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1 / 1)

第一次登门畅谈之后,松冈对于夏侯舒城的印象更深了,思来想去,觉得夏侯舒城这个人是很有利用价值的。半个月后,松冈到江淮派遣军司令部就粮食征集和运送工作进行述职,并将“亲善怀柔”设想向石原次郎作了汇报。石原次郎说,很好,征集粮食是一项长久工作,要尽量依靠当地有名望的人物,组成“皇协政府”或者商贸机构。现在“皇军”向西南推进任务十分艰巨,兵力有限,你要确保陆安州稳定,不能给上级增加负担。松冈说,哈依。石原次郎又说,虽然武汉攻下了,但是长江南北两岸现在还有李宗仁、陈诚和薛岳指挥中国军队将近一百个师对“皇军”进行包围,在南昌和长沙等地,“皇军”可能还要进行几次较大规模的攻坚战。“皇军”作战异常艰苦,对粮食的需求也越来越大,因此征集工作必须加强。尤其要注重通过“怀柔”的手段获取,而不是武力的手段,不能把陆安州的老百姓逼到背水一战的地步,不能后院失火帮倒忙。松冈说,哈依。返回陆安州之后,松冈又亲自来到古井坊,这次没有带宫临济,而是带来了最器重的河田大尉和下士官荒木冈原。松冈在楼上同夏侯舒城纵横古今,河田大尉和荒木冈原就在下面的天井里消受古井坊的精美茶点,倒也平和。松冈说,夏侯先生,贵号是陆安州老号,夏侯家族在陆安州根深蒂固。既然夏侯先生拥护“皇军”的“亲善怀柔”政策,为什么我们不能携手,为建立“王道乐土”做点事呢?无论如何,这对“皇军”和陆安州的百姓,都不是坏事。夏侯舒城说,但不知道松冈先生想让我做什么事?我也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事?松冈说,不知夏侯先生对大日本国的“王道乐土”政策是什么看法?夏侯舒城说,敝人乃商人,在商言商,对于政治知之甚少。不过,我还是想知道,松冈先生所说的“王道乐土”,是不是就是南京那样的,视中国人为草芥,任意屠杀?松冈一怔说,完全是谣言,“皇军”进入南京城的时候,中国人是列队欢迎“皇军”进去的。夏侯舒城说,我没有看见,但我听说自从日本军队血洗南京之后,半夜三更冤魂叫,大白天里鬼唱歌。这就是“王道乐土”?松冈脸色极其难看地说,夏侯先生,对于没有亲眼看见的事情,我们都不好说三道四。夏侯舒城冷冷一笑说,我没有亲眼见过,不等于松冈先生没有亲眼见过。松冈说,这个话题不谈了,本人今天来,是想请教夏侯先生对于当下陆安州状况之分析。夏侯舒城说,这恐怕就不是我这样的草民所能妄论的了。松冈说,朋友之间,交换见解,也是情理之中。夏侯舒城说,这对于松冈先生有用吗?松冈说,自然,我想听听陆安州人的政见,这样有助于陆安州“亲善怀柔”政策的合理形成。夏侯舒城说,谈不上什么政见,也用不着我等针砭时弊。不过既然松冈先生问起,倒也有点牢骚。窃以为,一国之军事状况,是由一国之经济状况决定的,一国之经济状况,是由一国之政治状况决定的。我国政治状况实在是一把鼻涕,几千年封建专制,积弊如山。更令人切齿的是晚清政府,闭关锁国,夜郎自大,祸国殃民,真是一个坏透了的政府。西方列强和贵国政府都在争先恐后地发展军备,坚船利炮洋枪洋炮,可是我们这个政府骄奢淫逸,居然把海军经费用于修建皇家林园。依在下之见,我们今天之所以落到这个地步,仍然是晚清政府埋下的祸根。松冈平静地说,听夏侯先生如此慷慨激昂,可以看出,夏侯先生是一个爱国者。夏侯舒城说,有爱国之心,无爱国之力。即便有菲薄之力,摊上这么一个乱哄哄的政府,也是报国无门。想来辛酸,不想也罢,好在酒坊仍在,醉生梦死,也是一种人生。松冈说,夏侯先生能够看破世事,难能可贵。人生苦短,譬如朝露,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夏侯舒城无语,半晌才长叹一声说,可是谁又甘心当亡国奴呢?松冈先生,恕我冒昧,设身处地地想想,如果是敝人带兵打到松冈的祖国,打到松冈先生的家门口,不知松冈先生内心会是怎样的感受?