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她的脸愈发白,身子打颤。
眼前的夏宁虽然笑着,但眼底毫无笑意。
这样的夏先生,令她觉得陌生,还有些畏惧。
小地方长大的小妇人,哪里会知道京城是会要吃人的,自是将她吓得不轻。
收拾妥当碗筷后,又缩回了角落里去。
隔了许久,车厢里响起一个声音。
“会的。”
春花有些茫然的抬起脸,称呼夏宁为娘子已顺口了不少,“娘子您叫我?”
夏宁缓缓一笑,“无事。”
她靠着车壁,伸手掀起帘子,视线越过将士,落在前方最为醒目的一个背影上。
微微眯起眼。
她在心底无声的回答小妇人刚才的问题。
会的。
这是她给的唯一一次机会,他会对自己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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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日夜兼程,很快赶到了兖南乡,但根据耶律肃留守在附近的将士们说,在南境外城失守后,公孙仲就带着一帮亲信连夜逃了,但凡是想要阻拦他的,或是被打晕、或是被打死处置了。
走前来扬言耶律肃必败,他要回京逃命去!
耶律肃留下的精兵驻扎点与公孙仲等人也不在一处,等得了消息赶去后,已是晚了一步。
多数人跟着公孙仲一起逃了,留下的寥寥无几人。
由耶律肃出面询问,当夜公孙仲下令屠城后,又捉了一批商人,他们可知道那些商人的下落。
被捆绑起来的小卒皱着眉,“当时公孙仲知道走南闯北的商队最为富庶,先是假意收留他们,命我们把他们值钱的货物搜刮一空后,立刻反目,将他们定为兖南乡叛徒一众,全部射杀了……”
藏身在人群中的夏宁清晰的将这些字眼听入耳中。
浑身冰冷。
若非春花在一旁扶住了她,夏宁早已要提剑杀了他。
耶律肃还在追问:“你如何确认所有商人都被射杀了?”
小卒听他口气森冷,立刻磕头求饶:“当、当时……公孙仲……命、命倾巢而出……无人……生还……最后、还因为一个商队……有些、有些功夫,折了我们——”
“铮——”
长剑出鞘。
夏宁从人群中闪身而出,疾步行至那人面前,手中握着不知从哪个将士腰间拔出的长剑,剑锋锋利闪着寒光,差半寸就要刺入小卒的眼中。
她逆着北方的风沙而来。
薄纱的长帷帽被风掀起,露出她嗜血的狠色。
“那些人被你们扔去何处了!说!”
“夏氏。”耶律肃侧目,看着身侧浑身戾气的女子,语气略有不悦,“退下。”
夏宁却充耳未闻,薄纱落下,挡住了她的容貌,但手上残忍的动作却不曾留情半分,把那小卒吓得顿时尿湿了裤裆,“我我我我……说………女侠……饶、饶命哇!”
碎冰似的字音从帷帽下传出:“带我去。”
小卒哪里敢不从,爬着从地上试图站起来,但双腿却颤抖的根本站不稳,最后像是一条狗似的爬了过去。
在场所有的人,眼观口口观心,无人敢多言。
谁,敢如此撂将军面子。
是个狠人。
真不愧是在南境名声传得沸沸扬扬的夏娘子。
孤身一人,率着几个娘子军活生生从南境内城杀出了重围的狠角色啊!
