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杨铭住在了永安宫,又一次被独孤伽罗抱着睡觉。 不过他一整晚都没有睡好,因为独孤伽罗总是夜里突然惊醒,缓半天后才能接着入睡,一晚上醒了好几次,连带着杨铭也没睡踏实。 第二天一大早,宫里便准备驾辇,杨铭要跟着独孤伽罗一起,去芙蓉园了。 芙蓉园也叫芙蓉苑,是大隋的皇家园林,别说是老百姓,当官的都不能去。 园林坐落在大兴城西南角,大兴本是一座四四方方的恢弘城池,偏偏就芙蓉园凸出来一角,从高空俯瞰的话,特别突兀。 之所以建成这样,也是因为风水问题,具体的道道杨铭不懂。 园中有一曲江池,是活水,引至黑河,而黑河是渭河的支流,渭河是黄河的支流。 芙蓉园就在后世的西安市雁塔区。 皇后出行,自然仪仗浩大,外加五个公主一个郡王,长长的队伍绵延数百米。 朱雀大街干干净净,显然是提前清扫过了,车辇经过时,路人都会俯身,抬头就是冒犯,不犯法,但犯礼。 独孤伽罗不会在意这些,但是武侯卫在意,哪个孙子敢朝皇后的凤辇看一眼,绝对拖下去打个半死。 多少有些乱来,但是没办法,下面的人就是这样。 到了芙蓉园,也有守园的官员迎接,禁卫先进去,名为扫园,也就是探查园中是否安全,是否有可疑人等藏匿其中,然后与守在园内的府兵换防。 确认一切正常之后,独孤伽罗的车辇才会进去。 一行人沿着曲江河边游览风景,老三老五两位公主左右扶着独孤伽罗,其他人跟在身后。 杨铭发现,独孤伽罗的身体已经不如往常,走路时也没了往日的稳健,这让他心里多少有点伤感。 人是有感情的,独孤伽罗对他这么溺爱,事事纵容维护,他就算真是一只白眼狼,也被感化了。 可惜,历史上独孤伽罗会在两年之后过世。 她是杨铭最大靠山,独孤伽罗在,没人能动的了他,独孤伽罗不在,杨铭就真的要靠自己了。 走着走着,杨丽华突然一把拉过杨铭,退至道路一旁,然后在湖畔的小亭坐下,等身旁无人后,徐徐道: “你虽还未成年,但眼下是时候,做好就藩的打算了。”
杨铭愣道:“大姑母这是何意?”
杨丽华忍不住道:“别装了,你心里清楚。”
天地良心,我清楚个毛啊清楚,杨铭摇了摇头:“还请姑母解惑。”
杨丽华见杨铭表情不似作伪,点了点头道:“几天前,阿娘曾私下询问过我,若她废易东宫,我是否肯支持。”
杨铭听到这句话之后,心情瞬间紧张起来,看来独孤伽罗已经跟自己最有权势的长女摊牌了。 老爹能不能上去,杨丽华的立场也非常关键。 杨铭一瞬不瞬的盯着杨丽华,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只见杨丽华叹息一声,望向远处微波荡漾的湖面,目光呆滞道: “我还能说什么呢?朝中形势已明,阿摩已经获得众多公卿支持,睍地伐危如累卵,只等一道圣旨,他就可以搬离东宫了。”
接着,杨丽华双目一眯:“但我当时并没有在你祖母面前表明立场,因为在此之前,我想先跟你谈一谈。”
杨铭诧异道:“大姑母为什么要先和我谈?”
杨丽华淡淡道:“古来争位,必是刀光血影,骨肉相残,阿摩是我弟弟,我还是了解他的,看似谦恭仁慈,实则手段狠辣。”
“我恐睍地伐退位之后,阿摩会对其不利,如若真的发生,我希望你能与我一起阻止他。”
杨铭赶忙解释道:“阿爷绝对不会为难大伯。”
他只能这么说,难不成他告诉杨丽华,没错,杨勇以后会被杨广矫诏赐死。 杨明华顿时脸阴沉,清亮的双眸仿佛一道冷光直视杨铭,看的杨铭心里一阵发虚: “如若真的发生,侄儿当全力保全。”
杨丽华这才点了点头,脸色舒缓道:“你的鬼主意多,要不然我也不会跟你说这些。”
说着,杨丽华垂下头,脸色黯然道:“我十二岁便嫁入皇宫,被封为太子妃,那时候是睍地伐陪我一起入宫,因为我那时还小,什么都不懂,骤然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心里害怕,所以出嫁当天,我拉着睍地伐的手就没有松开过。”
“我还记得,当我们进宫后,睍地伐因是外男,所以会被驱离出宫,当时他哭喊着不肯离开我,后来被两个侍卫堵上嘴巴,硬生生的拖走了。”
“兄弟姊妹中,唯睍地伐与我最是亲近,正因溺爱,所以他犯了什么错,我都会在父母面前为他周旋,如今再看,实是纵容了他。”
说到此时,这位大隋朝的长公主已经是泪流满面,她似乎已经陷入某种回忆,喃喃自语道: “阿爷篡周立隋,我执意反对,甚至因此与父母闹翻,因为我清楚,一旦坐上那个位置,别想有一天能睡个安稳觉,旧魏元氏,东西分裂,又被宇文、高氏所谋,今我杨氏在位,那么又会被谁所谋呢?”
