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的大雨不知何时已悄然停下,雨后的太阳折射下来,在天穹上划出一道绚烂的彩虹。
李肃抬头能看到彩虹就在前方,低头能看到那个胆子很大,从密道里过来说要嫁给他的女子,她是那么的懂他。
北苍说他优柔寡断,说他不足先帝十分之一。
可他却不这般想,他想要这天下海清河晏,想要黎民和顺风调。他不想看到尸横遍野,不想看到田地荒废无人播种。
作为先帝唯一的血脉,他不能尽孝于膝前,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守护他热爱的这片江山。
当年太祖打天下,驱逐西荒衰帝一脉,永世不准他们再踏足大启,便是因为前朝皇帝倒行逆施,残害生灵,视天下苍生为蝼蚁,毫无悲悯之心。
前朝税收是如今的七十倍,百姓们辛辛苦苦劳作一整年,连温饱都做不到。有时候,哪怕是卖儿卖女卖自己,也交不起赋税,还要被征苦役。
“若陛下还苦苦针对,我不会坐以待毙……”他有些担心的望向彭淑,他害怕那时的他,再也不是她心中的他。
他不确定她到底会不会接纳反抗的他。
“泥人还有三分气呢,更何况你堂堂先帝唯一血脉?陛下端坐帝位几十年,抱负得以施展,妻子儿孙也享尽荣华富贵。这般种种,占尽好处,却还要迫害你,你反应是应该的。更何况,陛下的子孙中,没什么人可堪大任。只要你在夺位行动的过程中,没有造成大面积死伤,便无事。若你为夺位,让天下重燃战火,我也是不答应的。”
天下是李家的,可天下也是天下人的,她作为芸芸众生的一员,并不希望战乱来临。
“这也是我的愿望。”李肃笑道。
他遇到过很多,为了一己私利,不惜毁灭他人的人。这种人固然可怜,可也可恨。他很高兴,他们是一种人。
“王爷,姑娘,六殿下醒了。”
说话间,云微下楼来禀报。
“情况如何?”李肃问。
然而,云微刚想回答,楼上便爆发出惊天的哭声,“呜呜呜……父亲,父亲!”
听到哭声,彭淑与李肃脸色一变,立刻都拔腿往楼上冲。
三楼的房间开着门,只有李冲和席战,以及李星回的太监总管冷惑顷在。
冷惑顷是刚刚赶来的,他此前与李星回兵分两路,办别的事去了。
此时,李星回面色灰白的躺在床上,冷惑顷跪在地上恸哭落泪,而李冲趴在床沿上大哭。
“王爷,属下无能。”
席战见李肃进来,立刻跪下请罪,“六殿下本来醒过来了,但身体太过于孱弱,又晕了过去,这次属下不知能不能醒来。”
“你已尽力了。”李肃并不怪他,反而很自责,“本王不该同意他上山。”
“父亲,父亲……您说什么?”
就这时,李冲突然急切的问。
众人被他的声音吸引,纷纷看向床榻,只见李星回发紫的唇像是在说些什么。
李冲爬起来,凑近去听,听了好一会,他才转头泪眼汪汪的看向彭淑,“姑姑,父亲在叫你的名字,父亲在叫你的名字!”
此话一出,满屋子人的脸色都微妙了起来,尤其是李肃。
“姑姑,你快回应一下父亲。”
李冲跑过来拉住彭淑的手,哭着将她拉到床边。
靠近床榻,稍微倾身就能听到李星回细语呢喃。
他断断续续的喊着,“淑儿……淑儿……皇后……皇后……”
“所有人,都出去!”
彭淑厉声吩咐。
看着威严肃穆的她,李肃有瞬间的疑惑,他感觉自己好像眼花了,竟像是看到了当年还垂帘听政的太后。
怎么可能?
