打独斗,西武不是华朝的对手,唯有先联胡抗华,再收拾胡朝,你才能把君逸羽的仇都报了。”
易清涵遥望着龙案之后有些陌生的和兴帝,隐隐觉得她和她的父皇之间,有些东西,忽然悄无声息的变了。
“只有这个办法吗?”易清涵半垂的眼皮遮挡天光,让眸底染了些晦涩,“父皇,西武应该没法联胡攻华了。”
“嗯?怎么说?”和兴帝的目光逡巡在全舆图上华朝的位置,有些心不在焉。
“我回京之前,派人对漠北投了疫毒,以漠北医药不昌的情况,就算勉强抗过了时疫,也会元气大伤。”
和兴帝猛然偏头,灼烈的目光直直射向了易清涵,来不及遮掩的眼神,却依然复杂得让人无法辨清。
易清涵胸口发闷,眼皮越发低垂起来。
“毓儿,朕真没有想到……”和兴帝的感叹,半是责怪,半是……惊喜。
怪自己的亲女儿擅做主张,从一开始便破坏了他多日谋划的时局。喜的却是,医者出生的易清涵,竟然能杀伐决断的投放疫毒。
似乎庆王死得也不算早呢……
“毓儿,宏朝现在还不能垮,不然西武只能在华朝那摇尾乞怜,永远不会有找君天熙报仇的本事。你快告诉父皇,疫毒是怎么投去漠北的?可有挽救的法子?还有,不能让胡人知道漠北的时疫是我们害的,参与投疫毒的人都有哪些?再有,治疫……”
易清涵漠然的听着和兴帝唇齿开阖间的“父皇”“毓儿”又恢复到了曾经的熟悉语气,慢慢的觉得他的声音越来越远,直到最后变成含糊的嗡嗡声。与此同时,也不知她是赶路太急的躯体太累,还是大起大落的心脏太累,她人一歪,栽倒在地,晕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