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安静了下来。
夏宁正好静下心算一算周掌柜过来的账册,他已将丝染坊盘了下来,这一段时间他连自家的首饰铺子都顾不上了,一门心思只扑在绒花铺子及丝染坊上面。
自上次后,周掌柜递账册的次数比之前多了许多。
最近从江南递过来账册,必会一齐递来些江南时兴的布料、首饰、玩物等。
这家丝染坊也如老坊主所言,有几成盈利,只是老师傅们年纪大了,难免有些脾气,想要拿捏新来周掌柜,收服他们且要些日子。
周掌柜也在信中提及,丝染坊的染料质量极好,染出来的丝线颜色多样。
只是有些个冷门的颜色不大好卖,染得就少了,但放在绒花上却是画龙点睛的配色。
等夏宁算完账本,又背了几页医书,挡不住夏倦睡了一个时辰,直到太阳快落山时才醒来。
院子瞧不见人,却传来嬉闹的声响。
她摇着团扇出门看去。
傍晚时分,外头仍是热浪滚滚。
循着声音望去,是从陆圆屋子里传出来的嬉闹声,还有戏水声。
嬷嬷刚好从那间屋子里出来,衣摆上晕开了大团湿漉漉的痕迹,袖子高高的用襻膊束着,见夏宁站在好奇的探看,便上前去,笑着答道:“娘子那会儿正睡着,将军带着三个哥儿回来,浑身衣裳都汗湿透了,都去了屋子里洗澡,三个哥儿起先还收敛着,后面见将军去隔间洗漱不怎么管他们,愈发大胆了,搅得闹得呀,”嬷嬷眼中欢喜慈爱的笑意都溢了出来,“地上的水都能洇到门口那儿去了。”
难怪屋子里那么热闹。
孩童的笑声纯粹,听得夏宁也欢喜了几分。
她望了眼炎热的天气,羡慕道:“听得我也想去戏水了。”
嬷嬷想了想,回道:“娘子是在京城里边长大的,我入宫当小宫女前,就常去河滩里戏水玩闹,夏日里的的确确是个解暑的好去处。娘子也想去戏水纳凉,不如带上两个姑娘,再带上十几个府兵去京郊,郊外山脚下那片倒是有不少河滩清澈的地儿,叫府兵们提前半日圈起来就是。”
夏宁停下了摇扇,双目诧异的看嬷嬷:“嬷嬷怎么不拦我?”
嬷嬷愣了,“娘子想让老奴拦您?”
甚至还是反思自己之前是否管束娘子太多。
夏宁仰头笑了好几声,团扇虚指了下嬷嬷,语气娇着道:“那我可当真咯?”
她本就娇媚明艳。
这般口吻姿态,在她做来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嬷嬷笑着嗳了声,“那老奴请管事来商议?”
夏宁挥了挥团扇,笑催着:“去,快去!”
嬷嬷笑的眼梢的皱纹层层叠起,福了福身,“这就去了。”
耶律肃从屋子里出来时,嬷嬷的话音方停。
他朝二人走来,问道:“在说什么笑的这般开心?”
嬷嬷浅福,行了礼。
夏宁却未回他的问话,反而朝他身后看了眼,“圆哥儿他们几个呢?”
他也洗了一番,换上轻薄透气的素纱禅衣,今日也洗了发,黑发只用粗布擦干便散在肩上,未曾束起。
夏宁鲜少见他这幅模样,不由得多看几眼,
这般闲散的打扮,倒是令他褪去冷冽严肃之气,多了些居家的日常随和。
“还在屋里玩水,让他们玩会儿再起来。”
嬷嬷等他说完了后,才回了夏宁一句:“那老奴这就去了。”
耶律肃看了眼嬷嬷,问道:“去何处?”