“小殿下,咱们出去吧。”
意外的事,李肃和席战两人没走,冷惑顷却先强行将李冲抱走了。
这一幕,让李肃更意外了。
他没想到,冷惑顷竟在此时愿意听彭淑的。
“我们先出去。”
惊讶过后,他看了眼席战等人,转身出了门。
云微虽不知彭淑为何要发这样的命令,但作为心腹,她尽责尽责的关了门,并守在门前,不准任何人进去。
屋子里,彭淑倾身靠近,低低道:“殿下,我是彭淑。”
正挣扎呢喃的人,似乎听到了,眉间的悲凉淡去了些。
以前很多时候,他快要撑不下去了,都会在梦里喊她。那时,他解释说,是以病弱之躯夺得帝位,却不能有健康的身体履行职责,愧对天下,唯有知道她在,他才能知道她会替他好好的治理天下,如此才能安心。
“殿下,冲儿现在还小,你要好起来。”彭淑轻轻的为他整理被子,将他的手放进被子里。
可他那双骨瘦如柴的手,却死死握住了她的手腕。
“皇后……皇后……”
彭淑抬目看去,他眉头紧锁,眼珠在动,像是要醒来了,但又醒不过来。
“皇后……皇后……”
他的声音渐渐变得急切,像是有什么不放心的事,让他无法瞑目。
“我在,我在。”彭淑轻轻抚平他的眉心,轻声回应。
昏睡中的李星回,感觉周围一切都好不真实,很多记忆在淡化,而关于彭淑的记忆,却在不断的变得极其清晰。
他看到自己要死了,可还不想死,他不放心她。朝廷势力纷杂,尔虞我诈,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
他不放心她独自一人面对。虽然她总表现出很强的一面,可他依旧不放心。
他记忆力并不好,但依旧清晰的记得那日她大大方方的告诉他,她想要皇后的宝座,想要站在最高处看世间奇景。
他身子孱弱,知道自己不适合,可还是同意了。许多时候,他都不愿拖累她,明明心里眼里全是她,却不愿透露,只言自己愧对天下。
愧对天下是真,爱她却怕拖累她,也是真。
他怕自己死后,她守着空房深闺蹉跎了时光。他期盼着,他死后,她还能任由心意找个知冷知热的人。
李冲是很好的嗣子人选,他虽出身宗室,生父生母却能力不高,就算他继承了皇位,他也只能依靠她。
若贵为摄政的她,想找个男人并不难,几乎无人敢置喙。
可,他又不甘心。那些无关紧要的男人便罢了,左右上不得台面,将来百年之后,她依旧会与他合葬帝陵。
可,他记忆里出现了李肃,他的皇叔。他竟然向他的皇后求亲,如此的荒谬。
若是皇叔,她的心怕是再也容不下他了。哪怕百年之后,她也不会与他合葬帝陵了。
他可以容忍他死后,她寻别的男人排解寂寞,却不能容人他爱上别的男人。
皇叔那样的天子骄子,哪个女子能守住自己的心。
突然,她听到仿佛来自天际的天籁之音,一句‘我是彭淑’,一句‘我在’,立时便为他拨开了厚重的迷雾,让他看到了光明。
从沉重的梦境中醒来,李星回感觉自己的手握住了一双只纤细的手,他嗅到了熟悉的气息,是彭淑。
莫名的,他不敢醒来,他怕醒来后,他又与皇叔亲密无间,将他抛诸脑后。
“皇后……”
他如同梦境中呼喊的那般,轻轻呢喃。
“我在。”彭淑亦是轻轻回应,“陛下放心,我会替你守护好天下百姓,守护好盛世太平。”
说这些话,是希望李星回能了无遗憾,没有愧疚的离开。他一生太苦,被病痛折磨,从未有一日舒坦。
她希望他驾崩后,能无挂念,无负疚。
熟悉的话,第二次传入耳里,让李星回的脑子更加清醒。那莫名其妙多出的记忆,让他知道那些或许不是假的不是梦,而是未来发生的。
未来,他会是他的皇后,他会离她而去,独留她一人面对风雨。
可,她为何知道记忆中的那些话?
是因为,她也在做跟他一样的梦吗?她也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吗?
那么,她愿不愿意,如预示的那样,做他的皇后?
纷杂的念头,沉重的心情,让他脑子又开始乱,困意排山倒海般袭来,短短片刻,便昏昏欲睡了。
见床榻上的人神色归于平静,彭淑暗暗松了口气。
她有预感,李星回就算靠着强大的意志力,成功过了席战给的期限,也还是时日无多了。
一个时日无多,自己亏欠,又没做过什么坏事的人,她想要好好补偿。
之前说要给他做药膳,也因诸多烦事侵扰,没能继续。
“睡吧,睡一觉就好了。这一世,你不用因为病弱而愧对天下。”彭淑将他的手扯开,为他又一次整理好被子,才从屋子里离开。
“嘎。”
房门打开,众人好奇的打量她。
冷惑顷激动上前两步,“彭姑娘,我家殿下如何?”
