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缪是个机关算尽之人。
饶是这样的人,在听到安华芸的话后,也心情复杂到极致。
他苦笑起来,“师妹,我不如你。”
“师兄不必这样说,你永远是我最足智多谋的三师兄。”安华芸话由衷而出。
“乱算计,你以前或许不如我。可如今你有了那位国公府的嫡女相助,也比我强了。不过,我说我不如你的地方,并不是计谋,而是你这份心胸,和自信。师妹,若这一次,侥幸不死,我此生愿意为你效犬马之劳。”
“我们一定不会那么轻易死去的。”
安华芸将食盒打开,“这是药膳,是彭姑娘请了名医为你我熬制的。吃下去,或许可保命。”
“师妹,我确实不如你。”
贺缪这回不再是苦笑,他是发自内心的笑,笑自己何其幸运,能有这么一个宽宏大量,还不抢他人功劳,大度,豁达的师妹。
“师兄,不必如此。”安华芸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但她不以为意。
就在方才,她终于想明白了。要做有所建树的君主,就必须有豁达的胸襟,如此才能容得下广大有材之士。否则,光是看到那些才华横溢之人,冒昧无双之人,便要嫉妒死了,哪里还能治理好老安寨?
更遑论一统千绝山了。
所以,她不会冒领彭淑的功劳。虽然,她的意思是,让她施恩于贺缪。
可,她不愿这么做。满腹才华的才子,希望跟随英明的君主,名满天下,千古留名。若做不到让这些人发光发亮,必不能让他们臣服。
贺缪不再多说什么,他吃了药膳,然后安心等待行刑。
等待,总是度秒如年。
彭淑看似风轻云淡,实则满心忐忑,终于等到行刑之时了。
作为宾客,她本无资格观刑的,但整件事都有她的影子,老寨主破例,让她从旁观刑。八壹中文網
老安寨的刑堂此刻所有门都被打开了,只留下几根柱子,和门框作为支撑。
所有老安寨愿意来观刑之人,全都站在刑堂周围,低声交谈着。
老寨主没来,主位上坐着的,是威严肃穆的二当家。
三当家和四当家所在的位置,也缺席了,似乎没有前俩观刑的打算。
而汤子潇和龚砚舒在,两人一言不发,站在大当下下方,与寨子里的其他骨干一起,等待行刑的命令。
彭淑站在人群中,扫了眼四周,恰好看见李肃朝她走来。
“如何?”
李肃来到身边时,她轻声问道。
“三当家已经准备了。”李肃压低了声音回答。
听他这般说,彭淑微微点了点头。
“行刑时辰到!”
突然,负责报时之人高喊一声,众人立刻噤声,整个场面,寂静得落针可闻。
二当家垂目,凝望向跪在刑堂中央,满身白衣的安华芸,最后问道:“芸儿,你若此时返回,二叔可允准你回去。”
“芸儿意已决,二叔不必手下留情。是死是活,全是芸儿的命数,与二叔无关。”
安华芸言语笃定,眼眸坚毅,绝无更改的可能。
二当家知道劝不住了,大手一挥,厉声道:“行刑!”
顿时,从刑堂外的台阶上,走来四人。
那四人众人也熟悉,是二当家手底下手段最狠辣,下手最重的四人。
“这四位……”
人群中,不少人不敢看了,纷纷转身离去。
“哎,少主这次,凶多吉少了。”有人悲痛道。
“少主重情重义,哎……”
“为这样的人送命,不值得啊!”
寨子里的人,纷纷为安华芸可惜。他们以前只觉得少主命好,没什么别的本事,就算继承寨子,也要靠男人来帮忙。
可如今,他们再看她,觉得她不一样了。
她是他们的少主啊,是一个能扛事,重情重义,愿意为了师兄,付出生命的人。
这样的人,今天恐怕要就此殒命了。
看着寨子里人的变化,彭淑嘴角微扬,勾起抹笑意。
这一次,代价虽然惨重,但安华芸在寨民的心中,终于不再是命好,而是人好。
“啪!”
