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现在想清楚了吗?”
虞节抬头看了眼殿外的太阳,一本正经的说道:“邓先生说了,午时便会前来拜见,留给您的时间可不多了。”
魏王吸气沉胸,眼睛瞪得好似铜铃,想要骂人偏偏又不敢开口。
他身为君王,平时最讨厌儒道墨这三家的弟子,原因就在这个地方。
这三家的弟子,儒家一嘴仁义道德,你偏偏不能反驳。你要提着性子和他反着来,那等于把自己归类到小人当中。
道家弟子,拐弯抹角挖苦人的本事也是一绝。但人家就张嘴,也不干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你要是想对他们来个因言之罪,人家说的话你偏偏还抓不住把柄。
墨家弟子说话也难听,方法也没有儒道两家弟子那么艺术。但这三家弟子当中,你最不能反驳的就是墨家弟子,人家有组织有纪律,君子动口也动手。
你反驳墨家的大义,把人家惹急了,隔天晚上他们就敢带着一帮人来烧你房子。你要是派人反击,说不定还会被人家打得一败涂地。
到了那时候,不止没了面子,里子也没了。灰头土脸的,不止不会被老百姓同情,反而还要惹得天下人讥笑。
魏王骑虎难下,一脸便秘多日的表情。
面对虞节,让他开口认错,他做不到。
但要是不开口,一会儿邓子陵可就来了。
他朝着虞节疯狂使眼色,那意思是:你倒是给寡人个台阶下啊!
虞节却故意偏头不理,对魏王的小心思视若无睹。
末了,他还阴阳怪气的来了一句:“王请自决。”
正在众人陷入尴尬的时候,方才与墨子大战过的霍鹰突然挺身出列。
“不过是几个墨家狂徒而已,就算加上几个儒家的小鸡子,又有什么好怕的?霍鹰不才,只要大王给我一千兵马,我便可战而胜之!”
魏王一脸看智障的表情望着他,很是无奈的摆摆手。
“叉出去,叉出去,我命令你们,马上把他给寡人叉出去!”
“大王!大王你信我啊!大王!”
魏王注视着大声喊冤被拖出大殿的霍鹰,一点同情的意思都没有。
他大骂道:“宋国万人之军都挡不住楚墨,你区区一个刚打了败仗的败军之将,也敢在寡人面前称雄?”
说完,魏王心里还一顿嘀咕。
合着得罪了楚墨学派,死的不是你啊!
如果你打退了邓子陵,你是厉害了。
但寡人的项上人头往哪儿放?
搁你家桌上吗?
李据瞧破了魏王的心思,久久不语的他估摸着气氛应该酝酿的差不多了。
于是,他不紧不慢的走到大殿正中,朝着魏王拜道。
“臣李据,有事启奏。”
魏王一看李据出列,立马知道救星来了。
他笑道:“相国请讲。”
“臣以为,今日方先生虽然言辞激动,但其根本用心还是劝说大王您采用仁德的方法对待两国的政事啊!”
“夫有道之主,能以德服人。有仁之主,能以义和人。有智之主,能以谋胜人。有权之主,能以势制人。”
“是故,晋悼公使魏绦和戎,以正诸华。八年之间,九合诸侯。如乐之和,无所不谐,羌戎亦归。”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晋悼公派遣魏绦同戎人订立和睦相处的条约,以整顿中原诸侯。(这才有了晋国)八年之中,九次与诸侯会盟。这就像音乐的和谐,一切没有不协调的地方,所以羌族和戎族也归附了晋国。)
“晋惠公内不侵不叛之臣,於是有崤之师。譬如捕鹿,晋人角之,戎人掎之。”
(晋惠公在内不侵占不叛离臣子的利益,于是就有了崤之战的大捷。这就好比是捕鹿,晋人抓住它的角,而戎人则抓住它的腿。)
“如今方先生在朝堂之上,陈述了大义的重要性,如果您从善如流,采纳了他的建议。不止安抚国内的民众,更可以让天下人认可您的仁慈。大王您致力于天下的利益,想在这乱世之中匡扶正道,既然如此,您为什么不认真的考虑一下方先生的意见呢?”
魏王闻言哈哈大笑,他起身点头道:“原来如此,相国之言,深得寡人之心。我真是老糊涂了,这么显而易见的道理,怎么之前就想不明白呢?”
李据含笑躬身道:“君若以德绥诸侯,谁敢不服君?”
(如果您用仁德来安抚诸侯,天下人哪个敢不顺服您呢?)
