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侍花娘子放了花锄,似乎也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不错,因为太太去的早,护国公府好些年都没个女主人,人情往来方面到底有些不便。护国公毕竟是男子,于嫁娶一事上头的门门道道知晓的并不多。府上少爷们的婚事都是自己瞧上了哪家的小姐,便回来禀告给护国公,护国公再三媒六聘的去那家求取。可飞羽小姐毕竟是姑娘家,与少爷们的情况都不同一些。因为,护国公不常在家中,既是在家中也不怎么待客,夫人又去的早,飞羽小姐的婚事便渐渐耽搁了。好在飞羽小姐是公府千金,受尽宠爱,想法也跟平常人家的姑娘们有些不同,也并未因此所恼。恰好,当日她在花灯会上,遇到了一位情投意合的公子,他二人因盏花灯结缘……”
侍花娘子说着,抬眸瞧了苏尚彤一眼,见她面上并无不赞同的神色,不由点点头,继续说道:“既然情投意合,那位公子也着意求娶,飞羽小姐便将自己头上戴的珠钗赠予了他,嘱咐他三日之后以拾到珠钗为由,求见护国公,先不谈及婚事,只让护国公有机会相看那位公子,也好借机谈谈护国公的口风,免得那位公子贸然提亲,被拒绝了,下不来台。”
苏尚彤接过话头,皱眉道:“娘亲的想法很好。可谁也没料到那位公子不小心将珠钗弄丢了。上门说自己拾到珠钗的却是别人。”想了想又道,“可娘亲不是见过那位公子么,又怎么会认错人了呢?便是那时候没法子瞧上一眼,可身份总归是不会弄错的……难道当日娘只说了自己的身份,却没有问他的?”
侍花娘子点头笑道:“表小姐说的有理。只不过,飞羽小姐毕竟是闺阁女子,自己开口谈及婚嫁之事已是不妥,当日也不好再问那位公子的身份。加之,她等了好些天都没有消息,本来已是失望透顶。忽然听闻有人拿了珠钗上门,当是喜从天降,哪里还顾得上去细细思量?加之,那时候府内正好出了些事情,飞羽小姐被牵住了脚,也没能悄悄去看一眼。”说到这儿,不免叹一口气,“这也都是命该如此……后来飞羽小姐又听闻那还了珠钗的公子上门求娶,她更是高兴都来不及,可护国公那头传来的意思却是看不上那位公子身份低微,害怕他来求娶本就是存着攀附护国公府的心思。飞羽小姐与那位公子相识之时,并未透露自己的身份,自然知晓那人看重的并不是她的身份。所以,听护国公这么说,她哪里受得了,连上门之人的面都没顾得上见,就闹着一定要嫁过去。”
苏尚彤听到这里,也不免唏嘘一阵。
明明二人情投意合,却因为种种阴差阳错的巧合错过了。偏偏,娘还以为父亲正是自己心上之人,她出嫁的时候想必她也是极为喜悦的。可掀了盖头,她看见了自己夫君的模样,发现他并不是自己的心上人,那时的心情,从大喜忽然转为大悲,哪里是寻常人能承受的了的?何况,这人还是娘自己死活都要嫁的,就连反悔的话都不知该怎么说。回门当日,偏又收到了心上人指责的贺信,只是想想都觉得心里头发苦……
侍花娘子看见了苏尚彤面上的表情,问道:“表小姐在为飞羽小姐不值么?”说话间往前走了两步,蹲在地上,似乎是在细细观察那朵仅剩的天山雪莲,“万事万物都有缘法。如今,我倒觉得,说不定那正是上天的安排,飞羽小姐与苏相本就该以那支珠钗结缘,所以最后拿了珠钗上门的是苏相而不是别人。要说之前那位公子,飞羽小姐没有嫁给他,于护国公府、与她自身都是福非祸!”
苏尚彤听她语气有些奇怪,不由问道:“难道还有什么隐情?”
侍花娘子拿起花锄,将那朵天山雪莲连根拔起,装进了身上系的小布袋里头,做完这些,才又笑着回头对苏尚彤说起:“这就跟这满院的奇珍异草有关了……飞羽小姐回门当日收到了一封贺信,好好的就哭了一整日,护国公自然也知晓其中有些不寻常。他去飞羽小姐屋里宽慰她的时候,也抽空瞧了一眼那封信。这一瞧,就瞧出了问题来!”