就在她笑容刚刚扬起的瞬间,四个行刑人,分成两组,两人一组,挥动这水沉木做的刑具,啪啪的打在两人身上。
“啪!”
“啪!”
板子打在肉身上的声音,令人忍不住颤栗。
很快,安华芸和贺缪的身上白衣,渗出血来,染红了半身。
“二当家,少主重情重义,还请二当家手下留情!”
寨子里,已有人看不下去了,跪下来求情。
可,根本无用,二当家的眉头都没蹙一下,依旧冷漠得令人胆寒。
“求二当家手下留情!”
见二当家无动于衷,越来越多的人跪下来求情。
霎时间,求情声,盖过了行刑声。
可,二当家仿佛没听到一般,依旧冰冷的盯着血肉模糊的两人,嘴里没有吐出哪怕半个字。
“三十二……”
“四十九……”
“五十三……”
负责报数的人,声音渐渐颤抖。
老安寨的杖刑刑具是水沉木,很重。一般打一百下,人就死了。
只有身体格外强悍之人,能经一百二十下。
而二当家的命令是,每人各打九十下。
“二当家,少主是替贺缪受刑一半。打五十下就差不多了,你怎么还继续打?”有人提出质疑。
“犯了死罪,便该赴死!若人人求情,都刑法减半,日后还如何管理寨子的秩序?少主既无怨无悔,哪怕是死,也要求情,那么便该受这九十大板!我倒要看看,日后,谁敢上行下效!”
他威严的声音,进入所有人的耳朵,众人都吓得脸色一白,不敢多说了。
汤子潇和龚砚舒本要为安华芸求情,也迟疑了,不敢轻易出口。
可,两人心中也明白,若安华芸死了,那么他们肯定就抢不到寨主之位了。
当即,两人对视一眼,决定暂时放下敌对,选择联手。
“二当家,我愿替师妹分担一半!”
“我也愿为师妹分担一半!”
两人噗通跪下,要保下安华芸。
“若人人都如你们这般做法,日后,寨子里的法度,废除便罢!还要我这执法长老何用?来人,将此二人请出去!再妨碍施行,我定重重责罚!”
“二当家!”
汤子潇和龚砚舒没想到这二当家如此的固执不知变通。
然而,不等两人想到留下来的办法,人已经被拖走了。
行刑继续。
“七十……”
“七十三……”
“八十……”
早已被鲜血染红的两人,从始至终,没有坑过一声。而到了此刻,更是犹如气绝,看不到半分生气了。
观刑的寨民们,对安华芸于心不忍,纷纷掩面哭泣。
“少主……”
这一刻,他们的心,是真的心疼这位少主。
这一声少主,也是真心实意的出口。
“九十!”
报数之人,报到九十时,立刻流着泪过去拉住那两给安华芸行刑的人。
连二当家的颜面都不顾了,大喊着,“吴大夫,吴大夫!快,快看看少主!”
在意等在人群中,老安寨唯一的大夫,立刻提着药箱过来。
他没有管贺缪,先去查探了下安华芸的鼻息。
“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都焦距在老大夫的身上。
二当家也满脸关切的从椅子上起来,大步奔到安华芸身边,严厉的对吴大夫道:“必须治好芸儿,治不好,我拿你老命赔!”
众人无语。
吴大夫更是无语。
刚才,他跟众人都跪下来求情了,你这位二当家倒好,一正言辞,愣是让人打满九十下!
现在,有什么脸说这话?