但将军的脸色……似乎观之不太妙……
嘶——
罢了罢了,少看几眼。
夏宁跟着小卒到了埋尸地。
当时负责清理善后的将士们偷懒,又嫌这活晦气,只是将尸体统统拉到一处,随便刨了个浅坑,上面意思意思撒点土埋上。
北方风沙大,气候干燥。
不用太久,这些尸首不是被掩埋在黄沙土之下,就是被风吹化成一把把白骨。
但气味仍是腐臭、难闻。
远远能看见那一团团的掩埋地时,气味愈发浓郁,不少跟来的将士们已经掩鼻皱眉。
风沙一吹,气味扑面涌来。
夏宁还要跟着靠近,再一次被耶律肃制止,将她的胳膊扣住。
夏宁不得前进,转头看他,隔着薄纱,她的表情有些模糊,但声音却异样清晰,“让我去。”
耶律肃冷着脸,眼神中结起霜寒,“你要为他立碑立牌、死后正名,又或是要接济他商氏一家,都随你。那处尸骨成山,面目全非,你去又有何用。”
他的态度似乎更坚定。
夏宁忽然软了语气,甚至连眉眼都柔了下来。
“将军,让我去看一眼,哪怕只是看一眼,我有一样东西必须要还过去。”
她素来知道,自己的美貌是无往不胜的宝物。
手指挑开薄纱,眉尖若蹙,杏眸含着哀求恳切,眼梢微红,楚楚可怜,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要被动摇了。
而她,以此拿捏了眼前的男人。
在察觉到握着自己的手腕略有松动后,她抽回自己的手,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去。
埋尸地的气味熏天。
连夏宁也不得不用帕子掩住口鼻。
她搜寻着记忆中的服饰,最终在一处角落里寻到了商老大他们一行。
都被聚在一起。
也如耶律肃所说,面目全非。
可一两个月前,他们还教她舞刀弄枪,教她分辨药材……
夏宁蹲下身,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布袋子,放到他们身边,低声诉道:“我按着商大哥的话,好好活下来了。只是公孙仲那混账王八羔子逃了,我此番前去京城定会亲手为你们报仇。我虽从南境来……但在南境九死一生,同去拜见老人家的事情可能做不成了,教你们失望了……这一路多谢你们的照顾……是、是——”
她眨了眨眼睛,逼去眼中的泪意。“是这些肮脏的事情连累了你们。我来的迟了些,这就送你们离开……”
小卒哆哆嗦嗦的站在一旁守着。
风吹干了尿湿的裤子,有些凉飕飕的。
才岔了一个神,回神后就看见夏娘子起身,顺手往里面扔了个什么东西进去。
紧接着,星星之火燎原而起。
吓得他哇的叫出声来,哆哆嗦嗦的往后连退了两步。
甚至还因为退得太急,一脚踩到了不知什么东西,松软的沙地下陷,吓得又是一个激灵,猛地跳了起来。
北方干旱,这些东西又风吹日晒了这么些日子,一把火全部点燃,成片的烧了起来。
火焰温度滚烫,小卒拔腿就想要逃命。
可一转身看见不远处站着的骠骑将军,愣是逼着留在原地,还不忘敦促夏娘子,“夏、夏娘子……您烧也烧了……赶、赶紧回吧……这儿不大吉利……”
“好。”
她应了一声。
在转身离开时,小卒无意看见薄纱掀起后的眼神。
杀气凌厉。
那是——
杀过人才会有的眼神……
在回到耶律肃跟前时,她仿佛又变回了温顺寡言的夏氏。
耶律肃周身冷凝的气息才缓解下来,一旁守着的将士们纷纷松了口气,刚才那会儿,将军脸色实在太恐怖了。
耶律肃看了眼回来的夏氏,待她言语仍旧温和,似是刚才的矛盾从未发生过,“外面风沙大,我送你回马车上去。”
夏宁内心却有一个声音清晰的浮现出来。
她想要知道,图赫尔的计谋,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算计她的,又还有多少她所不知道的事情。
让她成为一个可笑的、任人摆布的傀儡,甚至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只能任凭这些人破坏她的人生……
而她曾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就能逆天改命,但在这些权势面前,实际微弱的不值一提。
到头来发现,这些计谋一环扣着一环,每一环几乎都锁着她的命。
若回京后……
她还会再一次陷入那些未解的谋算之中么?
图赫尔对自己的设计是否已经彻底结束了?
夏宁咬了咬下唇,斟酌着问道:“将军,我……能见一面图赫尔么?”
“不行。”
耶律肃立刻否决。
甚至都没有一刻犹豫。
拒绝的这般干脆,让夏宁敏锐的情绪紧绷了起来,“为何?”
耶律肃面上亦绑着黑色面巾,将他的面容遮了大半,但那双眼中对她的温和逐渐冷却,“你几次三番要取你的命,你是觉得如今她沦为阶下囚,就对你毫无威胁了么。”
这番犀利的言辞,令夏宁心生不适。
但她来不及顾及这些隐秘的情绪。
“不见她也可以,我只想问她商连翘的——”
商连翘三字出口时,耶律肃的脸色陡变。
夏宁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
他视线死死盯着夏宁,锋利的要将她的心都剖出来一般。
那日在京城门口的女子果真是夏氏!
耶律肃迅速恢复冷静,冷声道,“图赫尔已被送走,你见不到她了。”说完这句话后,看了眼不远处愣着的佟氏,语气冷冽,“扶夏氏回马车上去。”
春花才缓过来没几日,胆小的很。
被耶律肃这么看了一眼,小脸刹那没了一丝血色,却不敢耽搁,立即上前搀扶着夏宁的胳膊,嗓音压抑着恐惧,“娘、娘子……咱们回去罢……外面风大……”
夏宁浅浅福了福身,“告退。”
礼数周全才回了马车上去。
在转身过后,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了起来。
耶律肃的态度令她生疑。
但这些疑虑明知个个都站不住脚,但那些猜忌就像是雨后竹笋一般,在心底悄然冒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