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仁一边笑着,一边夸赞方源。
“方先生果然聪慧。”
方源谦虚道:“您才是使用义之术的大家。倘若不是您仔细讲解,我又怎么能得出其中真谛呢?”
楚仁听到这里,眯眼问道:“喔?方先生说什么,老夫怎么不清楚呢?”
方源道:“我听说您先前威胁楚王,如果不将戴士充无罪释放,便带着楚墨学派搬离楚国,这大概也是义之术的一种运用吧?
虽然天下之大,远及四海,广至八方,但楚墨学派能够容身的去处,恐怕只有楚国而已。
您不是不知道楚王在利用楚墨学派,但与此同时,您也在利用楚王。
楚王需要楚墨学派威慑权贵,而楚墨学派也需要楚王提供庇护,这种微妙的平衡关系放眼中原各国,也只有楚国能够维持。
楚墨学派虽然奋侠行义,深受百姓欢迎,但却为各国君王不容。
贵派深得民心,又保有不俗的武装力量,如此一来,不论去往任何一国,都会成为君王的心腹大患。
在楚国,楚墨学派行侠仗义,伤到的是地方权贵。但若是在中原列国,伤到的就是君王本身。
您正是看清了这一点,所以才只能委身于楚国。
楚墨学派能够在楚国世代生存,不是因为楚王仁德,而是因为两者相互利用、各取所需。
楚墨学派留在楚国,楚王得了名声、得了民心,威慑了地方豪强。
而楚墨学派则可以坚持本派道义,获得传道讲学的发展空间。
从表面上看,楚王是仁,楚墨是义。
但剖析背后原因,两者也无非为了一个利字。
只不过这里的利,并非是金钱,而是生存之利与统治之利罢了。”
楚仁意味深长的看了眼方源,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周易》有言: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天下之能事毕矣。这说的,大概就是您这种人吧?”
(从一件事物中了解到道理所在,再引申到他的内在含义,触类旁通,进而推知同类事物的知识或规律,这样天下所有的事情也就都能理解啦。)
语罢,楚仁又莫名其妙来了一句。
“义是没有好坏之分的,它的好坏,全在于人如何运用它,运用它是为了追求什么目的。其实,前不久秦国也有人曾经运用过义之术。”
方源冥思皱眉,不知道楚仁说的到底是哪件事。
楚仁哈哈笑道:“方先生不用想了。老夫说的那件事,发生在先生离开秦国之后,您大概是不知晓的。”
方源问道:“既然我并不知道,那您为何又要拿它举例呢?”
楚仁道:“自然是因为,这件事与方先生有关。”
方源沉思片刻,问道:“那在您看来,这件事是好是坏呢?”
楚仁笑道:“那就要看您站在什么样的立场来看待它了。”
方源道:“请您指点。”
楚仁含笑慢道:“大概是半月前吧……”
————
半月前,秦国,咸阳,陆鞅学社。
学社人影稀疏,再不见往日喧闹模样。
教书先生们聚集于学堂,众人皆是一副愁容不展。
“这还有没有王法了!他韩是变法就变法,咱们教书育人他也管得着?”
“诸位想必应该都收到下发的律令了吧?”
“当然收到了!真是岂有此理!韩是竖子,简直欺人太甚!不让教书育人就罢了,还打算把我们遣送回老家种地!”
“你小点声儿。咱们的话如果被外人听见,告到韩是那里,咱们可就不是种个地那么简单了。”
“告!你让他们告!我今天就骂了怎么了?韩是你个王八羔子,有种把我一刀杀了,我先到底下等着你!”
“骂人也不解决问题啊。唉,咱们去找陆先生吧,他肯定有解决的办法。”
“你以为大伙没找过陆先生?先生说了,这件事他解决不了。”
“陆先生当真这么说了?”
“你以为呢!变法明面上是韩是的意思,但要是没有大王的支持,他怎么可能成功?大王连方先生这样的君子都不屑一顾,陆先生就算说破嘴皮子也没用啊!”
“唉……这、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之际,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众人为之一惊,有胆子小的,小腿肚子都打哆嗦。
“不会是韩是派人来了吧?”
“来了正好,让我出去会会他!”
“天子之怒,浮尸百万,流血千里。布衣之怒,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我等今日,当复方先生故事!”
众人搬出方源的名言,一时之间血气上涌,竟然抛去了心中恐惧,乌泱泱一片冲向前门。
谁知打开了门,门后站着的却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秦军甲士,而是头顶斗笠鬼鬼祟祟的老熟人范仪。
如今的范仪,已不是那个在假死偷生的厕中人,而是督管云阳的一任大夫。
可饶是身居高位,久经生死考验,范仪还是被群情激奋的教书先生们吓了一跳。
他问道:“诸位这是干什么呢?”
