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源听完楚仁叙述的这个故事,久久不语。
他离开秦国已经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了,但他没想到这段时间里秦国居然发生了这么多变故。
楚仁微笑着注视方源,这个在楚墨弟子们面前一贯严厉的矩子,他的眼中竟然流露出些许长辈般的慈爱目光。
他说道:“方先生在想什么?”
方源深吸了一口气:“我从前听说过一句话,叫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年轻的时候,我觉得这句话一点道理都没有。
一个人的行为完全由自己决定,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只不过是找借口来掩盖自己的错误罢了。
但今天听完秦国过去这两个月里发生的事情,我才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真义。
我从前之所以不理解,只不过是因为不在江湖罢了。”
他从前只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所以行事无度率性而为,在这个世界唯一的目标也不过是求死而已。
但现在,由于他的种种行为,无数人被他展现出的‘虚假’品行所感染,自发的围绕在了他的周围。
从前,他不在江湖。
如今回首,他已成江湖。
楚仁含笑点头,他忽然握住了方源的手。
“方先生今天能有这份觉悟,那老夫的口水就算没有白费。
无数人将希望寄托在您的身上,您的一举一动都会牵动万人思绪,您的一行一措都会影响千万百姓。
您已不再是独属于您自己的方源。
而是属于天下所有心向大道、感怀仁义之人的方自流。”
楚仁顿了一阵,接道:“正因为您品行高洁、才不世出,所以才能吸引这么多仁人志士团结在您的周围。
您是这黑暗乱世中唯一的光,所以他们才愿意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您留下的火种熄灭。
这么多人愿意为了您的志向与您追寻的道路牺牲一切,所以您也一定要格外珍惜自己的性命,万万不可再以身犯险了。
您追寻仁义的精神值得赞扬,但真正的仁义必定为天下君王所不容。
所以如果您真的想要将天下苍生从这无尽的苦难中解脱,就必定要有所取舍。”
楚仁一语说完,便直视着方源的眼睛,一刻也不曾挪开。
他在寻找一个答案。
一个虽然会有曲折,但终究会通向真正终点的答案。
方源沉默了一会,胸口起伏,终于吐露出了他的心声。
“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
(孔子说:君子对于天下的事,没有规定一定要怎样做,也没有规定一定不要怎样做,而只考虑怎样做才合适恰当,就行了。)
楚仁笑了。
这便是他想要的答案。
也是楚墨学派能够在楚国扎根生长的根本原因。
学说是死的,但人却是活的。
如果人死了,纵然学说再正确又有什么用呢?
墨子为墨家指明了他们需要努力的方向,而秦墨、楚墨、齐墨之所以能在各国延续,却并不是因为墨子的学说,而是因为他们各自开辟出了合适自己的生存之道。
秦墨以工程机关侍奉秦国,得以延续。
楚墨以制衡豪族帮扶楚国,得以留存。
齐墨以游说之道取悦齐国,得以发展。
就像他之前所说的那样,没人会怀疑方源追求目标的正确性,大家担心的只不过是他能否开辟出一条受到列国君王认可的道路。
有道无术,便是楚仁对于方源的评价。
但这个评价并非贬损。
与之相反的是,这反而是对于方源的最高赞扬。
也正是因为方源的道,所以他才能被各家学者一直推崇,不论是儒家、墨家、道家抑或是其他学派,全都对方源给予厚望。
因为自古以来,有术而无道者众,有道而无术者寡。
天下之间,怀揣治国之术虽然不多,但也不在少数。
这些人游走于各国朝堂,凭借他们的治国之术换取高官厚禄,但却鲜有人可以做到方源这样有口皆碑的。
对于他们来说,术只是谋求财富土地的手段。
但对于方源来说,术却是实现道的工具。
术好学,而道难求。
孔子因为推行仁,在列国屡屡碰壁。
孟子因为尊崇义,终身未能出仕。
墨子讲求天下兼爱,被各国敬而远之。
老子庄子则看破世间虚假,各自隐居而去。
而那些能够得到重用的儒道墨三家弟子,无不是偏离了各自学派的道路,成了重术忘道的离经叛道之人。
“虽然有的话说出来刺耳,但这便是真实的世界。普天之下,只要是谈论仁义,没有人会不提及您的。
您过往的声名虽然听起来虚幻,但却是沉甸甸压在天下人心头的真实。
您来到各国的朝堂,列国的君王在您的面前,无不是如坐针毡,生怕言行失措惹您发怒。
范仪之所以可以用一幅画,便让秦王下令废除‘禁止民间办学’的政策,也正是您过往名声所发挥的作用啊!