松冈正在微笑的脸皮倏然僵硬起来,目光阴沉地闪烁了一下,看着夏侯舒城。夏侯舒城坦然地说,我这样说话是不是让松冈先生不愉快了?但是请原谅,这是一个祖国遭到侵略的中国人说的心里话。松冈愠怒地看着夏侯舒城,竭力地克制着自己,终于愤懑地说,夏侯先生,你太过分了,很不友好!夏侯舒城说,既然松冈先生今天是以个人身份来看望朋友,那么我们朋友之间就应该说点真话。如果我一味地说,松冈大佐,你们做得对,你们来侵略我们的国家,是我们的荣幸,我们愿意接受你的侵略,你会相信这话是真心话吗?我可以以朋友的身份提醒松冈先生,任何一个中国人向你说这样的话,你都不要相信他。如果他这样说了,你就要警惕他,他可能正在暗算你。松冈气咻咻地说,你这样推心置腹地提醒我,我又有什么依据相信你就不是在暗算我呢?夏侯舒城哈哈一笑说,松冈先生问得好!作为一个中国人,我并没有要求松冈先生相信我啊!如果现在不是进行个人之间的谈话,如果我也是一个军人,那么我很难担保我们之间不会进行战争。松冈的表情还是不自然,嘿嘿一笑说,夏侯先生坦荡无畏,有君子之风,志士气度,佩服佩服。可是,假如夏侯先生真的是军人,那么我还要请教夏侯先生,仅以陆安州之逐鹿为例,夏侯先生认为这场战争将会是什么样的结局?“皇军”的“亲善怀柔”政策是个什么样的前景?夏侯舒城略一沉吟,向松冈狡黠一笑说,松冈先生,你希望听真话还是听假话?松冈不假思索地说,我当然希望听真话。夏侯舒城说,那好,我斗胆说一句,敝人不欢迎你们的所谓的“亲善怀柔”。我们这个民族虽然落后了,但是,我们站起来要靠我们自己,而不是日本人的所谓“亲善怀柔”。我倒是很希望,等我们国家发展了,我们到贵国去推行我们中国人的“亲善怀柔”。松冈的眼睛倏然闪过一道寒光,但是很快又恢复了微笑,尽管那笑容很僵硬。松冈说,站在一个爱国者的立场上,我理解夏侯先生。我只是想知道,你对陆安州的“亲善怀柔”工作是否满意?夏侯舒城说,谈不上有什么满意不满意,我只想告诉松冈先生,不管你是“王道乐土”也好,“亲善怀柔”也罢,你们在陆安州很难立足,尤其是长期立足,站不住脚啊。松冈“呼啦”一下站起身来,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际,那里是挂战刀的地方。夏侯舒城笑笑,从嘴角取下雪茄,往痰盂里掸烟灰。松冈原地站立,逼视着夏侯舒城说,那好,夏侯舒城先生,请你说说,我为什么站不住脚?夏侯舒城说,请松冈先生坐下,敝人只不过是说说而已,并没有真刀实枪地对阵,松冈先生用不着这样紧张。松冈意识到自己失态,坐下来,呷了一口酒茶,赌气似的说,我对夏侯先生一片真诚,但夏侯先生却一再戏弄本人,很不够朋友。我倒是要听听,夏侯先生这样说的依据是什么。夏侯舒城说,我不懂军事,也不懂政治,但我是实业者,实业者看问题的基本方法就是算账。我给松冈先生算了一笔账,以松冈先生麾下的军事实力,眼下兵强马壮,士气高涨,锐不可当。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问题的另一个方面是,日军远离本土作战,物资消耗巨大,短期尚可维持,长期则捉襟见肘。中国兵法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粮草跟不上,怎么能站住脚呢?松冈脸上的肌肉放松了,笑笑说,这个账夏侯先生算对了一半,“皇军”怎么会不知道粮草先行的道理?我们虽然远离本土作战,但是凭借“亲善怀柔”政策,就地募集粮草物资,这一点已经纳入“皇军”作战之战略规划,是不成问题的——此时松冈还不想把他驻屯筹粮的任务透露给夏侯舒城。夏侯舒城说,那我再给松冈先生算一笔账,就算日军物资保障无虞,但就兵力而言,真正的日军不过是一个联队的兵力,一千五百余人,加上宪兵大队,充其量不过两千人,这是众所周知的。但是陆安州到底有多少抗日武装,这个账就很难算了。松冈居高临下地看着夏侯舒城说,这个账我可以给你算明白,“皇军”在陆安州的敌对武装,有号称国民党中央军的两个半团,但那都是残兵败将苟延残喘。