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 / 1)

飞机在云海的上方游弋,像一艘平稳飘动的轻舟。从舷窗往下看出去,视野里出现的是一个巨大的沙盘,模型一般排列着山峦、河流、森林、道路、桥梁、居民点……以往也是这样,每当高空俯瞰,那些随着飞机移动而移动的地物地貌们在岑立昊的眼睛里便成了行走的沙盘,他习惯于把城市叫着居民点,习惯于把山峰看成是高地,并且往往在不经意间给这些居民点和高地编号。毫无疑问,阳光普照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战场,或者说都曾经是战场并且随时准备再次成为战场。还有天空。阳光从舷窗透过来,柔和地落在身上。他倏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眼前这样的景色既亲切又似乎陌生,有点像童年时代幻想中的海市蜃楼。这个时代叫信息时代,你行走在信息时代的大街上或者空中,实际上就是徜徉在信息的海洋里。这里的空气已经不是上个时代的空气了,你随手抓上一把,那里面可能就有重要的含量,或者是一笔巨额的贸易信息,或者是一次恐怖行动的指挥密码,当然也肯定会有流行歌曲和缠绵情话。现在,他感到已经临近赵王渡的上空,依稀能够看见他刻骨铭心的那片灰蒙蒙的辽阔的训练场了,还有赵王渡的那座石桥。那里就是著名的长阳古战场了,那里过去曾经上演过血腥的厮杀,刀光剑影狼奔豕突,沙场秋点兵,狼烟肥劲草。此刻,他的心情很复杂。当一纸任命书明确他为地面野战部队88师师长的时候,他没有理由不为自己人生道路上出现的又一重大转折而踌躇满志。在唐云际的办公室里,得到确凿消息之后,岑立昊的最初感受几乎可以用狂喜来形容。这的确是他期待已久的。现在,他终于实现了心底时时涌动的夙愿,成了一名带兵的师长,在春风得意之余,他就不能不想到使命的严肃性了——把一万多人交给你,你能带领他们打好仗吗?你能确保你所率领的部队在现代和未来战争条件下打胜仗吗?这个命题言简意赅,再明白不过了。只要你真心实意地打算当一个带兵的师长,那么,这个问题你就必须回答。但是,真的要回答起来就不那么简单了。你当然必须回答你能,你能够率领这一万多人冲锋陷阵赴汤蹈火勇往直前,你还可以虔诚地向你的祖国宣誓,为了国家利益,你将身先士卒抛头颅洒热血砍头只当风吹帽,马革裹尸在所不辞。但是,仅仅有这一腔热血是远远不够的,你说你能,那么你就得回答,你怎样才能?你凭什么说你能?说话要有依据,宣誓也要有依据。你的政治品格,你的军事素养,你的指挥艺术,你的做人原则,是否可以确切地说都与你即将担任的职务匹配?具体地说,你对于履行你的职责是否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就是在动身赴任登上飞机的那一瞬间,岑立昊惊惶地发现自己没有准备好或者说没有充分准备好。这种感觉最初像一片小小的云朵,在他充满了阳光的心灵的海洋上空投放了一缕淡淡的暗影。跟发达国家的军队比,中国陆军的装备是差一点,作战能力几乎没法放在一起评估,但奇怪的是,从来没有谁因为某个步兵师的装备差或者作战能力差而拒绝担任师长,多数人是没有把当师长这个职务同作战必然联系起来,还有一部分人是先当了再说,至于战争嘛,哈哈,哈哈。但岑立昊的负重感是实实在在的。前往平原机场迎接岑立昊的是辛中原。北京方面的飞机还没有起飞,辛中原的三菱越野吉普车便已经奔驰在彰平高速公路上了。跟他一起来的是师政治部副主任姜梓森。这几年实行轮流住校,干部在位率低,政治部主任住校之后,姜梓森主持政治部的工作,并列席参加常委会,也算半个师首长了。这几天,岑立昊要回88师当师长的消息不胫而走,师机关是有一些反应的,倒不是对岑立昊有什么抵制。打心眼里讲,姜梓森对辛中原的人格和领导才干是由衷佩服的。这次班子调整,师长郭撷天提升为副军长,由辛中原出任师长是众望所归,却没想到岑立昊半路上杀了回来,辛中原又被压了一头,对此,姜梓森很替辛中原感到惋惜。倒是辛中原,见姜梓森一直谨慎,感觉情绪不对头,主动地挑起了话头:姜副主任,这次关于新师长到职,机关是不是有些什么说法?姜梓森略一沉吟,字斟句酌地说:别的倒没有什么,岑立昊……岑师长是从88师出去的,当过266团团长,老一点的同志都打过交道,从能力上讲,有思路,有朝气,这都是没话说的。