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陵行宫,此刻极致的安静。
而在整个皇陵的外围,里三层外三层,早已被京郊大营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彭淑端坐在马上,身侧是武安侯和楚灵珊,以及孔蝉。
“那是什么?一个人?”
楚灵珊眼尖,立刻便瞧见了正从里往外走的一名男子。
几人闻声看去,武安侯和孔蝉都瞧见了那人,只有彭淑没瞧见,直到那人走近了,她才看清是个中年男人。
男人手里执着白旗,手里没有武器,他满脸无奈地来到马前,在彭淑和楚灵珊两人间看了几眼,最后目光锁定在彭淑身上,“想必,这便是彭姑娘吧。”
楚灵珊太激动,昨日睡觉踢了被子,今儿染了风寒,脸色也不太好看,故而他有些拿捏不准。
“耿震。”
彭淑却是认识他。前世为了抓耿震,她手底下死了两名负责清缴细作的重要官员。
耿震一愣,“不愧是彭顺公之后,姑娘这眼睛,真是毒辣。”
他有种甘拜下风之感。
起初,他确实有些轻敌,觉得不过是个小女娃,能掀起什么风浪?可就是这个被他看不起的小女娃,彻底终结了他,还毁掉了他几十年的心血。
以后,西荒想要在大启布置如此多的细作,不知要培养多少年的人才能做到了。
“哎。”他轻叹一声,恨自己无能的同时,也感叹彭淑与他立场不同。若她是西荒的人……
这个念头一起,他摇摇头,知道绝无可能。
“将军说,他只见彭姑娘。”
无数遗憾和不甘,最后化作这么一句,无比郑重,和认真的说了出来。
“淑儿不可。”武安侯立刻阻止道。
“彭淑,不能答应。”楚灵珊也如此说,她很担心。
“彭姑娘,我家将军说,你若不去,他便炸了你们太祖的陵墓。”耿震又道。
此话一出,所有人色变。
“卑鄙。”孔蝉骂了声,那耿震却只笑笑,并不生气,还道:“比起卑鄙,你们大启的太祖,才是真正的卑鄙,一个乱臣贼子,而今却享帝王香火,他本便不配。”
“你说什么?”
武安侯大怒,手里长枪直指耿震眉宇。
锋利的长枪,在风中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割裂了吹拂而来的风,声音令人发寒。
可耿震却浑然不惧,他甚至往前踏了一步,眉心顶在长枪最尖端的位置。
锋利的枪尖划破他的肌肤,鲜血顺着鼻梁,划出了道长长的殷红血痕。
“哈哈哈……”他大笑着,眸光狠辣,死死盯着彭淑,“今日,是我们轻敌,落入你手。但你也休想好过,一刻钟,若一刻钟你还未出现在皇陵,你们太祖的陵墓,便会‘嘭’的一声,炸开花,到时候,彭淑,你觉得整个大启的臣民,会如何看你?哈哈哈……可是你进去,你便必死无疑。”
说罢,他眼里泛起狠光,猛地几步上前,让武安侯的长枪,刺穿了他的眉心。
武安侯:“……”
他愣住了,“我往回收的,他抱了自绝的心……”
“也算是条汉子,可惜被人出卖了。”孔蝉感慨道。
“一刻钟,来人,立刻进去……”
“干爹!”彭淑大声打断了武安侯的命令,她有些浑浊的眼,此刻迸发无尽冷光,“不能。”
“淑儿,你没听他说,进去必死无疑?”武安侯急了,他之前就放弃过彭淑一次,这一次不想放弃了,一定要护住她。
可彭淑依旧摇摇头,死死拽住他的手腕,无比坚定,“燕家不要了吗?你若带兵冲进去,毕敬业不管不顾,直接炸了太祖陵,你如何向朝廷交代?那是太祖的陵墓,太祖,并不是什么随便的皇帝。”
在耿震心中,太祖是乱臣贼子,可在大启朝臣民的心中,太祖是推翻暴政,解救黎民于水深火热的英雄,是信仰,是这个朝代最伟大的人物。
谁的坟被炸了,他的都不能。
哪怕,前赴后继,无数人为之送死,只要大启朝还在一日,只要大启朝还没有倒行逆施一日,这座陵墓,都要完好无损。