“什么问题?”也不知是为什么,苏尚彤忽然有些紧张,整个人也有些烦躁起来,似乎没有心思听侍花娘子慢慢说,脱口问道。
侍花娘子看她一眼,眉峰微蹙了一下,复又恢复了笑盈盈地样子:“那封信的右下角印有一个鬼面图章。据护国公说,那是上古凶兽——梼杌。”
“梼杌?”
“表小姐想是没有听说过的。那梼杌是上古四大凶兽之一,为人避之不及,可却也是申国皇室的专用神兽。据传,梼杌凶兽青面獠牙,双目如淬火一般通红,凶残弑杀,性恶难驯,所到之处,一片荒凉。除了与梼杌颇有渊源的申国皇室,平常人避之不及,哪里又会将梼杌的样子作为图章?”
苏尚彤心中一跳,只觉得心中有一道思绪飞快闪过,却怎么都抓不住,只能顺着说道:“所以,那写信之人应当是申国皇室之人……也就是说,娘亲当日的心上人正是申国皇室中人!可是,”她有些疑惑,“这又与这片后花园有什么干系呢?”
侍花娘子放下了手上的花锄,系紧了装有雪莲的袋口,伸手指着那一株七叶冰玉露道:“听闻表小姐如今跟随无为居士学习医术,想必也知道这株冰玉露和天山雪莲的效用。”
苏尚彤道:“天山雪莲能解百毒,尤其是世间罕见的奇毒,而七叶冰玉露……虽然没有药性,却是最好的使药。”
侍花娘子点头赞道:“想必大小姐也猜出来了,护国公想制得便是能解百毒的汤药。”
苏尚彤也见过有书上记载,用天山雪莲与七叶冰玉露配上其他一些奇花异草一起熬制,的确是能熬制成解毒的汤药。只是,熬制过程中,雪莲的精华部分会损失不少,药效也会大打折扣。虽然能解一些奇毒,但好多厉害一些的毒却是怎么都解不了的,墨鱼之前所中的千金之毒便不在其能解的毒之列。可若是用药鼎来炼制,照着山谷内那本医书上的记载,将七叶冰玉露和天山雪莲入药,制成的药丸,效果却要好很多,非但能解百毒,还能让吃了药丸的人百毒不侵。医书上说,至今尚未有人炼成此药,原本苏尚彤也不敢托大,只不过她的神龙鼎非但是药鼎中的宝贝更是传说中的上古神器,自然与旁人不同。
当然她的药丸还未制成,此时也不便谈及,便有些好奇地问:“外公要制解百毒的汤药干什么?”
“自然是为了飞羽小姐。”侍花娘子目中陡然浮起了怒意,“我只道那人知晓小姐另嫁他人,伤心之下才送来书信,谁想他竟然黑狠心至此!那书信上竟然抹了毒,还是无解奇的奇毒!飞羽小姐整日的拿着那书信,毒性已经深入血脉,只能寄望于此。而护国公离开京城,也是为了给飞羽小姐寻药。”
“娘中毒了?”苏尚彤不信,“我给娘请过几次脉,并无中毒的迹象……”
侍花娘子像是已经料到她会这么问:“隔了两日,那个送信的门童忽然毒发死了,护国公才知晓大事不妙,赶紧把先帝御赐的那枚避邪丹给飞羽小姐服下,这才救了她一命。”
苏尚彤点点头,她听师父说起过,避邪丹十分神奇,是往年的一位高人制出,能压制血脉中的毒性。只要中了毒,无论是不是无解奇毒,只要服下了避邪丹,那毒都能被压制整整二十三年,让中毒之人与常人无异。只不过,若是二十三年之后还没有寻得解药,避邪丹药效一过,毒性不再受制,反而会比原先更加凶猛,中毒之人很容易立即毙命。
而她记得曾经听素月她们闲话,娘亲是在十六岁那一年的春天出阁的,今年正好是三十八岁。也就是说,在明天春天之前不能解了所中之毒,就有可能忽然……离世!
苏尚彤脑中“轰”地一声,好似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幕幕的片段闪现在眼前,让她眼花缭乱,不知该先去思考什么。从虚无之地里取出一粒清心丹,悄悄服下,她定了定心神,用一贯清朗的声音说道:“百灵汤,熬制需用天山雪莲一朵、七叶冰玉露的雨露三颗、千年人参一两、九死还魂草六钱、天心海棠蕊三钱,墨茎水香二钱,再加灵芝、麦门冬、柴胡、当归、黄芪、甘草、云苓各一钱,用一口大锅,以小火熬煮三天三夜方可熬成。”苏尚彤的声音不疾不徐,说到一种药材便会在园中将此种药草点出来,将罕见的草药一一点过,才看向那侍花娘子,“这些草药看上去入府时间都不短了。既然药材都已经齐全了,外祖为何还迟迟不归呢?”