夏宁不急不缓的摇着扇子,心中免不得轻笑一声,眼中娇媚的笑意淡了些。
嬷嬷先看了眼夏宁后,才笑着回道:“娘子听着几个哥儿戏水热闹,与老奴说也想戏水纳凉,老奴斗胆出了个歪主意,说让府兵提前半日去京郊山脚下圈个干净些的河滩出来,娘子带上两个丫鬟去玩上半日。如今天气,衣裳湿了也不怕着凉,倒是个解暑的消遣法子。”
夏宁垂下眼睑,把玩着扇柄上的坠子。
和姑娘们去是热闹、消遣,但嬷嬷和他说了,她还消遣什么。
耶律肃将夏宁的表情看入眼底,说道:“索性让府兵把地方圈的大些,提前与巡防营打个招呼,”说着,语气转向夏宁,“单独把你们戏水的河滩圈起来,我带三个孩子在外面的河滩。”
夏宁把玩坠子的动作微顿。
抬眸看他。
即便这般漫不经心的看人,也无碍她的明艳之色。
嬷嬷察言观色,悄然退下。
耶律肃语气平和,道:“我昨日说这几日休沐,让你松快几日不必管孩子。”
夏宁心中闪过一抹诧异。
在她记忆中,耶律肃对圆哥儿更多的是责任使然,陆元亦是他的兵,因他的去世导致陆家散了,所以他主动背负起抚养圆哥儿的责任。
他愿意为陆圆筹谋,为他的今后铺路。
却不愿意花时间陪伴他。
毕竟,陆圆之于他只是一份责任。
可昨日起,这份责任却有了变化。
只是这些变化因何而起,她不愿去深思。
但无疑的是,这份变化之于陆圆是一件好事情。
夏宁迟缓着露了一抹笑,“好。”
陆圆他们洗完澡出来,齐齐在院子里晾头发,闲着无事,耶律肃便让人搬了桌子出来,命他们写大字。
余晖之下,三个身量高低不同的孩子齐齐披着头发,坐在凳子上练字。
夏宁在屋子里看的觉得有趣,溜达着去看了眼。
圆哥儿习字才开始没多久,写的自然是最差劲的。
偏还坐不住。
一看见夏宁过去,就求助着两眼水汪汪的看她。
夏宁用扇面半掩着脸,拿起他手中的笔,侧身站着,提笔颇为随意的在纸上写了几字,又把笔塞回圆哥儿手中,努嘴示意了下,“别求我,我写的也比圆哥儿的好看。”
“干娘——”
陆圆眼睛瞪得溜儿圆的看她。
似是不敢相信干娘会不帮他,非但不帮他,还来‘欺负’自己。
楚磊李元两个是想笑又不敢笑,抖得手中的笔都写不成字。
耶律肃也走到陆圆的桌前,低沉着声说了句:“我来看一眼。”
陆圆只当他是来帮自己的,却见耶律肃看了桌上并列放着的两张大字,在夏宁写的那张上几乎是每个字都圈了起来了,而陆圆那张上仅圈了一个横笔。
陆圆小脸气鼓鼓着:“您偏心干娘,磊哥哥的您都没圈这么多!”
一旁的楚磊忙拱手,忍着笑意道:“晚辈年幼,岂敢与夫人并提。”
陆圆猛地扭头,震惊的眼珠子都快瞪出去了。
耶律肃屈起食指,在桌上不轻不重的叩了两下,“我偏心又如何,认真写字。”
陆圆小小的心灵受到了巨大的创伤。
干爹偏心干娘——
在他心目中刚正不阿、威风凛凛的干爹也会偏心!
更重要的是,干娘居然不偏心他了!
趁着耶律肃与夏宁说话时,李元偷偷挨过来安慰陆圆,小孩子偏学着大人的口吻,“圆哥儿别伤心,在哥哥家中,我爹爹也是偏心我娘的,但是我娘偏心我,夫人她肯定也——”说着说着,李元顿了顿。
有些怀疑,夫人也偏心圆哥儿么。
陆圆哇地一声哭出来,万分委屈:“干娘不偏心圆哥儿……”
夏宁还在与耶律肃说话,就被圆哥儿的哭声打断了。
再一听他哭时说的话,想要安慰他几句。
却不想耶律肃比她动作更快,威严十足:“不写完两张大字不许吃饭。”
“呃——”
哭着的圆哥儿立刻止住,还打了一个哭嗝。
扯过一张纸落笔写字。
变脸之快,连耶律肃也叹为观止,无奈又摇头叹息了一声。
夏宁险些笑出声来,这圆哥儿当真是个宝贝。
她摇着扇子,无意看见耶律肃的目光,望着陆圆的视线中,多了曾经看不见的耐心,也正是这份耐心,似乎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夏宁皱眉,却看不真切。
耶律肃侧过视线,眸光比看圆哥儿时多了温和,“阿宁也想一起练字?”
她忙抬扇止住:“不想,你们继续。”
一刻也不再久留。
耶律肃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眼中的温和如同夕阳余晖一样,渐渐淡去,似是有些冷,又似被残留的夕阳,显出孤色。
-
到了出门游玩那一日。
三个哥儿这几日吃睡都在一起,感情比从前更要好了几分。
楚李二人到底也是孩子,虽然被家里叮嘱了要照顾、忍让陆圆,但陆圆有时候脾气上来时也的确惹人恼怒,这几日过后,陆圆起了脾气,楚李二人也不会在一味忍让,实在与他说不通道理,就团在一起打一架。
耶律肃也不制止,只在他们打完架后各自贴墙罚站。
站上半个时辰,陆圆冷静下来后,也听得进去楚磊的劝道,才扭扭捏捏的道歉。
这次出门,三人与耶律肃坐在前一辆马车里。
夏宁、嬷嬷与荷心坐在后面一辆马车里。
出发前一晚,春花身上来了事儿,夏宁就让她留下休息。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出门城门后,前面热闹的嬉闹声就没怎么停过。
连夏宁忍不住感慨一句:“他竟然能忍得住三个孩子在耳边如此闹腾。”
嬷嬷倒了一盏凉茶递给夏宁,也应和了一声:“从前瞧不出来,如今看来,将军倒是个喜欢孩子的。”她自己说完后,才骤觉失言,连忙赔罪:“老奴失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