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源随着陶然走进天下商会的宅院，但进了主厅后却发现白肃并不在此。
陶然道：“白会长想必是去迎接两位夫子出狱还没回来。既然如此，趁着这个机会，不如由我带着先生在商会里四处逛逛吧？”
方源一早就对传说中的轻重家心向神往，此时有了机会，自然不能放过。
他说道：“那就有劳您了。”
陶然点了点头，随后看着坐在一旁拿着糕点胡吃海塞的阳刃和冯通。
“二位如果觉得不够的话，一会儿可以去叫商会的小伙计再加。我和方先生出去走走，就不在这里坐陪了。”
杨素也在一旁冷言冷语的嘲讽道：“慢点吃，瞧瞧这动静。不知道的，还以为天下商会新进了一批牲口呢。”
冯通闻言大怒：“关你屁事！”
杨素见他想要动手，赶忙跟在方源和陶然的屁股后面溜出了门。
谁知阳刃见方源出门，居然捏了块方糕也跟着跑了出去。
“先生等等我。”
冯通见屋内没了人，瞅了眼桌上的糕点，捏着拳头也跑了出去。
“别留下我一个人啊！”
就这样，一行人在陶然的带领下越过长廊来到了宅院后的一块空地上。
空地周围建立了几座仓库，每座仓库门前的牌匾上写着不同的字样。
有的是黍、稷、麻、麦、豆这样的谷物粮食，有的则是盐、油这样的调味料。
但方源找了半天，却没有见到存放金银等贵重物品的仓库，他不由问道：“难道天下商会不去贩卖珠宝之类的高价商品吗？”
陶然笑着点头。
“当初天下商会成立时，初代会长就立下规矩，天下商会的经营范围只限于百姓的日用商品。
珠宝之类的物品虽然珍贵，但却不是生活的必需品。
贩卖珠宝虽然可以攫取高额利润，但遇上灾年，却没法拿出来填饱百姓的肚子。
这样的经验方法与商会一直以来所奉行的宗旨并不相符。”
听到这里，方源还未发问，杨素先跳出来了。
他问道：“但就算商会不经营珠宝，最起码也要建立用来存钱的仓库吧？可我为什么连存钱的地方都没看见？”
陶然笑道：“不错，作为商人，手中自然要储存一部分钱币用来交易，毕竟现在已经不是尧舜时以物易物的时代了。
但本会需要货币用于交易，但却不会大量囤积货币。当货币累积到一定数量时，我们就会将它们兑换成黄金储存起来。
这样做有两个好处，一个好处是可以节省空间，方便携带。
至于第二个好处嘛……
既然杨先生如此聪慧，不知道您是否能猜出这么做的第二个好处呢？”
杨素突然被反问，一下子犯了懵。
你让他和冯通对线，宣扬杨朱学派的学说，那他的确是一把好手。
可你让他去经商，猜测轻重家的心思，那实在是超纲了。
杨素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第二个好处。
气氛一时之间变得有些微妙。
方源知道杨素这小子好面子，所以赶忙上来替他解围。
“黄金是天下通用的货币，因为十分稀有，所以可以在列国之间流通。
但各国的货币通常是无法相互流通的，如果拿着秦国的钱币在宋国买东西，那多半会被拒之门外。
可商人们时常游走于列国之间，身上带着黄金不仅携带方便，与当地人做起交易来简明快捷一些。”
“原来如此。”阳刃恍然大悟。
冯通忍不住讥讽杨素：“牲口原来在这儿呢。”
“哈哈哈。”陶然笑着点头：“方先生答对了，只可惜您只答对了一半。”
方源问道：“那请问我答对的是哪一半呢？”
陶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讲起了故事。
“当年周武王曾问癸度说：对天子的献礼不丰厚，天子就不亲近。在朝中左右没什么朋友，在群臣里就没有地位，跟群臣无法交往。但我不想挨家挨户征税，可又想花钱在朝中交到朋友，该怎么办呢？
癸度回答说：我国是四通八达的国家，远道交纳赋税从这里通过，游客蓄商从这里经过，资财货物从这里转运。