另外新四军也有一个游击支队,更是破枪破炮,徒有其名。对付这样的武装,本部有“皇军”近两千精锐,坦率地说,我在计算兵力对比的时候,从来是把我这两千“皇军”算作两万兵力。另有“皇协军”齐装满员的一个师,三千余众,也是装备精良,战术精湛。如此兵力对付天茱山,如囊中探物。夏侯舒城说,那么我还给松冈先生算一笔账,即便日军两千人尽是骁勇善战不畏生死的勇士,那么“皇协军”里又有多少人愿意为异国占领军捐躯死战呢?我想绝不可能是百分之百。我们不妨设想一下,如果三千“皇协军”里有三分之一是迫不得已而“皇协”之,三分之一得过且过观望生存之,三分之一对于占领军心怀异志,那么双方力量对比就要发生很大的变化。一旦变化,就要打破均势,这对松冈先生是极其不利的。松冈脸上的笑容不见了,眉头忽地皱了起来,盯着夏侯舒城说,夏侯先生有何依据“皇协军”就必然要一分为三?夏侯舒城不紧不慢地说,那么松冈先生又有何依据证明“皇协军”就是铁板一块?松冈不说话了,两只手在桌下握成了拳头,手指关节嘎嘎作响。夏侯舒城说,我们可以再退一步算账。即便这些“皇协军”全是日军的忠诚盟友,松冈联队的脚跟仍然是站不住的。我们在考虑武装实力对比的时候,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不能忽视,那就是,逐鹿战场是在陆安州,而陆安州有二百万人口,中国人作战讲究兵民同心,倘若这二百万百姓群起抗战,松冈大佐何以支撑?松冈的目光黯淡了一下,笑了。松冈说,陆安州有二百万人口是不错,但是姑且不论信仰战术之高低,单凭武器装备这一条,赤手空拳的百姓怎么能纳入战争之实力?老百姓就是老百姓,夏侯先生这个账算得荒谬。夏侯舒城说,老百姓赤手空拳是事实,但我还可以给松冈先生算一笔账。陆安州有二百万人口,以平均每五口人一户,每户平均两口铁锅计算,大致有八十万口铁锅,倘若老百姓团结起来,决心抗击松冈先生的部队,这八十万口铁锅就能把松冈联队击退。松冈欠起屁股,向夏侯舒城倾斜身体,流露出巨大的困惑,鼓起眼珠子问,你说什么,铁锅?夏侯舒城说,是的,铁锅。松冈说,作战不是种田,摔锅卖铁又能派上什么用场呢?夏侯舒城说,敝人只是作个假设。老百姓没有进攻的武器,但是他们可以拥有防御的武器。我们设想一下,如果全体陆安州的百姓誓死同松冈联队决战,那么大家只需要把铁锅捐献出来,铸造盾牌,八十万只铁锅铸造十万个铁缸,两军对垒之际,十万个陆安州农民脑袋顶着十万只铁缸涌向日军两千人的队伍,那是个什么样的情景?那不是洪水猛兽吗?松冈仰起脑袋,一脸自负地说,最初我听夏侯先生信誓旦旦地说我站不住脚,还以为夏侯先生有济世经邦之良策,退兵御将之锦囊妙计,实不相瞒,汗流浃背。可是听到曲终,不过如此——百万民众,八十万铁锅,难道这就是你说的,我站不住脚的依据?夏侯舒城说,我说铁锅,只是打个比方,算个长远账。松冈拉长脸沉默了很久,室内的空气有点紧张,然后松冈终于笑了,起先是微笑,然后嘿嘿地笑,再然后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浑身肥肉乱颤。笑够了,站了起来,开始踱步,腰杆挺直,意气风发。往前踱了几步,再折回来,踱到夏侯舒城的对面,弯腰看看夏侯舒城,像是观察一个怪物。然后接着笑,摇摇头,起身继续踱步,一直踱到西边的墙壁下面,凝眸面壁,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夏侯先生,你是个诗人,你是个天真的幻想家,你既不懂政治,也不懂军事。夏侯舒城也笑了,起身说,我当然不懂政治,也不懂军事,否则我就不在这里造酒了。松冈说,哈哈,我很惊讶你会有这样的思维,全民皆兵,铁锅作战,真像神话。我为我在中国认识了你这么个天才的神话家而由衷地高兴。来,让我们干一杯!说完,松冈反客为主,走到茶几前,先给夏侯舒城的杯子倒满了酒茶,再把自己的杯子倒满了,并举了起来,向夏侯舒城的杯子上碰了一下,仰头一饮而尽。