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坞方家小姐方明珠连续几天都是在焦躁不安中度过的。风声越来越紧了,日军自从占领庐州、固镇之后,在淮北鲁南一带停顿休整,厉兵秣马。陆安州已是风声鹤唳了。让明珠小姐最头疼的,是父亲方蕴初不愿意离开桃花坞。任明珠小姐磨破嘴皮子,老爷子就是一句话:在桃花坞我是财主,离开这三尺硬土,到哪里我都是叫花子。方蕴初这种心态很奇怪,明珠小姐把它理解为小农意识,理解为土财主意识。但你有你的千条计,我有我的老主意。方蕴初说,日本鬼子打的是中国,我躲在哪里都跑不出中国,跑到哪里他都照样打。明珠说,那好歹也得到后方躲一躲,现在正在风头上,日本人可是烧杀抢掠什么都干得出来的。方蕴初说,我这把老骨头了,我还怕啥?我还是桃花坞的区长,堂堂民国政府任命的,怎么能撇下一区老小不管呢?其实,方明珠不知道父亲的内心深处还有一个隐秘的期盼。方蕴初这一生,真好比是在苦水里泡着长的。那年皮诺尔治好了方蕴初的难言之疾,在此后的十年间,夫人给他生了五个孩子,存活了二男一女。长子方佛朗后来在上海读书,没承想在一次学生运动中死于非命。次子方索瓦自幼羸弱,长得像个女孩,眉清目秀的。但是长大了却投笔从戎,从黄埔军校毕业后,随军到鄂豫皖地区“剿共”,在一次战斗中失踪。方蕴初得到消息,一滴眼泪没落,却在后花园里不吃不喝地坐了一夜,那样子有点吓人。任你劝也好,拉也罢,他就是纹丝不动。要知道,二儿子跟父亲生活的时间最长,小时候没有去城里读书,是在桃花坞的私塾和皮诺尔的调教下长大的。这个儿子自幼聪慧过人,学业优异,听皮诺尔讲外国故事,过耳不忘,并且能绘声绘色地转述给父亲。这样的孩子怎么能说走就走呢?方佛朗已经死了,方索瓦是方家唯一传宗接代的人,倘若真的不在人间,老爷子还有什么盼头呢?不久,夫人因为思念儿子,积郁成疾,也撒手人寰。自那以后,方蕴初的耳朵就有点聋了,经常面对面说话也是答非所问。但凡涉及方索瓦的消息,他的耳朵又特别灵敏。他从来不认为方索瓦已经到另一个世界了,每年吃年饭,饭桌上都多放一套餐具,这已经成了规矩。尽管这套餐具让家人感到压抑,每年年饭都吃得凄凉,但是没有人敢提出撤了这套餐具,撤了这套餐具也就等于默认方索瓦已经死了。倒是方蕴初在去年过年的时候自己提出来了,说今年就别摆老二的碗筷了。大家心里都明白了,老爷子也死心了。但这事有点蹊跷,就在方家不再为方索瓦的生还抱有希望的时候,今年春上忽然有人说,在徐州看见过方索瓦,大街上擦肩而过,方索瓦头戴礼帽,身着长袍。自从有了这个似真似幻的消息,方蕴初就有点疯癫了,不厌其烦地唠叨,又是登报,又是派人寻找,折腾了半年,还是没有动静,这才暂且作罢。但是,这并不等于方蕴初彻底死心了,像是有个声音老是在他的耳边幽幽地嘀咕,你的儿子没有死,他还活着,他很快就会回来。你们要是走了,他到哪里去找你们呢?所以你不能走!明珠小姐不知道父亲的内心,就无法体会那种深层的痛楚,她只知道,鬼子要来了,无论如何都得躲一躲。可是她哪里知道,对于老父来说,鬼子算不了什么,破财算不了什么,死亡也算不了什么。明珠小姐对于父亲的固执和迂腐已经充分领教了。她特别痛恨父亲头上那个区长的紧箍咒。不知道是哪个缺德军阀开的头,也不知道是从哪任缺德政府开始的,给桃花坞划成一个行政区,给方蕴初安了一个区长的头衔。明白地说,就是要他出面征收苛捐杂税。方蕴初为人胆小怕事,凡事只求平安,一遇到横征暴敛,只有一条办法,那就是破财消灾息事宁人。因此凡是活跃在陆安州境内的军阀、土匪和历任政府,没有人不知道桃花坞有个冤大头,有个挣钱不买富贵只买平安的“方大善人”。自从方蕴初当了区长,桃花坞老百姓的日子也比过去好受多了,老百姓马瘦毛长,榨不出多少油水,但凡有了难处,还是方蕴初出头从自己的身上拔毛。几年下来,方氏家族也就破落得不像样子了。方蕴初本人却很超然,像是看破了红尘,还自作打油诗一首:人生还是穷点好,穷是穷人的破棉袄;穷了鬼都不上门,但求落个肚子饱。明珠小姐学的是西医,对西方世界的现状自然有所耳闻,每每对比,深感中国之大、之乱、之虚、之弱,已经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了。