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牛子抚摸着小儿子的背部，眼神里满含复杂。
小儿子明明如此贤能，然而他却不能发现他的长处，多年来，一直以为他资质愚钝远比不上他的大哥。
如果不是方源今天循循善诱，他就算等到临死之际，都无法发掘出小儿子身上潜藏的卓越才华。
想到这里，青牛子忽然起身，朝着方源下拜作揖。
方源大惊失色，慌忙起身搀扶青牛子。
“青牛先生，你这是为何呀？”
青牛子叹道：“从前郑国有个名叫缓的年轻人，他钻研儒学，三年就获得大成。他的品德就像河水滋润沿岸的土地一样，以此施惠乡里、泽及三族。
但当时墨家的追随者众多，于是他就把弟弟郑翟送到墨家贤士身边，潜心学习墨学奥义。
弟弟天资聪颖，与墨家学说相契合，没多久就成为了墨家的贤人。
可等他学成归来后，因为儒家、墨家的学说不能相容，所以郑缓和弟弟之间经常相互争辩。
郑缓的父亲却总是站在墨家一边，帮着弟弟郑翟去驳斥哥哥郑缓。
长此以往，过了十年的时间，郑缓终于愤而自杀。
郑缓死后，他的父亲做梦梦见了他。
郑缓在梦中说：让你的儿子成为墨家弟子还是我的功劳。如今我死了，你怎么不看看我的坟墓，我现在都已经变成秋天的柏树而结出果实了！”
方源听了这个故事，思考了一会儿，问道：“先生是想要告诉我，做事应该一碗水端平，不应偏向任何一方吗？”
青牛子慨然长叹：“这个故事不是说给您听的，而是说给我自己听的。小儿子如此贤能，然而我却不能明察。
如果继续把他留在我的身边，这就好像当初郑缓没有把弟弟送去墨家学习。如此一来，郑缓虽然不会愤而自杀，可他的弟弟也不会因此成为墨家的贤人。
既然我没有能力教导他，就只能将他托付给有能力教育他的高人手中了。”
方源闻言，知道了青牛子的心意。
他多半是想将小儿子交到方源的手中。
说句心里话，方源其实也颇为欣赏这位自知平凡又能甘于平凡的小伙子。
只是他的心思过于淳朴，如果将他带出桃花源村，见识了外面尔虞我诈的世界，不知道他还能否维持这一颗清净自然的本心。
方源询问道：“您是长者，我不应该拒绝您的合理请求。况且我也很欣赏您的小儿子，如果将他带在身边，与他谈天说地讨论道理，也是一桩美事。
我可以答应您将他带在身边学习，尽我所能教导他。但在这之前，您也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青牛子道：“方先生请讲。”
方源道：“您必须向我保证。如果最后您的小儿子没有按照您的预期发展，长成了您不希望见到的样子，您不可以像是郑缓那样愤而自杀。”
青牛子含笑道：“大家说的没错，方先生您果然是个宽厚的仁人啊！”
“不敢当。”
青牛子道：“郑缓之死，虽然有他父亲偏帮弟弟的缘故。但他自己又何尝没有过错呢？
他将弟弟成为墨家贤人的功劳占为己有，认为没有自己便没有弟弟的贤能，这便是所谓的贪天之功。
他的弟弟之所以能成为墨家的贤人，不是因为郑缓的举荐，而是因为弟弟原本就具有天分。
而他将弟弟送去墨家的初衷，是出于儒家亲亲相爱的仁爱之心，希望给弟弟谋个好出路，并没有怀有多少私欲。
然而弟弟学成归来后，却屡屡与郑缓争辩，而父亲的偏帮又激起了他的争斗之心，这让自视甚高的郑缓无法接受。
这一切最终使他忘记了自己的初衷，步入欲孽的迷途，被名利遮蔽了双眼，走上了自杀的绝路。
如今我只渴望小儿子的才华得以展现，又怎么会像是郑缓那样嫉妒他的贤能呢？”
方源闻言，长出一口气。
他向青牛子拜道：“您的话打消了我的疑虑。既然如此，我愿意教导您的小儿子。”
青牛子看向方源的眼神愈发欣赏，他感叹道。
“陆鞅修书与我的时候，言辞恳切的希望我能将道家的真义传授于你，希望能对你有所启发。
可与方先生座谈的这一会儿工夫，我方才发现，方先生你这样的仁人，又哪里是需要我来启发的呢？
与之相反的是，如果不是方先生您的启发，我险些就要将小儿子的天资埋没，真是罪过、罪过呀。”
方源闻言，笑着说道：“可按照老庄学派的观点，埋没天资，不就是发挥天资最好的方法吗？”