“殿下睡过去了,席战,云微,你们再去看看吧。”彭淑也拿捏不准。前世李星回也是,说累了,想休息休息,然后就再也没醒过来。
“去看看。”
席战不敢去,李肃同意了,他才进去看。
两个顶尖医者同时查看,不多会便出来了。
“真是奇了,六殿下的脉搏虽然依旧很弱,但趋于平和了。应该还能醒过来。”席战百思不得其解。
若不是没闻到任何其他药味,他都要以为是彭淑给他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了。
“太好了,太好了。”冷惑顷激动得直落泪,无比感激的冲彭淑行礼,“多谢彭姑娘肯看顾殿下。”
“姑姑,父亲真的能醒过来吗?”李冲还是很担心,他此刻浑身颤抖,害怕自己成为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
“放心吧,你父亲放心不下你。”彭淑笑着捏了捏他的脸,“哭得眼睛都肿了,快去洗洗吧,你父亲可不希望醒来看到一脸苦相的你。在病人面前啊,我们尽量要开朗一些,才能为他们驱散郁色。”
“嗯!”
李冲重重点头,蹭蹭蹭便进屋洗脸去了。
冷惑顷也擦了擦眼泪,进屋守着。
而席战和云微,要同去研究药方。其余侍卫丫鬟们,则站得远远的。
一时之间,走廊上,只李肃与彭淑面对面沉默了。
“你与星回有旧?”李肃率先打破沉默。
见她为他呵斥所有人,露出不同寻常的一面,他心里很不舒服。可他不愿独自生闷气,也怕产生误会,便直截了当的问。
“这……说来话长了。”彭淑微微点了点头,她不想否认,有些事,他用心去查,肯定能查出蛛丝马迹。
“没关系,你可以慢慢说,我们的路还长。”李肃说罢吩咐侍卫去温酒。
看得出,他是非听不可了。
他既想听,彭淑也乐意说说。
有些秘密,放在心里不告诉任何人,也挺难受的。
她希望跟李肃之间,没有任何秘密。以他们所处在的位置,一旦有了秘密,敌人便也有了可乘之机。
当然,该给对方空间的时候,还是要给,就比如她不会去过问他打算将苏以沫怎么办。
这是他应该处理的事,牵扯到他的母亲,她插手反而激发更大的矛盾。
小半个时辰的样子,巧微做了一桌好菜,李肃的侍卫温了两坛酒。
闻到菜香,翟阙死皮赖脸的要一起吃,李肃拗不过,只能同意了。
翟阙也知道两人有话要说,便一顿风卷残云,将他爱吃的几盘菜,吃了个精光。
吃完后,一抹嘴角拱手道:“下官还有事要处理,就先告退了。”
“退下吧。”李肃无奈道。
彭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称赞道:“翟阙也是个妙人。”
“哦?如何妙了?”李肃颇为感兴趣问。
“做人臣子的,总要有些缺点才好,他的缺点明晃晃摆在你面前,让你用得放心,挺好的。”彭淑笑道。
李肃听着,忽然想起方才那一幕,他在她身上看到了太后垂帘听政时的影子。
加之之前他调查得出的那些结果,对她跟李星回的事,更感兴趣了。
“如今只你我两人了,说说看,你与星回有什么旧事。”
问这话时,他神色淡然,但心里其实很紧张。
“说之前,我先问你个问题,你相信前世今生吗?”彭淑放下酒杯问。
“不信。”李肃断然摇头,“前世今生,不过是世人为某种目的找的借口罢了。有人失败了,说是前世造孽太多,此生注定得不到善终。有人看到某位女子长得好看,便说人家是他前世未了的情缘。实在荒谬的很。”
彭淑:“……”
“那我再问你个问题,若有人说我八字克你,你会远离我吗?”
“我曾参与钦天监推演、编写皇历。朝廷编写皇历的目的,是担心百姓们不知时日,错过耕种季节,致使农田荒废。农田荒废,会饿殍遍野,伏尸百万。”李肃极认真的道,“谁若说你我八字不合,我半个字都不会信。”
对这个回答,彭淑是极满意的。
她想了想,决定不提他不信的,捡他相信的说。
然,正准备说呢,侍卫便急匆匆来报:“王爷,齐王得知您在此,特地绕路过来了,已进宜灵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