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按方位从笋岗向北画一条直线,这个地方应该在笋岗正北方向,同笋岗直接距离不过五六公里,山下向北就是名叫西高的村庄。在西高,河田对行动分工作了部署,六个人分为三个小组,荒木冈原带领一等兵藤川次郎为中路,河田自带二等兵平沼为左路,松井中尉带领二等兵岩下为右路。中路也是第一小组,继续担负尖兵任务,俟接近目标后,将对重点对象实施捕俘任务。蜷曲在用石头堆砌、用树叶铺垫的临时掩体里,藤川次郎很想跟荒木冈原说点什么,想说说这几天老鼠打洞一样的感受,想说说这里的山水和日月,想说说女人。在这个险象环生阴森的异国山林里,藤川次郎最想谈的话题还是女人。下士官阁下,你有女朋友吗?那一定很漂亮吧?荒木冈原没吭声,心里却在想,跟岩下一样,全是胸无大志之人。女人,女人算什么?女人只会拖后腿。听说我们这次要抓的是女人,是吗?这次荒木冈原不能再沉默了,黑暗中他用胳膊肘拐了藤川次郎一下,恶狠狠地说,不知道是不是女人,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他们是军人。藤川次郎的肋骨被拐得生疼,不再说话了。当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消失之后,黑暗便像潮水一样浇灌过来,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不闻鸡鸣犬吠,只有天籁之音。山林里除了黑暗还是黑暗。荒木冈原的心里装了很多东西,尽管他一再要求自己争分夺秒地睡觉,保存体力和精力,可是很难进入睡眠状态。在河田分队里,荒木冈原承担了比别人至少多一倍的智力和体力消耗,这是有目共睹的。哪怕是他和别人拥有同样的睡眠时间,却不可能拥有同样的睡眠质量。作为一个作战经历漫长的老兵,他即便睡着了,也一定会有另一半听觉和触觉清醒着。有一次野营,半夜河田大尉爬出掩体小解,见荒木冈原一点动静没有,以为他真的睡着了,便悄悄地向二十米外投掷了一颗石子。结果石子刚落地,匕首也就紧接着飞了过去,河田大尉回过头来,荒木冈原已经据枪在手,子弹上膛了。后来河田大尉就这件事情专门交代过大家,不要同荒木冈原开玩笑,尤其在执行任务期间,那是一点玩笑也开不得的。荒木冈原这会儿有点激动。倒不是因为建功立业,也不是因为即将由干部候补生升为军官,他的激动主要是因为他再一次检验了他作为一个“皇军”士兵的作战能力和胆魄。他想他本来应该成为武士的,但他比那些武士更有信仰,因为他是大正年间诞生的皇民。他受过严格的思想文化教育,不仅懂得重力加速度和抛物线原理,更懂得生命必须依托信仰支撑的哲学。因此他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都活跃着天照大神的意志。荒木冈原曾经不止一次地探询:我们这是在同另一个国家作战吗?从外在的形式上看好像是这样的。但是,在内心的深处,荒木冈原又总是觉得,这是在自己的故土作战,是对自己的生命源头进行武装访问。他记得小时候遇到过这么一件事情,昭和六年九月,在中国发生了“满洲事变”。上军事课时,军事教官中屿大尉在教室里挂起一张大地图,地图上的中国惊人的巨大,而与其隔海相望的大日本帝国,居然那么渺小,就像吊在雄鸡脖子下的一串滴滴答答的馋涎。那是荒木冈原第一次对中国产生的感性认识,这个认识让他不安、困惑和屈辱。中屿大尉说,我们国家的面积虽然很小,但我们是亚洲第一强国,是世界第五,不,是世界第三强国。我们有天皇的神威和武士的神勇精神,是神圣不可战胜的。日本的未来,全担在你们这些青少年的肩上。天皇给了你们生命,给了你们食物,给了你们知识,给了你们一切一切。你们长大后,要效忠天皇,带着天皇的敕语,带着征服野蛮洪荒的刀枪,到朝鲜去,到“满洲”去,到支那去,在那里建立“王道乐土”。那段时间里,每次上课之前都要唱歌:看那波涛汹涌的大海上,升起一轮耀眼的太阳,士兵的足迹踏遍了亚洲,大日本的国旗在高山峻岭放射光芒……那歌唱着唱着就把少年的血唱得滚烫。就从那时候起,荒木冈原的心里就埋下了一颗金色的种子,他要像前辈军人那样,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武士那样,像军神乃木希典大将那样,像军神广濑中佐那样,为了大日本的“王道乐土”,战斗到最后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