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黄河，火车便一头扎进冬天。一路上始终伴随漫天雪花。然后转换汽车，进入营区，已是白皑皑天地一色。带队干部带领我们走向一幢红顶瓦房，再走进最东边的大房间，贴墙根两边各摆放四张双人木床，可以住十六个人，带队的干部分配了床位之后说，先安家，再吃饭。那一瞬间，十几个新兵都没有动，背着背包的队伍不易觉察地摇晃了一下。家，这就是我们的家？我们的兵旅生涯就从千里冰封的中原大地上开始了。首先是不适应，不适应北方的严寒，不适应北方的粗粮，不适应半夜骤然响起的紧急集合哨声。但是很快，我们对那个不是家的家就开始怀念了。白天在训练场上训练拔正步，又累又饿又冷，这时候，最能牵动我们思绪的就是“家”。在我们的感觉中，它越来越像家了，家里，哦，我们的家里有一盆通红通红的炉火，老兵们叫它“老虎灶”。那是怎样一幅情景啊，老虎灶上黑色的煤块被燃成橘红色的半透明的晶体，荡漾着跳跃着蓝色的火苗，竹叶一样摇曳。冬天就是这样被老虎灶驱赶到了门外，到了夜里，十几个人拥挤的宿舍里，雄性的青春的梦中，鲜花盛开。每当训练结束，在宿舍短暂小憩的片刻，就会有人围在老虎灶边，望着红彤彤的炉火出神。夜深人静，总有带岗的干部或老兵轻手轻脚地进门，查看通风窗，捅捅炉膛，加两块煤，再摆弄摆弄灶台上拥挤的棉袄棉裤棉鞋，那都是在训练中被雪水和汗水浸透的新兵的衣物。周末开班务会，当然也是在老虎灶的旁边。我记得我参加的第一次班务会，有一个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我没想到，就在那次会上，班长话里有话地把我批评了一下，主要是我工作不积极，具体地说，就是打扫卫生不积极。我当时忍不住替自己辩解了几句，我说人各有志，我不想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浪费时间。我说了一句“有些同志出生农村，多干一点少干一点无所谓”，引起了大家的不满，七嘴八舌，都冲着我来了，还有人揭发我站岗偷懒，老是磨磨蹭蹭地不想起床，总是让上班岗多等几分钟，老是提前几分钟叫醒下班岗。我的抵触情绪非常大，他们越批评我，我越是不服。后来指导员赵蜀川检查班务会情况来到我们班，大家都不做声。指导员挨个打量大家，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呵呵一笑说，是不是小徐同志挨批评了，想不通啊？我委屈地说，他们小题大做，欺负我这个新兵。指导员还是笑眯眯的，说，好了，新同志承受能力差，不要再吵架了。小徐今天站第几班岗？我回答说倒数第一班。指导员说，好，今晚我陪你站岗。那天夜里，我没睡好，我想着指导员陪我站岗，不知道要怎么批评我，有点忐忑，也有点亢奋。我计划，到时候我就把我的想法和盘托出，我希望指导员把我调到连部当文书，我写得一手好字，我一定会当一个好文书。后来的情况有点出乎我的意料。站最后一班岗的时候，指导员来了，我早早地穿好衣服，站在指导员的身后，看着他翻检老虎灶上的棉衣，看着他检查通风窗。指导员做这些事的时候，一言不发，非常仔细。给老虎灶添煤的时候，他特意将里面的一块木屑挑了出来，看看身后的我，轻声说了句，木头放在煤里，要起烟，会呛醒大家的。出了门，上了岗位，指导员问我，对同志们的批评，你有什么想不通的，就跟我慢慢说吧。我“咔”的一个立正，鼓足勇气，正要把满腹心事说出来，可是话到嘴边，却莫名其妙地拐了个弯，我说，指导员，其实大家批评我也是为了我好，我只是……我错了。路灯下，指导员意外地看着我说，怎么，自我批评了？我说，刚才指导员挑木屑的时候，我突然想，指导员这么大的官，也做这样的小事，那就说明，这些小事是有意义的。也许，是我错了。指导员沉默了一会儿说，很好，你是个很有个性的新兵，有文化，有追求，但是有一条我要提醒你，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你认为大家批评你是小题大做，但是我告诉你，这个小题大做非常重要，但凡一个有作为的人，就是从小事做起的。我们现在还看不出哪个同志能做大事，我们首先要看看哪个同志能把小事做好。我看着指导员，心情非常复杂。我想起了头天晚上指导员从煤块里挑出的木屑，这个看似不经意的动作，莫非有什么寓意，莫非在提醒我，我们都不能当木屑，我们应该和大家一样燃烧，给大家温暖和光明？指导员说，你知道为什么你今天站最后一班岗吗？这里面有讲究，因为最后一班岗结束后就起床了，这样就避免了睡到半截又被叫起，可以睡一个囫囵觉。而跟你调换的同志，就是被你认为干多干少无所谓的农村兵。至于他为什么要跟你调换，也许是出于老兵对新兵的关怀，也许是因为他不想叫你的岗，这两个原因，不管是哪一个，都值得你深思。我当时就蒙了，看着指导员，嘴巴嗫嚅着，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指导员说，好吧，跟老兵们好好相处，也许你很快就会发现，他们虽然做的是小事，却并不是简单的小事。把每一件小事做好，就是大事。我记住了指导员的话，这以后，我做了两件事：一件是小事，甚至在若干年后，我也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把每一件事当事做，哪怕是极不显眼的小事。这几乎成了我做成事情的法宝。第二件事，我学会了同老兵相处，不，我也学会了同新兵相处。就在那次班务会之后的第二年，我当了班长，那个跟我调换岗序的老兵、那个曾经被我讥讽干多干少无所谓的农村兵成了我的副班长，就在我们那个特殊的家里，就在那个让我难忘的老虎灶边，我们一起给当年的新兵开了一次班务会，我们一起给那些新兵讲述，发生在老虎灶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