您虽然身体已经离开了西土,但您的功绩依旧于秦地长存。
您如今已经具备了利用义的条件,又苦于无路可走。
既然如此,您何不以仁作甲,以义为戈。
如此一来,您的举措必定一呼百应,以大义讨伐不义,又何愁大道不成呢?”
方源闻言茅塞顿开。
他原本以为韩是会是个很难对付的对手,但经过楚仁这么一顿讲解,他忽然感觉似乎这家伙也不是看起来那么稳当。
当今正处春秋战国,如今的君王可不比后世的集专制大成的皇帝。
民心民意的倒向将很大的影响到一国的政策。
如今秦国的百姓与他站在同一边,韩是抱秦月容的大腿也抱得不是很稳当,一个范仪就能把他搞得焦头烂额。
只要他稍稍变通一下,那么秦国大政几乎唾手可得。
现如今他唯一的难点就是从哪搞到一副不伤害秦国民本,但效果至少不比韩是变法效果差太多的猛药。
方源这段时间一直在回忆过往历史中出现的那些变法改革。
无论是王安石的青苗法,还是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在这个时代根本就行不通。
青苗发说白了就是让官方给老百姓放高息贷款,目的是抑制豪族土地兼并,充实国库。
但以秦国目前的情况,国库虽然空虚,土地兼并的现象也严重,但最根本的问题是百姓吃不上饭。
现在可不是大宋那会儿,真把百姓逼急了,人家就算没办法造反,还能拖家带口的集体迁徙到周边国家去。
到时候魏王和张鸿估计又得来函谷关前嘻嘻哈哈的拉人。
而且现在很多土地还处于未开发状态。
老百姓逼得没办法了,实在不行还可以躲进深山大泽。
之前他在魏国境内遇见的那群杀马饥民不就是这么干的吗?
而秦国如今的问题还不止于此,秦国最重要的问题还有人力的大量短缺,韩是厚待移民的政策也正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
百姓如果全跑了,那从根本上就完蛋。
而且,王安石当年因为青苗法,可是被骂了好几百年,《宋史》更是直接把他编排进了奸臣传中。
方源如果真按王安石那一套干,等于砸自己仁义礼智信的招牌。
至于张居正的一条鞭法还有清朝的摊丁入亩,是为了防止官员舞弊贪墨。
如今大秦上到秦月容,下到各级官吏,有一个算一个,全都不是什么富裕户。
老百姓更是天天清汤寡水,哪像大明大清的江南水乡那么富裕,里三层外三层刮一刮全是油水。
至于所谓的现代制度,就更扯了,完全不在讨论范围。
和老百姓谈谈仁义礼智信他们还能理解,和他们讲其他玩意实在是过于超前。
方源想了两个多月,结果发现如果他要富国强兵,要么按着韩是的那一套干,要么就只能白日做梦。
楚仁见方源愁眉不展,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早前就说了。如果方先生向我求道,我是没什么好说的。但是如果您想要向我求术,我这里的确有几个好老师可以介绍。”
方源眼前一亮:“敢问楚先生所说的是何方神圣?”
楚仁笑着尝了口粗茶,随后放下茶杯摆了摆手。
“哪里是什么神圣,就是几个生意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