“如果太祖陵出事,我们都会死。”彭淑一字一句,坚定的说,“我本就是要死的人,就让我去见他。他是战神,他有骄傲,我相信,只要我去见他,他不会炸了皇陵。”
“可是淑儿,你干娘在京都等着你回去呢。”武安侯这一次,是真的动容了,恨不得眼前人,真是自己女儿。
若能有这样无畏无惧,有勇有谋的女儿,他做梦都会笑醒。
“若我回不来,请待我跟干娘说声抱歉。”彭淑脸上浮上抹暖笑。
说来,她也没那么好,可顾氏待她真的太好太好。
终究,这一世,没法报答了。
“楚二。”彭淑说罢目光落在楚灵珊身上。
“哎。”楚灵珊忙不迭点头,“你有什么要说的,尽管说,我保证都办到。”
“我那几个丫头,就交给你了。她们背负深仇,曾被辜负,还望你用国公府的力量,帮她们一把。别让她们短命了,我希望,你和她们都得善终。”
话说到这里,彭淑有些后悔,早该帮尤妈妈她们报仇的。可,说什么都晚了。她以为,前世那样艰险都活了七十年,这一世应该不会太短命才对。
可惜,她预估错了,这才重生几年啊,就又要去见阎王了。
也不知那阎罗王长什么样子,是俊是丑,亦或是男是女?死了那么多次,还没见过呢。
“别说这些胡话,你肯定能回来。”楚灵珊哭得哇哇的,“你若回不来,我就把你那几个丫头卖了,呜呜……”
彭淑失笑,她知道,她说的是气话。她若不能回来,她肯定好好善待阿影她们。
“孔将军,抱歉,改造才开开始,我便不能继续了。不过,楚二学了许多,她可以。你放心交给她。”彭淑一一交代。
今天,她特地没带云微来,将她留在了营地,也是怕离别悲苦,承受不了那悲戚的场面。
“彭姑娘,若你能活着回来,我亲自面见陛下,为你证清白。”孔蝉无比郑重的保证。
彭淑没接话,清不清白的,不重要了。她只是遗憾,临死前没能见李肃一面。
也不知,他到底遇到了何事。
罢了,不管遇到何事,先把毕敬业解决了。
“我走了,各位保重。”
彭淑最后看一眼京都的方向,扬鞭打马而去。
前往皇陵的路,她并不陌生。这一世来过一次,前世来过无数次,主要是给李星回上坟。
马儿的速度很快,不多会便进了皇陵神宫群了。
大启朝开国到现在,一共十九位皇帝,最长的在位七十多年,最短的,在位四个时辰。
这十九位皇帝,每一位,都有一座属于自己的神宫,用以供奉他们的牌位。
而被称之为圣殿的,则供奉着太祖的灵位。
在大启朝臣民的心中,人死后的牌位,可称之为神位,但称之为圣的,便有功绩要求了。
整个大启朝,敢用圣这个字的,唯有太祖。
彭淑熟门熟路的来到圣殿。
奢华宏伟的圣殿,此刻大门敞开,一人站在门前,朝她望来。
“战神好兴致。”彭淑早已在下马石前下马,此刻是步行过来的。
毕敬业脸上挂着和蔼笑意,完全不像是要炸人祖坟的样子,反而像慈祥的邻家爷爷。
“我看过你祖上的传记。”他笑道,“是个很有智慧的人。我一生很少服人,但服你的先祖。还有这位。”
他说着目光落在圣殿中央,那里供奉着太祖皇帝灵位和雕像。
高大的雕像,只雕刻出伟大开国皇帝的万分之一威严。但饶是如此,也令人不由得从内心深处升起敬畏。
“战神大人一生辅佐这样的朝廷,可有一刻后悔过?”彭淑走进圣殿,跪在灵位下的团蒲上,拜了拜。
而毕敬业则站在旁边。两人此刻,犹如多年的老友,全然没了前几日斗得你死我活的剑拔弩张。
“据我所知,你在彭家过得并不好,而承乾帝,对你也未有优待,在京都城里,关于你的通缉令,早已遍布全城。为这样的朝廷办事,你可有一刻觉得不值过?”
彭淑闻言失笑,这个毕敬业,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
“好了,我们谁也别说谁。”彭淑起身,看了眼供台上的美酒,“不如饮一杯?”