侍花娘子似乎是没有料到苏尚彤竟能说出药方,目露赞赏之色,只觉得自己今日特意邀她一谈是做得对了,对她刚刚的问题,却摇头不答,只说:“这事不该由我告知表小姐。天色晚了,表小姐该回去了。”说完自己先施施然离去了。
苏尚彤瞧着她的背影,心道:“她拔起了那朵雪莲,看来是要不等外祖回来,就先熬制百龄灵汤了……反正我得了玉露,这两日也要炼制那解毒丸,娘亲应是无碍的。”这般想着,又回身看了一眼那株梅树,不由目光紧了紧,也起脚离开了后花园。
不知刚才听李洛说了些什么,宁文泽此刻正在书房中焦急地来回踱步:“三殿下,这,这块玉佩,我看,你还是还给表妹吧!”
李洛却摇了摇头,将手心里的墨鱼玉佩小心翼翼地收好:“之前,我以为自己活不长了,才由她戴了这枚玉佩在身边。如今,我身上的蛊毒已解,自然会护她一世,这枚玉佩……”
“可是……如果没有这枚玉佩压制着,表妹她会……”宁文泽有些急躁,说话间挥动着手臂。随着他的动作,一串乌木佛珠从袖中滑了出来。每颗佛珠上头,都刻有一个红色的“卍”字。
李洛闻言也有些动摇,却还是坚定了神色说道:“我原先也以为这么做是对她最好的。可如今,我已经知晓之前的决定是错的,没道理还要一直错下去。而且,那毒虽然霸道,却也并不是无药可解。只要……”说到这儿,他忽然噤了声。
屋内静了下来,门外那轻轻的脚步声也一声不漏的传了进来。
人未进门,声已先到:“表哥!”苏尚彤的声音带着一丝焦急,“你这两日在偏院见了什么客么?外祖的天山雪莲被人摘走了!”
“天山雪莲?糟了!”宁文泽一听,原本嬉笑的表情尽数收起,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后院跑去。
苏尚彤不疾不徐地跟在后头。
李洛落了她一两步,也跟在后面。
“果然不见了!”宁文泽奔到后院,只堪堪一扫,就惊呼一声,楠楠叹道,“这可是……多年的心血!外祖还……”好像是顾忌着苏尚彤和李洛还在,他并没有将话说全了。可是苏尚彤却明了,外祖要制药的事情,四表哥也是知情的!
苏尚彤指了指小翠歇着的房间,问宁文泽:“如果我猜的没错,偷了雪莲的人昨日下午就呆在那屋里。表哥可还记得,当日来的人是谁?”
“是他?应该不会是他……”宁文泽瞬间就想起了一个人,却又有些不大确定的样子,“除了你们俩,这几日并没有什么访客到访。不过,昨天陈家大公子陈修文曾经来过一趟。因为我与他都好好的在康亲王的寿宴上‘晕倒’,修文兄有些怀疑,所以才来问问我记不记得一些可疑的事情。”他朝苏尚彤看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陈修文和宁文泽会在康亲王的寿宴上晕倒,完全是因为苏尚彤的迷药。宁文泽还是自己吃了迷药才倒的,哪里又能看到什么可疑的东西。就算有,他宁文泽也不可能去告诉陈修文。
“我当日就是在偏院的花厅接待修文兄的。只不过,丫鬟上茶的时候毛毛躁躁,打翻了茶盏,溅湿了他的衣服。我记得当时他确实是去了这个屋子换衣服的。可是,修文兄的人品我信得过,他并不是那种会偷鸡摸狗的人……”
苏尚彤心中一凛——陈大公子?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好像脑中忽然有好多事情都穿成了一条线……
她忽然朝宁文泽问道:“表哥,你知道梼杌长什么样么?”
宁文泽看了李洛一眼,了然道:“我听外祖说过。”
“能画出来给我看看么?”
宁文泽叫人递上纸笔,就在回廊上依柱花了几笔,勾勒出了一个鬼面獠牙的图案。
墨迹未干,纸已经被苏尚彤抢了过去。只听她喃喃道:“果然是这样!果然是他!”