夏侯舒城端着杯子,脸上露出尴尬的困惑,苦笑着,也仰头把酒茶喝了下去。松冈喝完酒茶,从兜里掏出手绢,擦擦嘴角,再擦擦手。坐下来,又把自己的杯子倒满了,然后悠悠地说,夏侯先生,我当然知道你的铁锅战术的含义,但是,我还是认为你是个浪漫的诗人,知道为什么吗?夏侯舒城说,可能是松冈先生认为敝人打了一个愚蠢的比方。但我认为这并不愚蠢。松冈说,这个比方当然不愚蠢,而且很形象,说明了人力和人数对于战争制胜的决定性作用。但是,有一个问题夏侯先生同样忽视了。你了解你们中国的民众吗?夏侯舒城放下茶碗,面无表情地看着松冈,没有回答。松冈说,你不了解你的民众。是的,你的比方一点儿也不愚蠢。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只要陆安州二百万民众群起而攻之,那么,每人一口唾沫,本联队加上宪兵大队区区两千人,就会陷入汪洋大海。可是,谁来组织二百万人吐唾沫呢,在同一个时间,在同一个地点,冒着“皇军”的枪林弹雨,举着几十万只铁锅……哈哈,那将是世界战争史上的奇观,如果有幸目睹,我,“皇军”大佐,松冈龟尾,将自戕于阵前以答谢这战争的盛典!可是,谁能把二百万老百姓聚集起来冒着生命危险来向“皇军”吐唾沫呢?这是问题的关键,也是一切问题的答案。夏侯先生,当初我们进攻陆安州的时候,你没有看见。你要是目睹贵国军队是以怎样神奇的速度逃跑,你就不会提出这样幼稚的设想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如果战争是发生在我们大日本帝国的本土,全体日本老百姓一齐起来吐唾沫,那是完全可能的。全体老百姓顶着铁锅冲向敌阵,直至玉碎,也是可能的……夏侯舒城说,但是,请不要忘记,中国人的自尊心和责任感并不比世界上任何一个民族逊色。尽管因为封建专制,积贫积弱,民不聊生,因而出现斗志消退的现象,但这只不过是在一定的时期和一定的环境里蛰伏起来了,请你不要低估中国人。松冈再一次意外地看着夏侯舒城,夏侯先生,你是否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夏侯舒城毫不含糊地回答,是的。松冈满脸堆笑说,我向你表示歉意,我理解你的心情。正因为你的强硬,使我看到了君子之风。你不同于一般的中国人,这也是我愿意同你交谈并且争论的原因。我希望我的中国朋友是体面的,是有尊严的。夏侯舒城说,我算不了什么,我要是戚继光和林则徐,我就不会在这里造酒卖了。也许,我会跟你在战场上交朋友。松冈歪着脑袋,眯缝着眼睛看着夏侯舒城,嘿嘿一笑说,夏侯先生,我觉得我们越来越像朋友了,甚至相见恨晚。夏侯舒城说,可你是站在占领军长官的立场上,我更希望我们是在非战争状态下平等的朋友。松冈说,我们换个话题如何?夏侯舒城说,请赐教。松冈说,“皇军”要在陆安州成立一个“亲善商会”,以稳定局势,发展经济,安抚百姓。夏侯先生以为如何?夏侯舒城说,如果苍生受益,倒也未尝不可。松冈大喜说,我想请夏侯先生出任会长,不知意下如何?夏侯舒城拍拍脑门说,商会会长,应是资产雄厚,德高望重之辈担任。本人才疏学浅,加之近年驻沪经销,与陆安州商界有所疏远,恐怕难以胜任。松冈说,夏侯先生不必推辞,本周请夏侯先生出面,召集陆安州工商界头头脑脑到古井坊一聚。届时我也来听听大家意见,倘无异议,就如此办理。夏侯舒城沉吟道,如果仅仅出于发展经营的需要,我可以尽力。但假若是涉及政治,敝人恕难从命。松冈说,我不会为难你的。

章节报错(免登录)
最新小说: 大汉:我自年少万兜鍪 假太监:从伺候贵妃沐浴开始 镇国万岁:我真的只想当昏君 朱厚照的大明生活 父皇,请退位 三国:寸德未建,即被立储 乱世武夫 假太监:从混在皇宫开始 超品姑爷 人在三国写日记,坐收渔人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