她的理想是到西方国家留学,按照父亲的意思,最好是到她的教父皮诺尔的家乡法国去。然而,在一九三八年的秋天,这一切都只能成为梦想了。日军打进了庐州城,医科学校也被征为军用。校方根据守军指挥部的命令,在日军进城的前三天组织师生撤离。随同明珠来到桃花坞的,还有女同学宋诗芩和罗雨,男同学翟维新。这几个人都是外省人,而且家居沦陷区,跟随明珠来到桃花坞,计划动员方蕴初,一起迁往南方城市。翟维新是学生会成员,还是校刊《野火》的主笔,仪表堂堂,在医科学院很受女同学青睐。但翟维新似乎只对方明珠情有独钟,平时对方明珠格外关照,关于西方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和中国封建专制制度必然灭亡的道理,都是他向明珠灌输的。避难待行的日子里,明珠因为父亲不愿意离开桃花坞而忧心忡忡,这段时间她无数次想起了她的二哥方索瓦。如果二哥在家,那么一切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他自然有办法说服父亲,他有能力给父亲营造一个安全港。可是二哥他如今在哪里呢?二哥自幼居住田园,同小妹有着天然的亲近,他是明珠小姐童年的唯一伙伴和崇拜对象。皮诺尔大叔因为喜欢方索瓦而喜欢明珠,常常带他们到淠水河上游的天茱山去游玩。十多岁的方索瓦跟皮诺尔一起采集植物标本,几乎无所不知;用山里竹木制作各种玩具,几乎无所不会,让明珠深感自己渺小。那时候方索瓦在她的心中,简直就是皮诺尔嘴里经常念叨的那个无所不能的上帝。然而上帝一去不复返。二哥他到底是死是活?如果活着,他现在在哪里呢?二哥,你能听见我的呼唤吗?如果听见了,你就赶紧回来吧,帮帮我,妹妹好难啊!在桃花坞的这些天,方明珠度日如年,她的三个同学却是另外一番感受。他们惊叹于方家有这么美丽幽静的家园,惊叹于桃花坞世外桃源般的地理位置,也惊叹于这里的老百姓对于方家的感恩戴德之情。有一次在花园里闲逛,翟维新就跟方明珠开玩笑说,难怪伯父不想离开。此地简直就像《镜花缘》里的无忧国,他老人家在这里当逍遥王,你让他去逃亡,他当然不乐意了。方明珠苦笑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无忧国里忧愁多,逍遥王无逍遥时。同学们都表示不理解。方明珠就把方家的故事给他们讲了一遍,尤其是父亲为了维护一个乡绅的体面和桃花坞百姓的利益,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一次又一次卖自己的血消别人的灾,讲到伤心处,不禁悲从中来,泪眼婆娑。同学们这才知道,方家原来是这样一户仗义疏财克己为人的人家。自从日军占领庐州,明珠小姐和她的同学已经在桃花坞滞留了十多天,实在是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了。直到日军不日进攻陆安州的消息传来,并且城里的亲戚已经开始转移,方蕴初才勉强同意暂时到梅山避避风头,看看动静。然而为时晚矣。这天听说方蕴初决定离开桃花坞外出避难,居民顿时奔走相告,方家大院很快就被围住了。老百姓在外面喊,方老爷您走了我们可怎么办啊?方大善人您走了谁来管我们啊?方老爷青天大老爷,您不能走啊!外面是男女老少哭声动地,里面是桃花坞的几个头面人物围着方蕴初唉声叹气,七嘴八舌地说,方老爷要走,那这日子就没法过了。也有人说,跑掉和尚跑不掉庙,跑到哪里也带不走桃花坞。莫非只有逃跑一条路?方老爷您再从容几天,能不能跟日本人商谈商谈?他打到中国来无非就是要咱东西,他要啥咱给啥,他未必就赶尽杀绝。还有人说,方老爷您放心,日本人来了,咱大伙还是推举你出面,无论如何不会只让你出钱了,不能只让你一家子吃亏。方蕴初本身就是一个耳朵根子软的人,加上也不甘心在众目睽睽之下逃离家园,让众人这么七嘴八舌一说,很快就乱了方寸,拿不定主意这个难是逃还是不逃。方明珠和他的同学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把老爷子说动,一看又有反复的迹象,就沉不住气了。几个人躲在后花园里,如坐针毡。