“没曾想,一代未过,便已有了储位之争,我本一力维护东宫,甚至想过,父母若谈及易储之事,我拼死也当保住睍地伐。”
“但后来我突然醒觉,睍地伐性格软弱,易信人言,遇事犹豫不决,胸中无主意,极易被人裹挟,这样的性子若是真的继承皇位,我杨氏才真的危矣。”
“反观阿摩,锋芒不露,城府深沉,肯屈膝结交他人,又懂制衡之术,实与你祖父当年无甚区别。”
接着,杨丽华看样杨铭,继续道:“真正使我立场动摇的,是昭儿与你,东宫诸子无成器者,睍地伐若有贤良之臣辅佐,尚不至于出大问题,但他膝下无后继之君,实乃祸根之源。”
“庶子继位,无人心服,似昭儿与你这等贵嫡,本就坐镇一方,将来必以正血统之由起事,介时我大隋立即便会四分五裂,此等景象,不是我所愿......” 杨铭静静的听着,从杨丽华这番话中不难看出,她对自己已经敞开心扉,要不然也不会吐露心声。 信任可以换来信任,所以杨铭从现在开始,会将杨丽华视为值得信赖之人。 半晌后,杨丽华道:“你父若被立为皇太子,你便可入主东宫,但因有昭儿,所以在我看来,最好早早就藩,既是为昭儿好,也是为你考虑,权力最是诱人,见的多了,难免会有想法,此乃祸乱之源,你懂了吗?”
懂了,你是怕我被权力诱惑,生出夺储之心,杨铭点头道:“侄儿晓得轻重。”
杨丽华似乎怕杨铭听不明白,于是又解释道: “阿摩从前也与你这般,对睍地伐恭敬有加,兄弟情深,可惜了.......你若肯离京,姑母这里当为你谋个更好的去处。”
更好的去处?什么意思?河东还不够好吗?杨铭一脸诧异。 见状,杨丽华笑道:“荆州尚有一缺。”
我的天啊......杨铭目瞪口呆,不愧是大姑母,你可真敢想啊,那个位置也是我能做得的?我还不是亲王呢。 杨丽华之所以有此番计划,自然是看出杨铭不同寻常,小小年纪已经可以与杨素这等朝中重臣坐而论事,已有隐隐盖过杨昭的势头。 这非常危险,趁其年幼,让他远离皇权中心,免被腐蚀,可为将来剪除一祸端。 荆州之地,地处中原,南北通达,水道纵横,却不能成大事,此乃安顿杨铭最佳之地。 何况阿摩若为皇太子,杨铭便是东宫嫡出,虽然资格稍有不足,但事在人为,自己若以此条件答应阿娘不干预易储之事,此事必成。 杨丽华的这番苦心,杨铭完全心领神会,荆州这个地方,地处整个大隋中心,西有大兴,东有洪州,北有洛阳,南有江都,这个地方干什么都行,就是造不了反。 荆州的首府在江陵,正所谓千里江陵一日还,他今天造反,明天平叛大军就来了。 但是杨铭有一点比较纳闷,杨丽华是怎么看出自己有反骨的?自己往常的行为是不是有点高调了? 这不好,非常不好,看来自己还是不懂得中庸之道啊。 两人又在亭中聊了会别的,直等到有宦官来喊,说是圣后已入天香阁,午膳已经开始准备了。 于是这对姑侄俩这才走出小亭,在禁卫的护送下赶往用膳之地。 很明显,出来透透气,对独孤伽罗的精神还是增益的,比之昨日疲惫,此刻的独孤伽罗红光满面,正任由小女儿阿五,为自己揉捏着小腿。 “阿娘真是老了,这才走了多久便走不动了。”
杨阿五赶忙道:“阿娘才不会老,您瞧,我都有白头发了,阿娘的头发却如少女青丝一般。”
独孤伽罗对这句奉承话颇为受用,当她抬头望见长女与杨铭一同进来之后,便抬手将杨铭召至身前,然后把杨阿五打发走,附耳小声问道: “你大姑母都跟你说什么了?”
给杨铭个胆子,他也不敢胡诌,于是老实道:“大姑母说,她不会再管东宫的事了。”
独孤伽罗一愣,随即望向自己的长女,杨丽华没好气的转过脸去,不与她对视。 这时,有奴婢将餐点端至独孤伽罗面前长几,却听独孤伽罗道: “给丽华送过去吧,她爱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