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1)

王凌霄把那份由皮货商口述的指令写好之后,眼看着彭伊枫默读指令时的表情,心里突然涌上一种异样的感觉。恍恍惚惚,她觉得这个神秘的指令同她有某种关联。指令中的行文风格、语气和思维方式,似乎都在唤醒蛰伏在她心中的某种记忆。有一会儿工夫,她竟然把这个指令同他联系在一起了。但是她很快就排除了这种可能。因为他已经死了。她曾经得到过肯定的答复,他已经被保卫局的同志“代表党和人民”处决了,那么,他怎么可能还在这里出现呢?仅凭几句话,仅仅凭借这几句话的语气和风格,就判断是他,似乎有些荒谬。她想这或许是她背的包袱过于沉重的原因。她太渴望有一天能够见到他,从而把这些年来她的委屈、她的痛苦和她的愧疚向他倾诉。这或许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产生了幻觉。来到天茱山之后,王凌霄一直告诫自己,要克服一切困难,褪去资产阶级娇小姐的习气,澄清对于革命的模糊认识。她甚至不允许自己伤感,她愿意承担一切艰苦的、甚至危险的工作,来洗刷自己曾经有过的错误乃至罪责。这些日子,她一直有意无意地关注着一个地方,那个叫作云舒庄园的地方。然而,她没有得到任何关于那个地方的信息。那就像一场梦,那是她梦里去过的地方,在梦里,她在那一片纯净的阳光里遨游过。她曾经依偎过的那副宽大的肩膀和那个满山都是桂花的云舒庄园,似乎都没有真实地存在过。但这一切分明又不是梦,那些事情真真切切地发生过。如今回想,犹如昨天。她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离开云舒庄园的前一天,沈先生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他告诉她,交通员已经为他们铺设了一条通往川陕根据地的秘密路线。他们不仅可以安全越过敌占区,而且还可以带去一批药品和枪支弹药。这下好了,这下好了。我们的队伍太艰苦了,他们不光吃不饱穿不暖,而且连生病负伤都没办法治疗,只能眼睁睁地抗着。这下好了,这下又可以解决很多问题了。他一遍一遍地说着,眼睛里流露出幸福的光芒。那些物资多数都是他的家族出资高价购买的。他那个家族似乎都是革命者,而他只是其中的一个代表。他后来还向她介绍了红军根据地的艰苦和坚强——我们的同志都是铁打的筋骨,任何艰难困苦也打不倒他们。即便没有粮食和药品,但是凭借坚定的信仰,他们可以支撑到生命的最后一息。想想他们,我们没有任何理由退缩。我们绝不能退缩,我们必须实现英特纳雄耐尔,我们一定要建立一个民主、平等、自由的政权……他激动地诉说着,她平静地仰望着他。这时候她发现他像一个虔诚的圣徒,他的目光纯净如同婴儿,他的声音犹如低沉的雷鸣……那天下午,在云舒庄园南边的那片阡陌之间,在一片随风飘香的桂花的海洋里,他教会了她骑马。他说那是为了战争的需要,他们必须使自己拥有速度。他自己骑的是一匹雄壮的雪青马,让乔乔给她牵来一匹红色的小马驹。他教她乘鞍、持缰,然后让乔乔拉着缰绳在前面小跑。可是她还是害怕,马一跑起来她就惊叫起来。为了鼓励她的胆量,他让乔乔给她做示范。她惊异于乔乔有那样精湛的骑术,乔乔没有骑那匹小马驹,而是笑嘻嘻地、无拘无束地从他的手里接过了雪青马的缰绳,纵身一跃便打马飞奔。那马在纵横交错的田野里像一道流星,疾驰远去。她借机抱住了他的胳膊,不无嫉妒地说,啊,你们家的丫头都是骑手啊,你是怎么调教她的?他一本正经地说,她不光会骑马,枪也打得准呢。王凌霄没说话,心里有种东西在爬。过了一会儿才说,我看这个乔乔,不像个土生土长的山里女娃,倒像见过大世面的。他异样地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笑笑说,是啊,这孩子虽然命苦,倒是聪明,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要不是爷爷和奶奶舍不得,我就把她带到川陕去了。那样她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红军战士。王凌霄突然来了情绪,气鼓鼓地说,那你把她带走好了,我留下来给你爷爷奶奶当丫头。