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1 / 1)

夜幕终于降临了,半个月亮浮上树梢。岩下从东边的树丛下面爬过来,低声说,下士官阁下,真想喝一口热汤啊!荒木冈原说,再等会儿,一定要等村里的人都睡觉了才能下去。把粮袋拿给我。按照白天勘察的路线,他们在山根下找到了一条小路,傍着小路,顺利地接近了离村庄有五百米左右的那个独立院落。目标是白天就观察好的,这段路面的人不多,一个早晨挑水的女孩,大约十六七岁的样子,白天又赶了一群白鹅在河边放牧。一对中年夫妇,白天在山下出现,差点儿就靠近荒木冈原和岩下栖身的山林了。他们在山下的一块红薯地里忙碌了一个上午,荒木冈原和岩下的晚饭也来自那块红薯地。可是岩下吃了红薯之后恶心得要命,又吐了出来,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点。除了那对中年男女和那个女孩,还有个大约五六岁的男孩,白天在院子前面的大柳树下跟黑狗玩,其他就再也没见到有人进出了。荒木冈原判断,这家大约就是四五个人,充其量还有一两个老人,对这样的人家下手比较安全。挨近那家农舍,果然有一只黑狗卧在院子的外面,好像有所警觉,懒洋洋地动了动前爪,吠了一声,就像咳嗽。荒木冈原扔过去一团儿蛇肉干,黑狗又吠了一声,抬起头来,四下里望了望,然后站起来,慢腾腾地走向蛇肉干,闻了一下,再拿舌头舔了两下,刚想喊叫,声音还没来得及出口,便倒下了。蛇肉干里有荒木冈原本来准备用于“玉碎”的剧毒药物。荒木冈原用匕首拨开院门,开门的时候吱呀响了一声,惊动了主人,一阵沉寂之后,东厢房里亮起了微弱的灯光。不久堂屋的门就打开了,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的廊台上,战战兢兢地喝了一声,哪个?荒木冈原就在旁边,猛然扑了上去,胳膊像钢钳一样将男人的脑袋钳住,再一拧,男人就软绵绵地倒下了。荒木冈原扯出绳子,只用了不到十秒钟的时间,就将男人的手脚捆利索了。接着,荒木冈原冲进亮灯的内间,里面有一大一小两张土炕。果然只有一个女人,一个女孩和一个瘦小的男孩。女人刚想喊叫,荒木冈原飞身跃上土炕,抓起被子把女人捂住了,同时低声喝令岩下动手。岩下感到浑身突然涨满了力量,也冲上前去,把女孩和男孩的手脚捆住了,并且用破布塞紧了他们的嘴巴。灯光下,荒木冈原和岩下面对的是六只惊恐的眼睛和三具缩成一团抖动不已的身体。荒木冈原搬过一条板凳,坐了下去,然后命令岩下说,看看屋里,有没有食物。岩下说,我想喝口热汤。荒木冈原挥手给了岩下一个耳光,混蛋,什么时候了,还想喝热汤,赶快寻找食物!岩下翻遍了屋里的每个角落,只找到了几只红薯,同时找到了一个鹅蛋。荒木冈原不认识白鹅,但知道是江淮的家禽,对岩下说,地下走的大鸟,到院子里去找。结果仍然没有找到。荒木冈原走到女孩的面前,拿着匕首向她比比划划,意思是说,不许喊叫,喊叫死拉死拉的。女孩听不明白他的意思,拼命地摇头挣扎,床上的女人也开始反抗,脚蹬头撞,发出呜呜的声音。只有那个男孩,被彻底吓傻了,一声不响地看着他们。岩下说,我想喝口热汤。荒木冈原说,混蛋,就吃这个。岩下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破旧不堪的厨房,黑咕隆咚的只有一只铁锅,而且岩下没法生火,只好把女孩身上的绳子解开,拖了过来,比划着让她煮鹅蛋。女孩路过门口的时候显然看见了倒在地上的男人,嘴里呜噜一声,就瘫倒了。