“顺便对弈一局。”毕敬业目光落在角落里的棋,那里黑棋已率先落了一子。
“战神大人相信人生如棋吗?”彭淑走过去,坐下,执白棋也落了一子。
“不信,因为我杀过很多棋艺比我好的人。”毕敬业说着,也落了一子。
两人一来一回,慢慢下着。
“你这样的年纪,本该是那游玩踏青,无思无虑的时候,可惜了。”毕敬业摇摇头。
十几岁的年纪,就该无思无虑,在深闺中学习女工,偶尔与亲朋外出踏青,然后躲在闺房里,偷偷思念那鲜衣怒马的少年。
彭淑淡笑着,这样的日子,她也过过,第一世的时候,无知,学习,然后偷偷思念鲜衣怒马的少年。
只不过,她运气不好,思念的少年是个黑心肝的。
“若说可惜,战神大人您才是最可惜的。您这样的年纪,本该在府里儿孙绕膝,享天伦之乐,受朝廷供养。可惜,真是可惜。”彭淑慢条斯理的反击。
毕敬业也不恼,他这把年纪,早已看开,只是对客死异乡,有些遗憾罢了。
“你还真是不肯吃半点亏。”他笑道。
“也吃亏的,毕竟我还那么年轻,而战神大人您,威名在外,却又活了九十年。九十年啊,多么令人羡慕的长寿,最主要的是,您还生活能自理。”彭淑言语里,满是羡慕,和调侃。
“这一点,确实你亏了。若没遇到我,以你彭家的长寿血脉,你应该也能活很久,可惜。”他哈哈大笑。
“不可惜。”彭淑并未刺激道,她活了几世,早活够了,比起来,还是毕敬业亏,被囚六十年,出来想大展宏图,却壮志未酬身先死。
“你,输……”
“铮!”
毕敬业一个‘了’字未出口,手中便突然多出把匕首,那匕首直接刺向了彭淑腹部。
可,匕首只划破了衣裳,没刺进血肉里,被软甲挡住了。
彭淑垂目,脸上荡起灿烂笑容,“是,这局棋我输了,可,这场博弈,我没输。”
“咻!”
她话音落下,藏在袖口的袖箭飞出,直接没入毕敬业身体。
“噗!”
毕敬业箭,吐了口鲜血,倒在地上,老态的眼里,满是无奈和惨然,“我猜测你猜到我会杀你,为保命,你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护住心口。所以,我攻击你的腹部,可没想到,我竟护的是腹部。”
“我猜到你肯定要杀我,但以你那十八弯的脑子,肯定会多想,所以我在腰部,环了一圈软甲。”
彭淑后退几步,手里袖箭对准他,“战神大人,死在我手里,你不冤。”
“哈哈哈,可你也活不久了。”毕敬业不惧死,只是遗憾。
“可你没有亲眼看到我死,你会遗憾,会不甘,会不瞑目,还会放心不下西荒,和你的衰帝。”彭淑话语寻常,没有恨,也没有其余的情绪。
她与毕敬业,只是立场不同,并无仇怨。他死,她不会高兴,也不会难过。
同样的,对方亦是。
“你错了,我放不下的,从始至终,都不是陛下,而是不能光明正大的去祖地祭祖。当年,我的祖先,跟随先皇逃亡西荒,至此,我们无数代人,努力了数百年,都没能再回来。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他惨然轻笑,目光灼灼地望着彭淑,“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您说,只要不卖国,我能办到,尽量去办。”彭淑点头,不敢放松警惕。
这次进来,她是抱着必死决心的。
若毕敬业方才没那么多脑筋,直接攻击她心口,她早已死了。
“我祖地在望州巴江沿岸的一座小村庄,叫毕家村。若可以,请将我葬在毕家村旁。”他说完,神情变得祥和起来。
活了九十年,他早已厌倦了生命的漫长。
“好,我答应你。”彭淑点头。望州是大启的疆土,也是很多人的故乡,而故乡不会拒绝远行归家的孩子。
“你愿意帮我,我也给你面子,这座太祖陵,我就不炸了。”他说着艰难的爬起来,移开黑棋棋盒,露出一条延伸到地底的火药引线。
而那引线,竟不知何时,自燃了。
掐掉引线,他又道:“不过,我终究是死在你手里,我自己的大仇,我肯定要报。彭淑,若你未毒发身亡,三个月,三个月内,会有人杀你。你的死,会跟我一样。”
说完,他哈哈大笑着,满口的血吐出,而后,声音渐弱,直到没了气息。
彭淑站在原地,心中感慨万千。
一代战神,终是陨落在了她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