他这才意识到王凌霄不高兴了,转过脸来,刮着她的鼻子说,看看,还大家闺秀呢,这么小家子气。要说剥削,对她我真是剥削了,为了老人,只好把她困在这世外桃源了。不过,将来条件允许,我还是要把她接出去。没想到这一句话激发了王凌霄的斗志。等乔乔策马归来,王凌霄脸色很不好看地迎了上去,从乔乔的手里抢过缰绳,还没等他和乔乔回过神来,她已经翻身上马,“刷”地一声甩起了马鞭子。那马吃了一惊,昂首嘶鸣,然后就一跃而起,前蹄腾空,接着便冲出场坝。她本来是赌气,没想到雪青马会如此不理解她,会如此不给面子,在狂奔中她几次险些被掀翻。他一边大叫危险,一边跨上小马驹,从另一个方向迎了上去,在两马交臂的一刹那,纵身一跃,跳上了雪青马的背上,把她稳稳地抱住了。已经狂躁的雪青马,顿时就温顺下来,放慢了速度。那天,在她的坚持下,他们骑着雪青马跑了很远很远,向着西边的山根下驰骋。在那个时刻,她不再有任何恐惧,也不再有嫉妒。一切都不存在了,远山,落日,通红通红的火烧云,随风起伏的稻浪,遍地飘香的桂花,还有那个笑声咯咯无忧无虑的农家丫头乔乔……这个世界上似乎只剩下了他和她。他就在她的身后,揽着她的腰际,他的喘息吹拂着她的发梢,他的汗和她的汗交汇在一起落在马背上。不久,他们就到达了川陕根据地,她被分配在红四军学习报务,并逐渐成为川陕根据地的一名电台专家。像她这样拥有专科学历的红军干部,在根据地凤毛麟角,干什么都是卓尔不群的。他则在红四军的一个团里担任政治委员,很快就升任师政委。他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只知道革命,他的一颗心忠贞而又细腻。有一件小事王凌霄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时候只知道革命要吃苦,至于是怎样的苦,却很抽象,哪里想到会苦成这样啊?在她的生活经验里,从来不曾料想人类还有这样一种活法——在一段特别艰苦的时期,他们常常住在草棚里,或者山洞里,条件好的时候分散住在老百姓的土坯草屋里。他们有的背着破破烂烂的铺盖,有的连铺盖也没有,睡觉的时候身上居然盖着茅草。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王凌霄绝对不会相信,人类社会发展到今天,还有这样茹毛饮血的生活,还有这样破烂不堪的军队。他们吃什么呢?多数的时候他们吃杂粮野菜,偶尔弄到一些物资,打一次牙祭。一个月能吃上一次肉,他们就幸福得像个上帝。更为难以忍受的是,女人需要“战胜生理上的困难”。生理上的困难怎么战胜呢?那就是说,包括洗澡、洗脚的问题都要克服,也包括来月经的问题也要克服。红军队伍连粮食问题都解决不了,不可能为女人们解决手纸,这是令王凌霄最为痛苦的事情。有一天他来看她,没有带别的东西,居然从挎包里掏出了两大卷黄色的草纸。就在这一瞬间,她对他的所有的感情都明朗了,她终于知道,自己已经不可逆转地爱上了这个人。她爱他的理由有许多许多,而他在战争的间隙能够给她送草纸来,应该是诸多理由中的最重要的一条理由。与众多普通的红军官兵不同的是,她爱上的这个人是知道未来的,是懂得人应该怎样生活的。他放弃了正常人的生活,甚至是优裕的生活,同样在这里茹毛饮血,过着非人的生活,是因为他想营造人的生活。他是一个有信念和理想的圣徒,是一个以自己的苦难感召生活的苦行僧。他的身躯内似乎蕴含着取之不尽的激情和智慧,他的坚定的眼睛里似乎永远闪动着意志和果敢的光芒。跟这样的人在一起,你没有理由不被他感染。倘若不是有他这样的人跟这群没有文化的、生活行为方式原始的汉子成为同志,那她王凌霄在这里一天也呆不下去。既然呆下去了,她就有理由认为自己也就有了某种崇高,也具备了圣徒的某种品质。她和他一样,是带领这个苦难群体走向文明殿堂的前行者。然而,后来的事情却是那样的始料不及,她怎么会想得到他是那样的人呢?她又怎么能想到,把他推向死亡之路的,竟然是她!于是乎她陷入到长久的、不能自拔的精神苦难之中。今生今世,这一切还能重见天日吗?独自站在杜家老楼外面的山冈上,望着西边那日复一日的火烧云,王凌霄常常暗自饮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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