但是这样一来,辛副师长的路就……辛中原淡淡一笑,辛副师长的路就难走了是不是?啊,是啊,我也是奔五十岁不远的人了,军里上半年给我交过底,要解决我的问题。从副师职到正师,这大概也是我的最后一班车了。看看,到底还是没赶上。姜梓森说:政治部掌握的情况是,军区党委已经把辛副师长纳入视野,这次调整的变动有些特殊,恐怕还要出现特殊情况。辛中原笑了:你个姜副主任啊,这话你明里暗里说了好几次了。你是担心我这个老同志出难题吧?那你还是不了解我啊。什么叫老同志,重担来了把双手送上去,责任来了把肩膀送上去,机会来了把年轻的同志送上去。这就是老同志。姜梓森心中一热,果然是个深明大义的老首长啊,这种境界绝不是人人都能达到的,哪怕言不由衷做姿态,也不是一般人能够编造出来的。姜梓森说:辛副师长说得好,这几句话我要传达到政治部每一个同志。辛中原笑笑,对姜梓森的话未置可否。辛中原和姜梓森到达平原机场后发现,集团军司令部作战处的王处长和政治部干部处的马副处长带着一辆皇冠牌轿车已经先期到达了。按预定计划,接上岑立昊后,到平原军部驻地午餐,拜见岳南江政委等在家的军首长,然后再返回设在彰原市的88师师部。平原机场是个小机场,候机大厅长不过百十米,站在栅栏的外面,就能看见飞机起落情况。飞机降落之前,马副处长已经同机场方面联系妥当,要把车子开到停机坪上。这在平原市也算是一种规格。辛中原沉吟片刻,说:岑师长回来报到,东西少不了,但都是托运。我看车子就不用进去了,没必要摆那么大的谱。我们几个人进去就行了。辛中原这么一说,马副处长和姜梓森也不好再说别的。待飞机停稳后,一行四人便鱼贯进入停机坪。岑立昊钻出舱门后,王处长、马副处长和姜梓森先行一步,靠近舷梯,接过岑立昊的手提包,照例是一阵敬礼握手寒暄。最后,就轮到辛中原上场了。在岑立昊同其他人进行礼节的时候,辛中原站在离他们有十多米的地方,微笑看着他们。岑立昊已经从人缝里看见他了,他没想到辛副师长会亲自来接他,顿时感到信心增添了许多。岑立昊向辛中原招了招手,便大步迈了过来。辛中原迎上两步,在距离还有四五米远的地方,二人几乎同时举起了右臂——双方的军礼都敬得比较正规。老首长,我向你报到来了。那好,我这个老首长带你回家。就这一句话,岑立昊的心就潮湿了。老首长就是老首长,老首长没有任何迟疑,只用了一句家常话,就接住了他的话意,自然而然滴水不露,然后迅速地把彼此的感觉引导到一个亲近的境界。五年之后的重逢,无论是沧桑更移世态变化,还是彼此地位颠倒的客观现实,都有可能在这两个男人中间拉开一条缝隙,哪怕是不易察觉的沟壑,是极小的沟壑,总是在所难免。然而,没有。当天下午,在集团军谈话完毕,姜梓森带领干部科长先行一步,辛中原陪岑立昊回家,范辰光夫妇和翟志耘夫妇已经在家等候多时了,说是已经安排好了,要庆祝岑立昊衣锦还乡,刘英博也在军部,和李蓁正在家里等。岑立昊一见这阵势,很不舒服,心想又搞什么鸟四大金刚聚会,军委有个17号文件专门制止吃喝风,现在风声正紧,中午在军里都是家常便饭,你们来添什么乱啊,这不是给我设置障碍吗?但碍于大家也是好心,而且是回来后的初次见面,也不好太不给面子,就问辛中原这样合适不合适。辛中原说,你们四大金刚在一起,也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就是我在这里不合适,我还是到招待所吧。翟志耘和范辰光一起叫了起来,说今天全仗着有你老人家这面大旗,不然我们哪里敢安排岑师长的活动啊。辛中原说,也好,就算喝立昊同志一顿喜酒吧。辛中原这么一说,就把事情定下来了。但是岑立昊说,要搞就在家搞,吃自己的,不能出去张扬。范辰光说,岑师长你放心,这点我们早就想到了,几个女人都在厨房里忙乎呢。儿子岑骁汉见爸爸回来了,而且向他保证这次回来再也不走了,嗷地一声欢呼说,好!明天就去找刘小嘴算账去!岑立昊问,谁是刘小嘴?岑骁汉说,刘叔叔和李阿姨的孩子啊,他说我爸爸喝醉酒掉到茅坑里了。岑立昊哈哈大笑说,掉茅坑里就不能爬起来啦?马上给他打电话,说岑叔叔又从茅坑里爬出来了,身上臭气熏天,让他把他爸爸妈妈都叫过来,我臭他一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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