“原来是范先生!”
“范先生来了?”
“您给评评理,韩是这畜生干的有一件人事吗?”
范仪听到他们的叫骂声,顿时把事情的原委猜了个七七八八。
韩是的新政已经陆续下发各地,他所督管的云阳自然也接到了新政的全本。
他一看到新政的内容,立刻就明白了方源离开秦国的原因。
与此同时,范仪也察觉到了大事不妙,预感到咸阳可能要生出许多变故。
所以他快马加鞭,星夜兼程地从云阳赶赴咸阳。
在范仪看来,方源对他有救命之恩,又有知遇之情。
倘若不是方源,他早就死在了邯郸相国府。
若不是方源,他也不可能受到秦王的赏识,成为代替方源督管云阳的大夫。
是方源圆了他的出仕梦想,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范仪自认算不上什么君子,只是个贪图名利的小人,但他也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
更重要的是,不论他想不想和方源搭上关系,朝中的臣子都会将他打上方源同党的标签。
毕竟,论出身,他是方源举荐的。论官职,他督管的是方源的封地云阳。
除非他离开秦国,否则他与方源的利益关系永远切割不清。
而在方源离开秦国的这段时间里,不论范仪愿不愿意,他都将暂时成为‘方党’的绝对话事人。
方源的利益便是范仪的利益,伤害方源的利益,便是伤害他范仪的利益。
韩是的变法,无疑与方源的主张背道而驰。
如果变法成功推行,也将会极大的打击‘方党’的有生力量。
因为‘方党’的组成部分,大多以儒生为主。
而韩是变法中‘禁止民间办学’的这一项内容,明摆着就是冲着他们来的。
所以,范仪这个‘方党’头目,将会不遗余力的反对。
但韩是的变法毕竟有秦王在背后撑腰,如果范仪正面硬顶,肯定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所以,他才想出了一条变通的权宜之计,而要想这条计策成功,又必须取得儒生们的支持。
这也是他刚到咸阳,便立刻选择前来拜见儒门泰斗陆鞅的原因。
他冲着教书先生们说道:“我虽是纵横家出身,但我毕竟蒙受方先生大恩。所以,儒门有难,我范仪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我不辞辛苦自云阳赶来,也正是为了寻求解决之法。诸位稍安勿躁,待我与陆先生座谈之后,定能有所定论。”
“好好好!我来替您引路!”
在教书先生们的引领下,范仪很快来到了陆鞅的面前。
还是那座小院,还是那张棋盘,陆鞅正坐在太阳下自我对弈。
他面色平和,丝毫看不出半点焦躁不安的情绪。
教书先生们退下后,范仪这才摘下头上斗笠,快步上前拜见。
岂料范仪还未说话,陆鞅倒是先开口了。
“你来了?”
范仪怔了一下。
“您知道我会来?”
陆鞅放下棋子,抬头看向范仪。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变法触动了范先生的利益,如果你不来,那我才要奇怪呢。”
范仪闻言,脸上终于多出了一抹笑容。
他知道,这事多半妥了。
“既然您知道变法会触动我们的利益,为何您不亲自出马,而是偏要等到我来呢?”
陆鞅微微摇了摇头。
“自然是因为这件事,由我出面并不合适了。我不在朝堂,然而在秦国又小有名气,如果此事由我出面,那事情的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范仪并不笨,陆鞅的意思他当然明白。
陆鞅没有官职,就代表他没有议政的权利,越级谏言不合礼法。
而陆鞅影响力巨大,就代表着他的一举一动都可以影响秦国民心沉浮。
韩是手段凌厉,对陆鞅学社的打压力度远胜于其他私学,为的就是逼陆鞅出面。
只要陆鞅一个沉不住气,那韩是瞬间就可以扣他一个抗拒变法、煽动民意的帽子,而他泰山压顶的后手也很快就会到来。
所以,陆鞅明面上似乎是不敢为了学社与韩是正面对抗。
可实际上,这才是保全学社的最好方法。
但陆鞅不出手,不代表他不想出手,所以他一直在此等待着范仪的到来。
“陆先生,我想……”
陆鞅落下一子,淡淡道:“不用想,去做就行了。”
范仪闻言,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地。
“有先生这句话,足矣!”
范仪言毕,正要转身离开,谁知陆鞅忽然将他叫住。
“从后门走。”
范仪闻言,笑容更甚。
“那就依先生所言。”
他将斗笠重新戴上,扭头出门,很快就消失在了学社后巷的阴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