荒木冈原冲了过来,左右开弓,把女孩打醒,让岩下继续往灶房里拖。后来女孩总算清醒过来了,岩下擎着匕首,在自己的嘴上吹了一下,做了个动作,告诉她只要喊叫,就会一刀结果了她。她领会了岩下的意思,点了点头。岩下这才扯掉塞在她嘴里的破布。女孩一声不吭,连动作都是轻轻的,找出了火镰和火绒,把火燃着了。那一瞬间,岩下看清了女孩的模样,身体瘦小,头发干枯,但是,眼睛大而明亮,居然出奇地平静。在火光下,她也看了岩下一眼,那一眼看得岩下心惊肉跳。他不知道这个女孩此刻在想什么,也许正在寻找机会逃脱,也许正在想法杀死他。水很快就开了,女孩把鹅蛋放进锅里,囫囵着煮,开水的气味让岩下嗅到了久违的人间气息。灶火明明暗暗,闪闪烁烁。岩下不禁有些迷醉,有些幻觉,居然用哀求的声音对女孩说,我想喝口热汤。就在这时候荒木冈原过来了,他已经把女孩的母亲和弟弟紧紧地捆在一起。荒木冈原说,快点,迅速就餐!女孩捞起鹅蛋,扔进水缸里,荒木冈原恶狠狠地看着女孩,抬手就将女孩的嘴角打出了血。荒木冈原说,混蛋,找死吗?女孩还是一言不发,看了荒木冈原一眼,弯下腰去,把鹅蛋抓出来,放在缸沿上轻轻一碰,再轻轻一剥,顿时,小小的灶屋像升起了一颗太阳,立即荡漾了温馨的香味。荒木冈原接过鹅蛋,停了一下,把它交给了岩下说,岩下君,感谢天皇陛下,赐给我们食物,好好干吧,为天皇陛下效忠。岩下明白了。女孩在讨好他们,尽管她一言不发,但是她屈从了,她希望她的讨好能够得到回报,免除伤害。女孩的眼神和无声的行动,就像一个被放在屠案上即将被宰割的动物在做最后的乞求。岩下的心动了一下,恐惧又重新袭了上来。吃完鹅蛋,荒木冈原向岩下诡秘地笑笑说,岩下君,现在可以满足你的欲望了。给你十分钟时间,十分钟足够了。说完,荒木冈原就离开了灶房。灶膛里还有余火,一闪一灭,坐在灶台后面的女孩,脸蛋被火烤红了,像一开一合的花朵。岩下明白了荒木冈原的意思,他注视着女孩,想象着女孩花蕾一样的乳房和处女的下体。女孩不漂亮,但她是女孩。岩下这样想,他想象着他插入女孩身体的时候,会怎样的竭尽全力,是怎样的酣畅淋漓。他渴望女孩的惨叫,那叫声将会把他的血液煮得滚烫。自从三十岁之后,他就一直渴望再次刺破一个处女,可是他一直未能如愿。他通过商业的手段接触的那些女人,或者是军部分配过来的女人,全都像干涸的古井,不仅空荡荡的,还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臭味。这个中国乡村的女孩,她的一切都是纯净的,未经污染的,她的肉体娇嫩且韧性十足,她一定会让他品尝到一顿来自山野的美味。然而奇怪的是,任凭岩下拼命地幻想,想象出最淫荡最刺激的画面和声音,可他自己的身体却没有任何反应。他觉得不仅下体软绵绵的,他的心甚至也变得软绵绵的。他觑了女孩一眼,女孩也忽闪着明亮的眸子在看他,目光是惊恐的,悲伤的,而在惊恐和悲伤的背后又隐藏着仇恨。终于他说,请原谅,我只想喝口热汤。讲完这句话,他吓了一跳,我这是怎么啦?我怎么可以请敌人原谅呢?难道我真的病入膏肓了吗?可是我分明没有生病啊!她怎么会是敌人呢?她只不过是占领区一个贫穷的无辜女孩,为什么要把她当作敌人呢?这太不可思议了,太没有道理了。难道天皇希望看到我们伤害一个羊羔一样柔弱无助的女孩吗?岩下君,你在磨蹭什么,完事没有?他没有回答。荒木冈原又喊道,快点,一次就行了。我们要保持体力,让她带领我们去寻找。她一定知道那个出入口。