青牛子含笑道：“老庄学派毕竟是我为他挑选的道路，至于他自己的道路是什么样的，还需要让他跟随方先生一同寻找啊。”
青牛子话音刚落，他便扭头望向小儿子。
“你方才说想要追随在一位圣人身边，为他推车。那为父现在准许你追随方先生，你愿意吗？”
小儿子有些胆怯：“方先生便是圣人吗？”
方源刚想出声否决。
没想到阳刃抢在他前头应答道：“方先生现在还不是。”
小儿子傻傻的仰起头看着方源：“那先生是什么？”
方源想了想，和蔼的笑道：“大概勉强能算作一位追求仁义的士人吧。”
小儿子放心似的舒了口气：“那我可以。”
方源觉得他的反应颇为有趣，便开玩笑似的询问道：“听你的意思，如果我是圣人，你反倒不愿意追随了？”
小儿子很自然的说道：“给圣人推车是我的梦想，如果可以轻易实现，那又怎么能叫做梦想呢？
我担心现在的能力还不够，所以等到我能把先生的车推好的时候，我再考虑为圣人推车的事情吧。”
方源听完这话，越看这小子越觉得喜欢。
谦虚谨慎的人，总是让人愿意亲近，也许这就是他身上所散发出的独特气质吧？
青牛子解决了一桩心事，他大袖一挥，小木圆桌上忽然多出了一柄形制古朴的龙纹素剑。
方源盯着那柄素剑，发现剑柄上用大篆刻着一个漆黑如墨的秦字。
“青牛先生，这把剑是？”
青牛子解答道：“这把剑是随陆鞅的书信一同送来的。陆鞅说这是秦王赠予您的佩剑，象征着秦国使节的身份。八壹中文網
只要您佩戴着这把剑出入列国，便可以在各国王都中的秦国驿馆得到秦人的帮助。秦人见得此剑，如见秦王亲至。”
方源抚摸着光滑的剑身，只觉得这剑身形制仿若浑然天成，隐约之间似有磅礴龙气啸然而出。
见剑如见王，出入列国，犹如秦王亲临。
一句话便代表了这把剑背后蕴含的含义。
就算方源再傻，他也知道这把剑背后所代表的东西，并不在仁信君的封号之下。
“唉……”
方源原本以为秦月容拒绝他，是因为对他缺乏信心。
可现在看来，她缺乏信心的对象，也许并非是方源，而是正统的儒家学说吧？
她应该是与陆鞅一样，心中对于儒家学说不适合用来平定天下早有定论。
所以，才会如此决绝的拒绝了方源的建议。
这把剑就说明了一切。
比起方源的儒家学说，秦月容显然更信任方源纵横捭阖的本事。
青牛子将方源复杂的神情尽收眼底，但他并不打算就此罢手。
因为陆鞅让他带回的消息可不止这一个。
“秦王还说了，仁信君的印信她暂时替你保管，地契交由国库暂时封存。至于您的封地云阳，则委托范仪替你治理。
不论方先生何时返回秦国，从您踏入秦土的那一刻起，您便依然是大秦的仁信君。”
方源听了这话，心中难免有所触动。
因为秦月容对秦墨弟子见死不救的行为，坚持采纳法家学说的态度，方源已经将她视作唯利是图的冷血君王。
拥有这样一位头脑冷静的君王，对于秦国自然是一件好事。
但比起秦月容这样的无情君王，方源还是更喜欢像是赵王那样时不时会头脑发热的二愣子。
也因为认为秦月容冷血，所以方源这次离开秦国，早就做好了迎接秦月容报复追杀的准备。
毕竟，贤才若不能为我所用，那么处理的最佳方法，也就只有杀戮了。
这也是为何他之前一直苦劝阳刃不要与他同行的原因。
可没想到，秦月容却并没有忌恨他的行为，反倒再一次在他的面前展现了宽仁的一面。
是我看错了吗？
方源心中疑虑丛生。
他想不明白，于是干脆向青牛子发问。
“您觉得我应该接受这把佩剑吗？”
青牛子笑着又讲了个故事。
“传说河边有一户靠编织苇席为生的贫穷人家。
这家人的儿子潜入深渊，得到一枚价值千金的珍珠。
父亲见了，不止不欢喜，反而惊慌失措。
他对儿子说：快拿石头来砸坏这颗宝珠，不能让它留在家里！’
儿子不愿意。
父亲便发怒道：‘这种价值千金的宝珠，必定是出自于卧居幽深潭底的黑龙下巴上。你能轻易地获得这样的宝珠，一定是遇到龙在睡觉。但倘若黑龙醒过来，你还能活着回来吗？’”
青牛子笑容不改，轻声慢道：“现在的秦王，大概是睡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