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现在河田望远镜十字线上的,不是什么秘密军事基地,那几个下河洗澡的人,是新四军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的几个女兵——田红叶、罗雨、晋薪等人,一向老成持重的王凌霄也在其中。自从天茱山开展学文化活动以来,王凌霄比过去活跃多了,似乎焕发了青春。她教会了霍英山认写三百个字,霍英山二话不说,命令冯存满原封不动地把这三百个字学去了。冯存满的专职教员是支队医院的军医罗雨,罗雨正在犯难之际,王凌霄就把“拆字教学法”传授给她,一试,果然大不一样。这件事情后来还受到彭伊枫的高度赞扬。渐渐地,王凌霄觉得自己已经融入到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了,跟他们有了情感上的沟通。这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啊!政府没有给他们发枪,只发了一次子弹,每人三发。还有一车本来准备运到南方的军需物资,因为陆安州失陷被阻隔在天茱山,政府把这一车物资发给了他们,每人一件短裤,每人一双草鞋。他们就穿着这条短裤和草鞋,参加了战斗,履行着保卫国家和民族的职责。这个国家给予他们的实在太少了,而要求他们的实在太多了。但是,他们没有气馁,他们仍然自得其乐,仍然接到命令就穿着草鞋和短裤,揣着一枝破枪出发了。王凌霄不得不承认,他们是一群奇特的人,甚至是超凡的人。尽管他们多数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根本不知道人类应该拥有怎样的生活,但他们就是这样心甘情愿地活着。虽然外部环境改善了许多,但是王凌霄在天茱山还是有许多不适应的地方。首先是洗澡问题。作为一个在名城养尊处优的知识女性,她很难想象,人怎么能够不洗澡,怎么能够把一件脏衣服长期穿在身上。尤其是女人,尤其是豆蔻年华的女人,正开放着,正美丽着,也在新陈代谢着。每当训练或者排练结束,带着一身散发酸味的汗潮,她就觉得身上像是被裹了一层密不透风的异物,让每个汗毛孔堵塞。要是来了月经,那情形更糟,几天不洗,她就担心会从自己的身体里泄露出恶臭,别人会把她看成是一团腐肉。她想,在来月经的日子里,要是长期不洗澡,也许她会窒息的。在物资严重匮乏的日子里,有一次她曾经亲眼看见过田红叶用晒干的玉米叶子当草纸垫在身下,半天行军下来,田红叶的两条大腿鲜血淋淋。那时候她就产生了一个想法,如果这个国家连一卷像样的草纸都不能满足她,而只能让她用晒干的玉米叶子,她为什么还要为这个国家效力呢?有了这个想法,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是啊,太异端了,没有比这更异端的了。也许,当初铸成那样的错误,就是因为自己的异端?天茱山天气潮湿,一天训练授课或者演出下来,浑身臭汗,加上苍蝇、蚊子、跳蚤、臭虫在身上或身边钻来飞去,先是长了痱子,后来就生了疮,流出了脓水,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没有办法,王凌霄就动员女兵队队长田红叶去报告彭主任。田红叶不想报告,说要抗日就不能娇气。王凌霄说,这不是什么娇气不娇气的问题,而是生理问题。我们女同志情况特殊,都要注意卫生。否则的话,鬼子没有消灭,我们自己倒让疾病给消灭了。后来田红叶就去报告了彭伊枫,彭伊枫倒是很明白,自责了一通说,王凌霄说得有道理,我们打日本,作战不怕死,但不等于糟践自己,我们新四军的女同志要活得体体面面漂漂亮亮。彭伊枫又把这件事情报告了霍英山,霍英山也觉得应该给女同志一个洗澡的条件。天茱山有的是柴草,也有木材可以做大澡桶,足以让女兵们洗个够。所以在众多的抗日根据地里,天茱山有组织的给女兵烧热水洗澡就算开了个先例。没想到一个冬天洗下来,女兵们洗出滋味来了,也洗出野心来了。有一天晋薪鬼鬼祟祟地告诉王凌霄,她在野外写生,发现了一个天然的好澡堂子,好像是温泉,水很热乎。王凌霄没有表态,跟晋薪说,你可以把这个发现告诉田红叶。晋薪跟田红叶说了,田红叶说,抽空领我去看看。后来几个女兵偷偷摸摸出来侦察几次,发现这里果然是绝妙的天然浴池,四周有崇山峻岭遮避,头顶有阳光笼罩,河水清澈见底,圆滑的鹅卵石铺在河床上,宝石一般熠熠闪光。姑娘们的想象力就长了翅膀,日本人的温泉浴她们有所耳闻,骊山杨贵妃的华清池更是早就心驰神往的故事。姑娘们禁不住这美妙的诱惑,终于在一个温馨的下午,羞羞答答你推我搡地下水了。第一次还心慌意乱如同惊弓之鸟,洗了几次,有了经验,也就觉得不过如此,留下一个人在岸上警戒,其余的人便天经地义地徜徉在大自然慷慨的恩赐之中。这在兵荒马乱的战争缝隙里,也算是江淮这块神奇的土地上暗藏的一道美丽的风景。徜徉在杜家老楼西北山坳这个映照阳光的河潭里,王凌霄第一次有了机会一览无余地检查和证实自己的美丽。在这个河潭里,她注意看过同伴们的身体。田红叶虽然身材不错,但是田红叶的脸盘子比较大;罗雨要好看一些,但是罗雨过于纤秀,像是个玉人儿,缺少健康的美感;晋薪年龄小,虽然是青春期,但是由于营养不良,女性的性征还不是很明显,哪里都是小小的。还有几个来自乡村的女孩,基本上还没有褪掉土气。比来比去,王凌霄有充分的理由认为,自己是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最有魅力的女子。虽然年龄大一点,但作为一个女人,却是刚刚成熟。常常,在山涧河潭沐浴的时候,在清洗污浊和净化心灵的同时,王凌霄的心里也会涌上一层淡淡的惆怅。这样美好的年华,这样饱满的身体,本来都应该属于他的,可是他在哪里呢?冥冥之中他是在欣赏她还是在怨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