岩下清醒了,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神骤然闪烁了一下,她显然是个聪明的女孩,她显然从这七八分钟的时间里看出了他内心的渴望和焦灼,她显然已经从荒木冈原的叫喊声中明白了他和他对她的不同态度。他从她投来的惊恐的哀求的目光中,捕捉到了稍纵即逝的一丝期望,也许是在万分之一秒钟的时间里,他和这个异国农家女孩的心灵碰撞出了火花。荒木冈原一头冲了进来,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他想象中的情景绝不是这样的,他想象中的这里已经血流遍地,那个女孩已经昏迷或者半昏迷,而岩下正光着屁股像齐步走那样,节奏分明地向女孩的身体挺进。他想象中他还朝岩下丑陋的屁股上踢了一脚,然后大喝一声,起来吧,为了感谢天皇陛下的仁慈,让我们行动吧,像打开这个女孩的下体一样打开他们的秘密的军事基地,把“皇军”的精液发射在天茱山的纵深。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唯一发生的是女孩见到他的时候,眼睛里骤然闪过的、见到魔鬼一样的惊骇和绝望。怎么,你没有干啊?荒木冈原的脸上出现了巨大的困惑。对不起下士官阁下,我不能。为什么!荒木冈原咬牙切齿地问。对不起下士官阁下,我只想喝一口热汤。八——格!岩下顿时眼花缭乱,金星飞舞。荒木冈原的拳头暴风骤雨一般落在他的头上,脸上。荒木冈原一边教训他一边怒吼,太丢人了,太有损“皇军”的体面了,面对敌国的女人,居然毫无战斗激情,居然无动于衷,真是太羞耻了!荒木冈原至少打了岩下二十多下。岩下没有躲闪,也没有反抗,就那么昂首挺胸地任凭荒木冈原发泄。打完了,荒木冈原摸了摸自己的裤带,拍拍肚子,然后对岩下说,滚出去,警戒!岩下满脸是血,眼睛肿得只剩下极小的一条缝隙,但是他从这极小的缝隙里看到了女孩眼睛里充满了同情和感谢,女孩已经把脸仰起来了,女孩的眼睛里还有焦灼。女孩的眼神分明是在求救——求救?向他?向他这样一个被他们称作鬼子的人求救?怎么会呢?但他分明看到,女孩的眼睛里闪烁的就是求救的光芒。是一个人向另一个人求救,是一个女孩向一个男人求救,而不是一个中国人在向一个鬼子求救。女孩下意识地向灶膛里一根一根地添加柴块,她的脸被火光映得更亮了。滚出去,难道你不明白我的话吗?荒木冈原又向岩下的脑袋上打了一拳。是,下士官阁下!岩下抹了抹额头,再也不看女孩,转身走了。岩下走到院子里面,脚下哧溜滑了一下,一个趔趄没站稳,咣当就坐在地上。双手一撑地,顿时僵住了,把黏糊糊的双手伸到月光下面一看,一股血腥扑鼻而来。岩下赶紧爬起来,看见草屋东厢房的灯火跳了一下,他定定神,小心翼翼地迈动步子,跨越流淌了半个院子的血迹,走进草屋。那里的情景让他更加毛骨悚然,土炕上女人的喉咙被挑断了,还在咕咕噜噜地冒着血泡,小男孩被齐刷刷地拦腰斩断。屋内血流成河。岩下在草房内呆了大约有一分钟,后来居然就不再害怕了,居然就异常镇静了。觉得脑子里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在窜来窜去,有些晕眩,然后就开始呕吐。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隆隆的雷声,咕咚,咕咚,哗啦,咔嚓……他站直身体,然后转身出门,向灶房走去。走到门口,他就听见了呼呼哧哧的喘声夹杂着低沉的怒吼,还有呜呜哇哇的胸腔的低鸣声。一只歪歪扭扭的小木桌被踢翻了,几只粗大的陶碗掉在地上摔碎了。