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吼一声,半个身子都支了起来。
一口气卡住,脸色苍灰。
吓得众人顿时六神无主。
最后还是小冯大人膝行上前,他将脑袋凑到眼前,压着声音,哽咽着道:“父亲……爹……爹……景先生来了……您不是要见他么?”
“景……先生……”他的眼神仿佛回了神、聚了焦,看向一处模糊的人影,“景拓……?那……第一的……西疆……?”
他话音囫囵,有些字眼根本清不清楚。
景拓走到跟前,还未站定,见他眼睛瞪得极大,像是下咒般的念着:“兖南乡——交给你了——护着他们……活下去……!”
小冯泣不成声,止不住的点头:“儿子知道……儿子定会护着他们!”
冯县令像是用尽了力气,无力的呢喃着:“昏君当道……奸臣献媚……只可惜我兖南乡饿殍遍野……我……我愧对……百姓父……母……”
气息减弱。
最后消匿。
只是·,冯县令的眼睛仍睁着,至死都没有合上。
小冯大人不敢相信眼前的噩耗,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指,放在冯县令的鼻前,随后面上最后一丝血色退去,汹涌袭来的哀痛几乎将他整个人淹没,悲痛的哭喊声从他的胸腔中爆发:“父亲!父亲——爹!!!!”
这份悲伤,迅速蔓延至整个屋子。
跪在地上的人纷纷扑上前,趴在冯县令的身上嚎哭。
景拓与夏宁往后退了些。
给他们留出足够的空间。
夏宁半敛着眼睑,安静的站着。
室内的悲伤,似乎与她毫无关系,她周身的冷漠,足以抵挡这些汹涌的哀伤。
过了片刻后,小冯大人从人堆里走出来,行至二人面前,年轻的脸上遍布哀恸之色,眼睛红肿,即便如此,他仍勉强自己忍住悲伤,双手交叠,躬身,向景拓端端正正的行了个长揖,“南延今晚突袭心狠手辣,杀人无数,伤者更是不少,兖南乡大夫人手不足,恳请景先生施以援手,救我兖南乡百姓一命!”
他分明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年轻男子。
此时却强迫着自己成为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大人。
架势青涩。
但却让人无法拒绝。
景拓叹息一口气,伸手虚扶他胳膊,温声道:“治病救人乃医者天职,只是……”他的语气微顿,“兖南乡上下一干人等如今已成谋逆之徒,小冯大人可想好了明日的对策?冯县令身亡,带领兖南乡百姓讨回公道的,只能靠你了。”
小冯大人闻言,身子微愣。
他抬起眼,撞上景拓和善中泛着关切的目光。
顿时起了一念。
他深深吸了口气,声音里仍带着哭音:“景先生稍等!”
他转身匆匆走去人群之中,伸手抓了一人起来,又来到夏宁他们跟前,“景先生,我们去外面说话。”
景拓自是应允。
屋子里哭声不断,实在不适合谈论。
他略一伸手,姿态客气道:“小冯大人先请。”
夏宁落在最后才出去。
她抬起眼,不动声色打量了眼景拓的背影。
那几句话看似关切,实则却是让毫无主心骨的小冯大人潜意识的想要依靠他。
几人在院子里站定,景拓先简单介绍了身旁的人:“这位是县丞郭叔,也是我父亲生前……最信任的。此次兖南乡起义的前因后果,今后的诸事安排策划,郭叔比我更清楚。”
接着,又对郭叔道:“郭叔,这位是我曾和父亲几次提过的名医景先生,景先生虽是西疆人,但常年在南延四处行医问诊,是一位有善心、有胆识的大夫。父亲忽然过世……乡中……能一起谋事的人不多,景先生是可信之人,郭叔亦可信任他,咱们能在一起谋划今后之事。”
郭叔闻言,百感交集的看向冯长沥。
今日之前,他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少年。
遭逢厄难,短短一夜之间竟然成长至此,他热泪盈眶的望着冯长沥:“大少爷长大了……懂事了……”
冯长沥面色一红,好不容易止住的眼眶又一次泛红。
他用力闭了下眼睛,“父亲临终授命于我……我……怎能让父亲失望……”
郭叔连道了两句好,这才看向景拓。
视线又从夏宁身上浅浅掠过。
拱手道:“兖南乡正值危难之际,多谢两位援手之恩。”
说着,便是一礼。
景拓连忙避开,没有受他的礼。
郭叔这才将此次谋反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他紧皱着眉,语气皆是不平之意:“兖南乡虽土壤贫瘠,不适宜大面积种植,但种些耐旱的麦子、玉米棒子等也是份口粮,每家每户都种了几分薄田。可去岁年景不好,田地的庄家作物刚种下去就遇上了大旱,熬过了后又来大涝,作物欠收,收上来的还不够一大家子一年份的口粮,朝廷竟然还要收上去三成的粮食!”