心里有怨气,归有怨气,老大夫终究什么也不敢说。
他从药箱里拿出一粒药丸,先喂给安华芸吃,再递给边上的药童,让他去喂贺缪。
“快把刑堂的门关上,少主受伤太严重,不能吹风,会染风寒。”老大夫声音颤抖,心惊胆战的。
他是这一次遇到这么重的伤,伤者又是少主……
二当家大手一挥,手下的人,立刻将刑堂的门关上。
不多会,外面的人就瞧不见里头的情况了。彭淑扫了眼李肃。
李肃心领神会,压低声音道:“放心,云微和席战共同研制的药,我已派人替换进了吴大夫的药箱里。”
“那就好。我们先回去吧。”
彭淑暗暗点头,已经做了几手准备,应该能保住命。
此时,在她们看不见的地方,老寨主、三当家和四当家,也望着这边。
“三哥,你到底安排好没有?”四当家不放心的问。
“放心,那刑具我早换了。而且,芸儿身上穿的是白衣,白衣染血,看着吓人,其实没那么可怕。”三当家底气有些不足。
“希望那两人能聪明些。”四当家沉声道,“依我说,你干脆换两行刑人不行?只换刑具,万一把芸儿打残了怎么办?”
“四弟买怨我做得不好,你自己怎么不做?你以为将木头的颜色染成水沉木的颜色很容易?”
“换个刑具,三哥还那么多借口……”
“我这是借口?你给我好好说话,讲点良心,我还不是怕二哥……”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了起来。
老寨主可没心情听他们吵,忍不住几大步出了门,直奔刑堂。
两人见状,也紧忙跟上。
“彭姑娘!”
说来也巧,三人还没到刑堂呢,便遇见了要往回走的彭淑。
“寨主,三当家,四当家。”彭淑屈膝一礼,“三位是去看芸姐姐?”
“一口一个姐姐,你叫得可真亲热。只是,你芸姐姐如今,生死不明,你就不打算去看看?”老寨主语气森然。
若安华芸此刻断气,他一定手刃了彭淑。
彭淑也知道他心中愤怒,不想激怒她,低声道:“我正有此意,但二当家让人关了门,我一个外人……”
“随我来!”
老寨主懒得听她废话,直接大步进了刑堂。
彭淑紧忙跟上。
刑堂内,关了所有门窗,光线不甚明亮,便燃了蜡烛。
进入后,云微眉头直蹙。
瞧她眉色,彭淑走到老寨主面前道:“寨主,刑堂昏暗幽闭,点了蜡烛,空气不流通,呼吸不畅,恐怕不利于芸姐姐伤势。”
“你懂医理?”老寨主现在是宁可信,也不敢不信。
“不懂。不过我家丫头略懂些,还请寨主允准她参与救治。”彭淑扫两眼那手忙脚乱的吴大夫,看出他医术着实很一般。
“既如此,你的丫鬟先救治贺缪吧。”老寨主还是不怎么信任彭淑,想让云微用贺缪试试手。
“好。”
彭淑示意了下云微。
云微动作娴熟的从怀里掏出银针,快速,且准确的先施针止血。
那吴大夫心里压力极大,见有人愿意帮忙一起求治,不由得多看了眼云微两眼。
而就是这两眼,他瞳孔猛地便瞪大了。
“寨主!这位姑娘的医术,远在我之上,还请寨主让她先救治少主!”
他作为大夫,也是出千绝山见过世面的,知道真正的高人是什么样的手法。
性命攸关的时刻,他不敢抢工,也不敢隐瞒,只希望有人能治好安华芸。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你确定?”老寨主不信任彭淑,但信任吴大夫。
吴大夫医术虽然一般,但却是寨子里,唯一的大夫。
“确定!”
吴大夫重重点头,“这位姑娘,手法娴熟,一看便是行医多年之人,还请寨主造作决断,以免延误了病情。”
“罢了,你先治芸儿,治不好,你家姑娘,还有你是,都得死!”老寨主杀意腾腾道。
云微早就见过血了,根本不怕他。
不过,出门在外,要装作胆子小些,才不引人瞩目。她一副诚惶诚恐的过去,开始把脉,施针止血。
彭淑对她的医术,自然是放心的。但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上,她的心,还是提了起来。
云微提前备的毒药,被她紧紧的握在手里。一旦有变,她便立刻扬手挥毒。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不知不觉间,天黑了。
又亮了。
又黑了。
刑堂里的人,自始至终站着,没有人离开,也没有人吃饭,哪怕是水,都没人喝一口。
终于,在天再次亮起时,云微系上最后一根绷带,长舒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