因此，只要他们来我们国家卖粮食，赚取我国的货币。
然后，一定会再把我国的货币兑换成黄金运出境。
所以，君上要将黄金对本国货币升值，将本国货币对黄金的价格贬值。这样一来，我国进口的货物就会随之贬值，国家的理财政策就成功了。
治理国家，要谨慎不要失去分寸，否则，怎么能治理百姓？
武王说：具体做法如何？
癸度说：黄金产在汝河、汉水的右面一带，珍珠产在赤野的末光，玉产在禺氏的旁山。这些东西都与周朝中央相距七千八百里，路途遥远，运来困难。
所以先王分别根据这些货物的获取难易程度来定他的价值，把珠玉定为上等货币，黄金定为中等货币，刀布作为下等货币。
先王就是妥善掌握黄金价格的高低，用来控制下币刀布和上币珠玉的作用，这就满足天下需要了。”
陶然说到这里话声一止，再次看向方源问道：“现在先生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囤积黄金了吗？”
方源听得眼珠子都快掉在地上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远在周武王时期，就已经懂得通过操纵汇率来使国家受益了。
治理国家，果然远比他所想像的更加困难。
方源叹服道：“大概明白了。怪不得您不愿直接说出第二个好处，这个原因的确很难开口啊。”
周武王能通过操纵黄金兑换价格来薅外国商人的羊毛，列国的君王自然也可以有样学样的薅天下商会的羊毛。
天下商会囤积黄金的最大作用，居然是为了保值！
陶然闻言笑而不语，只是指着露出了一副‘你果然很懂’的表情。
方源从前只是把陶然当普通的百家学子来看待，却忘了陶然的身份首先是一个商人。
无商不奸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只不过，天下商会的商人奸诈一些，对天下百姓未尝不是一种好事啊。
方源和陶然两个人猜着哑谜，一旁的阳刃却傻了眼。
阳刃看杨素一副豁然开朗的样子，于是小声的询问着杨素：“子朴，你听明白没有？要是搞明白了，就给我讲讲啊！”
杨素瞅了阳刃一眼，摇头道：“我没搞懂。”
阳刃听了，气的想骂人：“没搞懂你点什么头啊？”
杨素不屑的从鼻腔里哼出一口气：“我虽然没搞懂，但我依然大受震撼！”
冯通拉着阳刃道：“你别和他一般见识。这小子狗屁不懂，装象倒是有一手。你这么想知道，不如去问方先生。”
他们俩正想去请教方源，却发现陶然和方源居然不见了。
就在他们聊天的工夫，他二人不知道逛到哪里去了。
其实方源和陶然也没走远，
他们只是拐进了仓库中，方源发现，原来天下商会的仓库中不仅储存粮食等日用品，甚至还预备了许多犁、大锄、镰、小锄、短镰等农具。
储备如此完全，只要商丘不发生毁天灭地的大变故，天下商会都可以将其挽回。
这让方源不得不称赞起了他们的经商理念。
不过在听完了周武王与癸度的故事后，他现在对于癸度这个人愈发好奇。
于是，方源忍不住发问：“请问您对癸度有多少了解呢？”
陶然笑着回道：“癸度这个人，如果认真算起来，他才是轻重家的开山祖师啊。
他辅佐武王，掌管周朝的经济决策。
传说他每到一个国家，一定要从四面八方调查外国情况，天下各国物价高，本国也应高。
因为按照他的理论，如果各国物价高而本国独低，必然被天下各国把本国吞掉。”
方源问道：“这是为什么呢？”
陶然回道：“从前莱国擅长染色工艺，紫色的绢在莱国的价钱一纯只值一销金子，紫青色的丝绦也只能卖到一锱金子。
而同样的商品，如果运到周地则价值十斤黄金。莱国商人知道后，很快把紫绢收购一空，将它们运到周国去贩卖。
但周国却并不用黄金来购买这些紫绢，而是拿出票据作为抵押，从莱国商人手里把紫绢收购起来。
