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两八,无论是数字还是谐音,都看不出有什么不祥之兆。然而对于88师、尤其是对于岑立昊来说,这一年的2月28日绝对是一个黑色的日子。杜朝本失踪的消息传到凤凰岭演习指挥部的时候,岑立昊简直产生了宿命感,心底深处发出了一声重重的感叹:天不助我,奈何?在电话里,岑立昊咬牙切齿地对路金昆和刘英博说:继续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除此之外,他已经没有别的话说了。导弹营那两枚去向不明的导弹很快就找到了,一枚落在凤凰岭主峰东南六公里处的一片白桦林里,钻进泥土三米才爆炸,好在没有造成损失。但另一枚却奇迹般地超出最大射程一百多米,准确地落在凤凰岭训练基地农场宿舍区的院子里,当场炸死四个正在劳教的犯人和两个警卫战士。另有一名重伤,两名轻伤。88师的战术对抗演习以轰轰烈烈而始,如丧考妣而终。2月28日夜晚,部队全部集中,在凤凰岭安营扎寨。熄灯号音播放之后,临时营区安静得如同冰封。辛中原和岑立昊相对无语。晚饭是一锅面条,大家没动筷子。23时许,集团军章思博军长、岳江南政委、郭撷天副军长和万景周副政委率领集团军四个部门庞大的联合工作组火速赶到。见面之初,岳江南同岑立昊握手的时候,感觉岑立昊的手冰凉。岳江南说:岑师长,挺住。就这短短的一句话,差点儿把岑立昊的眼泪引了出来。岑立昊说:政委,我承担一切责任。郭撷天说:事故正在调查,现在就说承担责任还为时尚早。郭撷天的态度让岑立昊有点意外,他向郭撷天敬了个礼:郭副军长,谢谢。比较起岳江南,军长章思博是一个内向型首长,一般不轻易表态,重要的场合总是把岳江南推到前面。章思博说:谈谈事故原因。辛中原说:经过初步调查,事故过程和原因已经有了眉目。按演习战术要求,为了阻止红军进攻,蓝军导弹发射阵地向红军通信枢纽、雷达站和炮兵指挥所各发射了一枚1988WE—U型导弹,这个批号的导弹是1988年生产的,六年前装备到88师,从来没有打过实弹,这是首次。红蓝双方共计发射七发,误差都很大,弹道失控脱轨,至于是不是制导系统有问题,有待于专家论证。但造成事故的是蓝军,我作为政治委员,同时作为对抗演习的蓝军最高指挥官,应该对此负责。万景周副政委说:你负什么责?是你下命令让战士们把它打到基地农场去的吗?辛中原说:按万副政委的观点,我们都不应该负责了,我们谁也没有下命令让战士们把导弹往基地农场打。郭撷天说:天灾人祸啊!万景周说:有天灾的因素,也有人为的因素。辛中原说:如果专家论证是制导系统出了问题,那就是天灾大于人祸。万景周说:辛政委,你能保证你们是严格按照操作规程进行的吗?辛中原说:这个我说了不算,要等集团军工作组调查之后,由他们下结论。我是防御方最高指挥员,如果是组织有疏漏,操作不严密,我上军事法庭。章思博说:辛中原同志,你也不要一个劲地往自己的身上揽。如果是领导责任,主要领导都要负责。我们也有责任,尤其是我和岳政委。岳江南说:军长的话是解决问题的基础,我很同意。同志们放心,我们来是来查找原因,分析问题,稳定部队的,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你们大可不必抢责任。岑师长,你说呢?一直沉默不语的岑立昊抬起头来,向章思博和岳江南苦笑:军长,政委,我现在已经体会到出事故的难受了。我甚至后悔中午没听郭副军长的劝告,可以说是一意孤行。至于责任嘛,谁也抢不去,红方也好,蓝方也罢,都是88师的部队。即便不是组织问题,死了人伤了人,我这个师长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推诿的。我现在想得更多的还不是责任问题,我想的是那几个死去和负伤的同志,我很沉痛。同时,我也向集团军首长汇报一下我的想法。今天的事故,天灾也好,人祸也好,不管是属于制导系统的问题还是人为的问题,但根子都埋在我们88师,今天不出,明天也可能会出,晚出不如早出,战时出不如平时出,出在别人的身上,不如出在我的身上。章思博说:岑师长何出此言啊?岑立昊说:坦率地说,我不认为这是事故,我认为这是我们必须付出的代价。大家都能掂量出这句话的分量,但又不好对这句话表态。岑立昊又说:我这样说并不是说我可以不负责任。既然是代价,我愿意首先付出承担责任的代价。因为这次演习是我推波助澜搞起来的,把演习搞成对抗也是我力主的,打实弹并且把去年和今年两年的实弹指标一次性打完也是我坚持的,让操作手自己操作并且减少了检查程序还是我的意见。这其中每一个环节都贯穿着我的意志,我负责任,天经地义,我推责任,天理难容。众人仍然不吭气。章思博和岳江南对视一眼,岳江南最后把目光落在岑立昊的身上:不谈责任问题了。部队情绪怎么样?岑立昊说:难免紧张,但都入睡了。岳江南微笑了:你岑立昊同志这样看问题,有大将风度。山崩于前不惊,雷滚于后不乱。好事可以变成坏事,坏事也可以变成好事。错误和挫折教训了我们,使我们变得聪明起来了。这就是我们的辩证法。岑立昊不吭气,表情木然。岳江南说,我谈一个观点。出事故,做错事,哪怕是犯错误,我们都应该实事求是地分析。有些人很少犯错误,一辈子只犯一个错误,那就是不做事。有些人一辈子不断地犯错误,因为他不断地工作。不断犯错误的不一定是好同志,但一辈子只犯一个错误的同志绝对不是好同志。你们不要有太大的压力。岑立昊说:事故已经摆到桌面上了。但是,我还是要向首长们坦率地汇报,除了这起事故,今天,我们让各部队认真查找了一下,还有至少五十处事故苗头。炮团的一辆车子差点翻下悬崖,政委高三明负伤。全师出现十六发哑弹。步兵团已经据实上报的走火打中自己人的,有三十多起。幸亏是激光引爆,要是真的动了轻武器,就有三十多人冤死在自己人手中。除了哑弹,这些问题都反映我们平时训练不扎实,稍微动点真的就惊慌失措手忙脚乱。章思博说:好啊好啊,岑立昊同志,听你这么一讲,你们出了事故,好像还出出道理了是不是?你的意思是不是这个事故非出不可啊?只是个时间问题啊?岑立昊没有正面回答,说:对于事故,我们也是痛心疾首。章思博说:政委,我看行了,让他们查吧,让事实说话。有没有吃的?下点热面条来吃。辛中原说:我这就去准备。见气氛缓和了些,郭撷天附在岑立昊的耳边说:岑师长,半天不见,你我都是另外一番感受啊。岑立昊说:不幸被郭副军长言中,果然如履薄冰,只是我没有战战兢兢,所以也就没履好。但是,我无法回避。对不起首长们,天寒地冻深更半夜让你们跟着受累。郭撷天说:老弟,你等着吧,这才是开始。明天军区工作组就要赶到彰原市,然后是总部,还有装备部门、干部部门、纪检部门、保卫部门、军务部门,弄得不好还有法院、检察院。杀头撤职都不怕,就怕层层来调查,还有没完没了的官司。当个带兵的官,真是坐在火山口上,一旦爆发,人还没死,屁股就先烧焦了。你得挺住,可别学伍子胥过昭关,一夜之间白了满头青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