女孩的嘴巴被重新堵住,手脚也被捆上,但是身体上仅有的可以活动的部位还是在顽强地挣扎着,尤其是两只膝盖,像羊头那样不停地拱动,她全身的衣服已经被扯得只剩下褴褛几片,裸露的部分被灶火映照出玫瑰般的颜色。荒木冈原用脑袋将女孩的上体抵在灶台后面的墙上,正在吃力地,一次比一次勇猛地掰着她的双腿,但是女孩的挣扎使他始终无法顺利地开展自己的行动。岩下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突然她看见了他,她在一次比一次绝望的挣扎中,眼睛突然闪了一下——也许根本就没有闪,也许她根本就没有看见他。但是,在那个时候,岩下分明看见她的眼睛向他闪了一下,并且似乎看见了她的泪水。下士官阁下,请放开她吧!这个声音就像沉重的滚雷,岩下自己都被这声音吓坏了。荒木冈原的动作倏然停止了,一切都沉淀下来,只有灶膛里毕剥作响的柴火。荒木冈原回过头来,向他报以莫名的微笑,你是说,让我放开她?下士官阁下,我们需要她,我们要完成天皇陛下交给我们的神圣使命啊,请放开她吧!你后悔了吗?不是,下士官阁下,我只想喝一口热汤。我们去履行“皇军”的神圣职责吧,我愿意跟着你赴汤蹈火,直到找到那个秘密的出入口。荒木冈原又笑了,你能保证,你有办法让她给我们带路?可是,我们试试吧。好——吧!荒木冈原松开了手,站了起来,系好裤子,转身,突然一拳打在岩下的脸上,接着,只听一声脆响,荒木冈原的皮带解开了,皮带在空中银蛇一样飞舞,发出嘎嘎的响声,皮带落在岩下的脑袋上,额头上,胳膊上……岩下倒下了,但是皮带没有停止,皮带仍然快速地飞舞,嘹亮地歌唱,它在岩下倒下的身体上欢快地舞蹈……皮带是在骤然间停止舞蹈的。荒木冈原的脑袋突然向上仰了一下,眼睛在顷刻间睁大,像是质问苍穹,为什么,为什么,天皇陛下,你在哪里……但是他已经等不及回答了,在他的脑袋和肩膀的连接处,发出咔嚓一声断裂的响动,接着,他的脑袋就向右一偏,脖颈处咧开一张大嘴,瀑布一般的血浆以极快的速度飚射到对面的墙上。那个过程不会超过十秒钟,但此后在岩下的感觉里,却是很长的一段经历。岩下当时对于背上的鞭打已经没有感觉了,他用双手搂着脑袋,甚至有空从胳膊与脑袋的缝隙里偷偷地观察女孩。他先是看见了一双赤足,它们被捆绑在一起,他还感叹于这双赤足恐怕至今没有穿过袜子,他想中国农村的女孩子实在太苦了,她们中有许多人可能到死都没有见过袜子。就在这时候他看见那双赤足在向他移动,两个拇指夹着一把菜刀。他看见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坚定而湿润,她的眼睛在向他恳求,使用它吧,那样你就不会再挨鞭挞了,那样你就是一个正义和勇敢的男人了!其实他并不想杀死荒木冈原,挨打并不是反抗的理由。而且就算他想反抗,也用不着使用那把菜刀,他的腰间有匕首,只要他顺手一抽就出来了。可是当那把菜刀出现之后,尤其是菜刀后面女孩那双幽幽的眸子出现之后,他突然有了冲动。他想起了中国的一个成语,借刀杀人,过去他只是片面地理解借刀杀人就是玩弄手腕的意思,现在他突然体验出更深的内涵,原来与借刀同时借来的还有胆量和快感。他的心突然狞笑起来了,哈哈,下士官阁下,你已经揍我一年多了,就让我揍你一次吧。当菜刀把荒木冈原的脖子砍断之后,岩下才意外地发现,原来他的力量并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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