莱国商人只握有可以兑换货币的票据，但等到兑换时，周国却总是小批量分批进行，而不是全部结算。
但即便如此，莱国的商人却还是乐此不疲的向周国贩卖紫绢。
因为就算周国分批结算，他们得到的利益还是比在本国要多。
所以，这就相当于莱国自己失掉了收集起来的紫绢，而只好用票据收回钱币了。
因此，可以利用的就要利用，可以掌握的就要掌握。
这就是周人利用外国来控制外国的情况。
这种方法也叫作国家的平准措施。”
方源听完，眼皮子一跳一跳的。
平准不平准的，他不清楚。
但他很清楚，上辈子有种东西叫做美债，这和周国发行的票据好像是一个道理。
两者都是国家担保，都是白嫖外国商品。
只不过美债有利率，而周国的票据却连利率都不打算给。
这么算起来，周国的手段，可比那个全世界薅羊毛的国家还要狠厉啊！
如果按照这个逻辑反推，当年周朝灭商的战争，或许商朝不仅是在军事战争上失利了。
周武王有癸度这样精通轻重之术的臣子辅佐，恐怕商朝在贸易上的战争也输的一败涂地。
这样的手段，听得方源不禁背后冷汗直冒。
果然，这一趟周游列国可算是没白跑。
正当二人相谈正欢时，突然有小伙计跑进了仓库里禀报。
“二位先生，会长已经回来了。他说方先生大驾光临，等他沐浴更衣后，便立马前来与先生见面。”
陶然听了，笑了笑说道：“既然如此，那方先生咱们便回去吧？”
方源点头与陶然一起出了仓库，迎面正好碰上了四处寻找他的阳刃等人。
他们这时候还在争论着些什么。
阳刃道：“用货币怎么可能征服人心？明明应该用仁德感化才对！
当年我行刺方先生时，如果先生拿出钱币收买我，我一定会把他一刀宰了。
可先生却用他一颗仁心将我感化，所以我才得以跟随先生修行，这无形之中救了两个人的性命。
由此可见，熏染欲望的钱币不足以给人带来好处，而高尚的品格却能让人受益无穷啊！”
冯通道：“虽然我也觉得不应该。但按照癸度的话说，好像的确是这样。
不过如果按照我墨家的理念治理国家的话，货币的确不需要存在。
一切资源由学派分配，大家安心干好自己本分的事情就行了。”
这一回，杨素鲜有的与冯通站在了同一边。
“按照杨朱先师的说法，大家各顾各的，天下一样太平的很，何必使用钱币呢？
钱币出现，交易也就出现了。
交易出现，就一定有人受益，有人受损。
这不符合我派‘一毛不拔，不取一毫’的理念。”
三个人吵吵嚷嚷，让方源倍感尴尬。
毕竟他的身边就站着一位商人。
但陶然对此却不甚在意，他哈哈笑道：“这不能怪三位先生。正是因为世上存在着许多利字当头的商人，所以才让天下人对我们产生误解。
天下商会之所以建立，就是为了告诉天下人，商人并不是引起灾祸的根源。
自私自利的品格才是导致天下大乱的根本原因啊！
就像是方先生您之前说的，仁德和刑罚都是一种手段，为世人提供了更多的选择。
具体使用它们会产生什么效果，还要看使用它的人品性如何。
交易与货币其实也适用这个道理啊！”
方源听到这里，俯身向陶然施礼：“宋国能够拥有您这样的商人，的确是宋人的人生之幸啊！只是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学习商会经商的方法呢？”
陶然之前不肯与方源谈论经商的技巧，就是担心方源是否真的如传闻中那般品行高洁。
谨慎小心是商人必被的品格，陶然当然也不例外。
但这些天来对于方源的考察，已经足够令他心悦诚服。
所以，当方源再次提出这个请求时，陶然自然不会继续拒绝。
他笑着俯身道：“先生之命，莫敢不从。只不过，现在就有一位比我更好的老师存在，您能得到白会长的教导最好不过。待会儿，若您有不清楚的地方，我再帮您查缺补漏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