方明珠一着急,小姐脾气就上来了,喝令管家去喝退那些死拖父亲垫背的百姓。倒是翟维新有见识,劝阻道,伯父在桃花坞是个主心骨,普度众生一百次都过来了,如今哪能因为自己避难而玷污菩萨之名呢?我认为这件事情还不能着急。明珠小姐吃惊地看着翟维新,不知道他的话里还有什么话。翟维新说,众怒难犯,众愿难违。实在不行,暂且把乡亲们稳住,今夜悄然离开。明珠说,此举断然不可,这不是我父亲的性格。这天下午,方家大院的人络绎不绝,大都是来打探消息或者请求方蕴初推迟行期的。日本人啥模样大家没见过,想必也是长鼻子长眼的。外国人怎么啦?皮诺尔也是外国人,而且长得比猴还难看,但是只要给他钱,他不照样帮助桃花坞的老百姓求神看病做买卖吗?然而方大善人倘若一走,就没有人出这个头了。桃花坞的老百姓坚信不疑,只要方大善人不走,日本兵就不会乱来。方蕴初在这个下午真是愁肠百结,反反复复,欲罢不能。到了晚饭的时候,方蕴初向众人拱手表态,说暂时不走,容家人从长计议。大家知道方蕴初不会欺众,这才散去。这一夜就没有走掉,也就注定了一场灾难的不可避免。后半夜,桃花坞的居民还在梦里,突然传来犬吠。先是一声两声疑疑惑惑,后来所有街巷的狗都叫了,此起彼伏,连成一片。有胆大者起床看个究竟,原来是江淮保安团的队伍开过来了,已经把区公所自卫队的二十个乡警和方家的十多个家丁捆了起来。除方蕴初本人以外,一家主仆十余口,连同明珠小姐的三个同学,也全被捆住手脚扔在后花园里。问为啥捆人?江淮保安团的眼镜团长放出话来说,眼下正是抗日艰难之际,方蕴初身为政府官员,不图抗日之举,竟然准备携家眷家私逃匿,有造谣惑众煽动民心之嫌。为惩其失责以儆效尤,需拿出大洋两千块资助江淮保安团充作抗日之需。天亮之时倘若不能凑齐,男人杀掉,女人充公。这真是晴天一声霹雳,方家全都蒙了。方蕴初几乎是被江淮保安团的士兵拎着衣领从床上扔到后花园的,他的手脚倒是没有被捆住,眼镜团长让他能够活动,就是为了让他去找那两千块大洋。方蕴初拖着一双软腿,“扑通”一声就给眼镜团长跪下了,他着实拿不出两千块洋钱了。自从日军进攻庐州那天起,官府已经三次到桃花坞征收抗日税了,他连夫人遗下的首饰和宅院都抵押出去了,他再也无法充大头了。他只有九十块洋钱裹在行装里准备逃难,就如数拿了出来,可是这点钱眼镜团长连看都不看。直到天亮,区公所的账房先生才扛着东拼西凑的二百二十二块洋钱和半筐铜钱,送到眼镜团长的面前。眼镜团长眼一横说,怎么着?章军来了你们给一千,洪军来了你们给一千,段家政府你们给一千,袁家政府你们给一千,轮到老子来了,就这么点?打发叫花子是不是?来人哪,把那几个念书的推出来,先给点颜色看看。士兵就把明珠小姐的同学宋诗芩、罗雨和翟维新推了出来,左一耳光右一耳光地打。眼镜团长嘿嘿地笑着说,看见没有,没有打你的小姐,知道为什么吗?方蕴初磕头如捣蒜,苦苦哀求,不能啊长官,不能啊长官!我确实没钱了,我要是藏钱不交,天打五雷轰啊!眼镜团长说,敬酒不吃吃罚酒是不是?那好,把他们家小姐的裤子给我扒了!看看是钱金贵还是你们家小姐的那东西金贵!方蕴初大叫,长官,你们不能啊,天理难容啊!求求你长官,放过我的孩子吧!他这里撕心裂肺地哭喊,那里保安团的士兵已经下手了。方明珠拼命挣扎,哪里能够敌过这些膀大腰圆的丘八?眼看裤子已经被扯掉了,露出了里面粉红色丝绸内裤,方蕴初喊了一声——你们不得好死啊……这一声没喊完,就伏在地上不动了。直到这时候,眼镜团长才向士兵们摆了摆手,站起来,向围观的桃花坞居民说,你们都给我听着,眼下抗日战争如火如荼,我江淮保安团奉命来到陆安州守土安民,境内所有居民皆有捐饷纳粮义务。有顽固抗拒者,概以破坏抗日论处,格杀勿论!居民一阵骚动。这个眼镜团长大家过去没见过,江淮保安团是哪家的队伍,他们也不清楚,看来桃花坞的老百姓头上又多了一座大山。大家正议论纷纷,不知道怎样才能搭救方家父女,忽然听到街东河岸响起一阵密集的枪声,眼镜团长愣了愣,命令身边的人,赶快侦察,什么情况?众人全都蒙了,引颈张望,开始骚动起来,有些人抬脚就往家跑。枪声越来越密集,也越来越近。不多时派出去的人就回到方家后花园,慌里慌张地报告:团座,不好,是日本人……鬼子打进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