她之前一直以为那鬼面人是她父亲苏向宇。可今天下午瞧追香的样子,护国公府的后院那株梅树的新叶和天山雪莲的那篇花瓣都被那鬼面人碰过。而且,若是侍花娘子的判断不错,那个鬼面人只能是昨日下午到了府上的。
如果陈大公子是那个鬼面人的话……所有让她觉得不合理的事情都有了解释,虽然说起来有些让人不可思议,可这样确实能将所有的事情都串成一线,让每件事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先是追香将那枚寻香丸吐在了哥哥的衣角上。千里追香药性极强,只要与佩戴千里香香囊的人接触过,都会沾染上千里香的气息,就是沾染上千里香的人再与其他人接触,那些人也都会沾染上千里香的气息。可是一群人在一起,追香只会追着那个身上千里香气味最浓郁的人。当日王府夜宴,哥哥为了顺利给陈大公子下药,与他相谈了很久,又坐在他旁边。当时她将追香飞到水榭之上去寻人,陈大公子却正在昏迷之中躺在客院里,追香所寻到的人自然会是与陈大公子接触最久的哥哥。
而萧天辰一反常态地在康亲王府对小翠……只怕也是中了别人的算计。萧天辰那种重视名利的人能不顾自己的形象和仕途,在康亲王府中做出那种事,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喝的酒里被人下了东西!
因为,康亲王府只有一个客院,并未有男女之分。先前是因为陈大公子他们先被带到了东厢,她们才被领去西厢换衣服。她记得那日陈二公子与哥哥商议的是要给黄英下药。如果当日她没有反驳哥哥的话,寿宴当天直接给黄英下药了,那黄英被领到客房之后,是昏迷不醒的,而紧接着去的萧天辰又神志不清,他若是见到了黄英躺在那儿……
若是真的出了这种事,那牵扯进去的人可多了!
萧天辰并不算什么,可他的身后有镇国将军萧天澈。便是萧天澈再不满镇国将军府二房那一家,可在外人面前他们总是一体的。而黄英的祖父是太子太傅,黄家一直与太子走的很近。若是黄英出了那样的事,那她一定是羞愤欲死的。那时候,凭黄寺卿那般宠女儿的样子,黄家肯定是要闹翻了天,镇国将军府的老夫人又极宠爱萧天辰,一定会搬出萧天澈来与黄家叫板……萧天澈再看不惯镇国将军府的那群人,可老夫人怎么都是她的祖母,他自然不能不孝。如果黄家与镇国将军府闹起来,太子无论如何作为,都做不到既不开罪镇国将军,又不伤了黄家的心。若是事情闹大,就连康亲王府也脱不开干系了,毕竟此事发生在康亲王府,分明是王府安排不当。而此事最大的受益人,谁都会觉得是三皇子李洛。如果有心人再去追查一番,必然会发现黄英昏迷之事,是苏尚为所为,而苏相府又与三皇子订有鸳盟……如此,矛头又会指向三皇子和苏相府。可哥哥和李洛自然又以为是别人故意算计他们,到时候,太子、三皇子、康亲王、苏相、镇国将军、陈家、黄家这些在朝堂、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全都牵扯其中,互相猜疑,相互离心,真正得利的自然不会是瑶国!
那鬼面人面具上的梼杌是申国皇室的象征,那个鬼面人自然与沈国皇室脱不了干系!如果这一切真的与那个鬼面人有关,那么引起这个事端的人就是最值得怀疑的人。
当日,哥哥是为了帮助陈大公子才设计要给黄英下药。而来护国公府偷走雪莲的人,据表哥所言,也正是那个陈大公子。
前世,她曾听萧天辰说过,陈家子孙并不全是定国大将军的骨肉,有好几个都是他们夫妻二人在战场上收养的孤儿。京城住着的陈家子孙是陈二公子,而身为长子陈大公子却避于乡间,本就不合常理。很可能,那位陈大公子本来就是被陈老将军夫妇收养的孩子……
苏尚彤越想越觉得这个陈大公子一定就是那个鬼面人,正要跟宁文泽他们说起子自己的猜测,就见远远地跑来了一个衣着不整、头发乱飞的老头。
待人到了近前,苏尚彤才看清,那老头正是她的师叔——孙大夫,顿时吃了一惊:“师叔你怎么了?你的帽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