郭叔神情愤怒,颤抖着手指:“三成啊!这不是要将人活生生逼死?冯大人不忍心收这些粮,去州府找上峰商议,兖南乡虽户户从商,但全靠年关、年中的商队流转赚些,希望能延至次年年后,家中手头宽裕些了再补上,那群人却不同意!大人无法,扛着压力收了每家每户的三成粮食,为了年底家中能有些存粮,大家都赶在冬日前将红薯块种下去。可天不顺遂啊,一场雪灾将作物都冻死了!
提起冬日的煎熬,郭叔这中年之人,也红了眼眶。
“种下去的红薯块本也是冬季的存粮,大雪冻死了红薯苗,也无商队前来,这一年冬日,个别人家饿死一人,都不足为怪。大家都盼着啊,盼着开那年后的恩赦——”
郭叔哽咽,用袖子擦了把眼睛。
一旁的冯长沥接着说了下去:“后面的事我也知道,我来替郭叔说罢。开年后,父亲去州府,带回来的却是增税一成的消息!
“州府说,被地广人稀,虽也受雪灾但影响理应不大,且兖南乡记录在册的皆为商户,逢大灾大难就要多收一成税,支援其他灾区。我们兖南乡从哪儿还能拿得出来一成的税收?
“我父亲拒交,州府里就卡着商队通行的文书,来往商人少,大家的收入也就跟着少了。更不用提,州府里还时常派人来捣乱催收税款,他们总觉得商人有钱,兖南乡有钱!可再有钱,这些年层层剥削、各项明目的税收,又有多少富余?”
“到了今年春日播种,朝廷开恩,允许农家向朝廷借粮种地。州府却说我们都是商人不借给我们兖南!”
冯长沥到底年轻,情绪显出,憋忍的面颊通红。
郭叔调整好了情绪后,伸手轻拍了下他削瘦的肩膀,话却是对着景拓说的:“既然朝廷不把兖南乡百姓当人看,我们身为父母官,却不得不为百姓杀出一条生路!”
景拓面色不变,并无赞许、感慨之意,只是眉目安静的问道:“所以,你们便挟持了换防军,以此揭开叛乱的序幕,是么?”
郭叔的面庞过分消瘦,颧骨便显得分外高耸,添了一份刻薄的面相,“是。冯大人上告无门,州府根本不受理兖南乡的冤屈,京城又太过遥远,等到赶去京城,怕是兖南乡早就被那么人要搬空了!地上产不出东西,商队进不来没有收入,苛捐杂税却又那么重,不是要活活逼死兖南乡人!既然都是死,还不如豁出去一把,搏一把大的!干脆将这件事闹到皇帝跟前,容那昏君来辨证的是非黑白!”
相较于郭叔与冯长沥的愤怒,景拓的冷静看似有些格格不入。
“你们将他们关在了什么地方?”
郭叔皱眉,眼中生出一丝戒备:“景先生问这作甚?”
景拓敛袖,眉目柔和,眼中如春风吹皱了一池春水:“郭叔不必如此紧张,只是我来过兖南乡多次,以我拙见,除非你们能在地下造出一个牢固无比的牢笼,否则如何能困住换防军一行?”
听他只是关切兖南乡如今的处境,并非是想要偷偷放走换防军一行,郭叔便卸去了戒备,答道:“这是外头人所不知道的密室。兖南乡风沙大,最大的龙卷风都能将房屋一并卷走,为了保命,地下挖了不少地下通道、地下屋舍,如今他们就关在地底下。我们还在每日的饭菜里下些东西,自然能轻而易举将人困住。”
兖南乡竟是有地下暗道?
别说是夏宁,连景拓都有些吃惊。
毕竟地下工事费事耗力,兖南乡并不算是富裕,但听郭叔所说,地下暗道还不少。
如真的建造暗道只是为了逃命,那兖南乡这位冯县令,当真是位切切实实为百姓着想的好父母官。
连景拓都不免有些感慨,随即又问道:“今晚南延军突袭,他们虽驱赶了出去伤亡亦是不清,但从人数规模来看只是先头突袭部队,等到他们明日人都到齐了后,定会倾巢而出强攻一波,届时,你们又打算如何?”
郭叔绷着视死如归的表情:“冯大人本与我策划,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兖南乡都必须坚守到骠骑将军临城为止。听闻——他是个愿意为无辜百姓鸣不平的好将军。只是……”郭叔脸上的表情暗淡下来,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