魏王笑道:“善!相国言之有理。寡人一定会采纳方先生的建议,效仿晋悼公,与秦人订立和约,将仁德的种子播满天下。”
魏王一语既出,魏国满堂朝臣纷纷拜倒。
“我王仁德!”
“我王仁德!”
魏王笑呵呵的,可他却发现方源此刻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魏王大惊,刚放下去的心立刻又提了起来。
他关切的问道:“先生为何哭泣啊?是寡人还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吗?”
方源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
“和大王没关系,我感动的。”
魏王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他望着方源,搓着手不好意思的问道。
“这个……方先生。您看,我已经决定与贵国讲和了。您能不能动动腿,帮寡人一个小忙呢?”
方源抹了把泪:“大王仁德好义,有事大王请讲,方源莫敢不从。”
魏王尴尬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寡人就是想请您去王城前露个面,转一圈就行。当然,寡人不会让先生白跑一趟的,等您转完圈回来,我还有个小礼物要送给您。”
说白了,你还是怕了对不对?
方源望着魏王,摇头叹了口气。
“那就依大王说的做吧。”
现如今魏王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再杀他,这时候他就算再驳魏王的面子也只是浪费口水。
反倒不如听他的话,去王城外转两圈。
一来,可以安抚儒墨弟子,让他们不要做傻事,白白的为他送命。
二来,一会儿魏王赏点钱什么的也不错,方先生的口袋最近可是紧的很。
魏王见方源应允,赶忙大声喊道。
“来人呐,给方先生备车!车要好车,马就从寡人的马厩里挑,寡人的那些个绝影、紫电什么的,都给方先生上一上!”
方源闻言愕然:“大王,您那匹爱马死了之后,您还继续养马呢?”
魏王老脸一红,讪笑道:“人嘛,总得有点爱好。年纪大了,手头没点事儿可不行。”
他怕方源又要趁机批判他玩物丧志,于是赶忙催促。
“快点的!备车!方先生都等着急了,你们怎么办事的!”
方源摆手道:“不必了。反正这路也不长,我走一走也就到了。”
“那怎么能行?”
魏王佯怒道:“先生可是天下有名的贤人,你这样走出去,那人家还以为寡人不懂得尊贤呢!”
魏王强行把方源扣在大殿中,直到马车备好才放他出去。
虞节也自来熟的跟着方源走到马车旁边。
他一上了车,便拍着车栏杆上的金漆雕龙,旁若无人的喊道。
“大王的马车装饰如此华丽,可国内的百姓却依旧有吃不饱饭的人。您可真是我大魏鼎鼎大名的仁德之主啊!”八壹中文網
魏王经过这一连串的打击,对虞节的话已经是一副放弃治疗的态度了。
“对对对,虞先生您说的都对。”
虞节见他不还嘴,自觉没了兴趣,于是便不再理会。
马车行驶在王城宫道之上。
马车所到之处,两旁魏武卒依次俯首以表尊敬。
方源见状,不由心中感叹。
果然,尊敬不是靠别人给的,而是要靠自己挣回来的。
要让魏王这样信奉强权的君主信服,不能靠仁义礼智,只能拿拳头按着他的脑袋低头。
倘若没有儒墨两家弟子逼宫,没有虞节舍身护他,也许他此时已经尸首分离了吧?
想到这儿,方源偏头看向虞节,刚刚平复的情绪又起了些许波澜。
所以说……
你们为啥要来啊!
宫城外,无数白袍黑袍相互交杂。
儒生们穿着长袍冠带,焦急的原地徘徊。
墨徒们身着草鞋布衣怀中抱剑,正倚着宫墙小憩。
而被他们簇拥在最中央位置的,是一个左脸卧满刀疤的中年人。
他的手上爬满老茧,身上穿的衣服也只是寻常百姓下地干活时才穿的短褐。
然而,他身上散发的逼人气势,却让人不敢轻视他的存在。
楚墨,邓子陵!
一个响彻天下的名字。
邓子陵站在人群之中微微合目,他顶着热辣的烈阳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忽然,他睁开了眼睛,张开被太阳晒得干瘪的嘴唇。
“墨家弟子,留下诀别书!”
墨家弟子闻言,纷纷起身,从怀中掏出书信塞到了身边或认识或陌生的儒家弟子手中。
儒家弟子被他们的行为吓了一跳。
有的人愤怒的喊道。
“邓先生,你们这是干什么?我们也是为了方先生而来,可不是贪生怕死之徒!”
邓子陵斜眼看他。
“死很容易,活着却很难。你儒家不是一向自诩高我墨家一头吗?既然如此,容易的事便留给我们,你们去做难的那一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