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的南端,雪山的入口。穿越阿羌到苏巴什,沿着库拉普—克里雅河翻过山口,骡马队行进在乌鲁克库勒的冰面上。领行的人叫喊着过了前面的达阪,就在边上那个火山岩砌成的石垒休息。又有两个人倒下了,在呕吐过后失去了意识,队尾的领队让青年仆从索南把尸体用白布包裹,顺着山坡滚落到秃鹫盘旋的山谷里。其他几个帮手赶着十几匹驮着布匹、盐和日用器皿的骡马、耗牛和骆驼进入营地。伊奥斯·卡夫索坐了下来,他发现自己的腿已经肿了。这时,会阿维斯陀语的炊事扎西递给他锅灰,叫他抹在眼睛周围可以缓解眼痛。“外来人,希望你能坚持下去,第一次来的人十个有七个都会在半路退出。”
扎西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刚煮好的耗牛奶。“不,不会,既然我来了,就会坚持下去……我们多久,才能进到希玛瓦特学山去?”
“很远,还有很远。”
“我以为翻过那座山头,我们就到了……”扎西一边笑一边摇头:“这座雪山大得很,延绵不断,没有尽头……我听他们说了,你是要去到那些寺庙,找那些信仰敦巴辛饶的和尚,是去寻医问药吧?”
“不是看病。”
“不是看病?那有什么事,值得你这样翻山越岭?”
“我要向他们打听一个地方,一个很少有人听说过的地方……”“什么地方?”
“你知道‘阿卡西’吗,可能是一座图书馆的名字。”
“从没有。”
扎西摇摇头, “嘿! 嘉措,过来一下!这边有点事要问你一下。”
他边招手,边叫着领队的名字。领队嘉措拿着烤地用的火把走过来,他是一位皮肤黝黑,身材健壮的中年男人,看起来少言寡语。他坐到两个人的中间,朝着伊奥斯的方向,问道:“哎,你还好吗?”
“我可以坚持。”
伊奥斯说。扎西忙说:“诶,这小子想问你,咱们什么时候可能见到像吉(人名)或是其他什么的僧人,你和他们最熟了,这小子能早点见到他们,没必要跟我们走那么老远的路吧。”
“还早呢。”
“还早,怎么说?”
“看见前面的山口了吗,过了那儿才算进了世界之巅。我们要到世界之巅的南端,才能碰到他们呢。”
“他们是什么人?”
伊奥斯问。“智者、医生……僧侣,谁知道呢,一些在这雪山里到处做好事的怪人,他们的大本营是年曲麦的修道院,等我们路过那附近的村落,自然会看到那些到处医人的老头。”
领队说。“年曲麦……我们要走多远?”
“少说要几个月。”
伊奥斯默默地叹息了一下。入夜了,众人开始烤羊腿。伊奥斯看着那些烤地和用已经快要磨秃了的镐挖地窝子的人,陷入了回忆。数日前少女哭红着眼圈,牵着他的手把他送到了村子尽头的驿道旁,他答应她如果翻过这座山,问到了阿卡西的位置,就马上回去接她。他并不知道自己这一去到底要多久,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会有去无回……此刻,他的内心忧伤而低落;他想念她,更为她感到难过。他隐隐地感到,也许现在,女孩正在忧伤、焦急地等待着他归来的身影,而他却无法立刻兑现自己做出的承诺,甚至数月乃至半年……他都无法再次回到她的身边。他就在这样的痛苦中渡过了两个月,两个月后,伊奥斯已经完全地融入了队伍。他们穿过了银霜遮盖的众山之主冈仁波齐,抵达了当惹雍错湖。又有人失明了。饭后,扎西带着几个失明了的患者去附近的村寨寻医,伊奥斯听说,那些他们已经到了那些僧侣会时长出没的地界。过了整整一夜,扎西和患者们都没有回来。第二天,索南和嘉措等人组成了搜索小队,准备前去寻找扎西一行人的下落,伊奥斯也加入了他们。一路上,他们走了不少险路,这个季节的冰已经化了,他们时不时都能看到失足坠入激流的骆驼和马的尸体。几时后,一行人抵达了最近的村子,村口的几个少年看到他们,向他们问好;嘉措和他们说了些什么,那些孩子就一溜烟地跑回村里去了。没过多久,扎西就走了出来。“发生什么事了吗?”
嘉措问。“没事的。昨天晚上,医生不在。我们也在这里等了一宿,不过,今天怎么着都会来的。”
“我看那边站着有不少人呢。”
“对,那些是村子里的人,他们都在等医生,昨天去请了,今天才能到……”“他们也要找医生?是什么情况?”
“有人中毒了呗,好像是误食了黄盖鹅膏菇……” 扎西答道,“应该是没救了,等医生来了,先给我们的人看吧。”
伊奥斯站在一旁,这些简单的对话,他基本能听得懂了。“我们也过去看看。”
嘉措和扎西一行,向村子里聚集着人群的那户房子走去,他们进到病者的家里,有不少人围在那个平躺的老妇人的周围,她面色发白,时不时的口吐白沫。“她肯定活不成了。”
索南小声地跟其他几个人说。他没有猜错,很快,众人就见证了那个时刻。那位老妇人的脸从白色开始转为青紫,张着嘴大口喘着,时不时的咳出黑红色的液体,她的眼睛凝视着正上方,最后一口气吸到一半就停了,这时后面的人群开始出现哭声。老妇人已经死了。晌午,太阳开始升到半空中,挂在高高的地方。众人吃完午饭回到屋子这边,那老妇人的尸体一动未动,依旧摆在那里,甚至没有人靠前。这时,外面传来嘈杂的议论声。“医生来了!”
外面一个族里的青年冲进来。众人的目光来到门口,一个披着松烟为底色,勾勒着红蓝浅色纹理的长袍的长者走了进来。“阿达师傅,阿达师傅,请救救她吧……”人群里有人用哭腔喊着,“请救救我的阿嬷吧!”
那巫师的表情凝重,穿过人群。“什么时候中毒的?”
他问。“昨晚。”
死者的儿子立即回答。巫师走到床前,打量着死者的全身。他吩咐众人退后一些,并叫死者的几个孩子把老人床下的杂物搬走;接着,他把死者的衣服全部脱去。人们知道,他要开始做法了。这时候周围没有了哭声、喧闹声,空气中只有凝重地等待和人们专注的目光。巫师开始绕着床行走了数十圈,眼睛一直盯着死者身体的各个部位。不久后,他停下来,低下头,开始低声诵念一长串咒语。那声音低沉且混沌,并且速度十分的快,伊奥斯并不能听得十分清楚。他只能勉强地听清前几句: “乌摩钵底,请借我你的权柄……啊噶阿昧都智嘶呐帛息息玛玛嗦哈,啊噶阿昧都智嘶呐帛息息玛玛嗦哈……”突然间,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老妇人的尸体开始发出奇怪地抽搐,下巴不停的闭合,脸上的青紫色和身体上的黑斑开始快速消失,这过程持续了一会,甚至几个站在一旁的孩子都给吓哭了,接着,老人猛地干呕起来,直到最后,她扭捏地半坐起来,然后把那一朵黄盖鹅膏完整的吐了出来。那些亲属们迅速上前把她扶起来坐好。老人的儿子和儿媳妇一边端水给她,一边不停地答谢着那个穿着长袍的老僧人。在场的人都发出惊呼的声音。只有嘉措和扎西几个人,他们谈笑着挥了挥手走出房门,很显然是已经见怪不怪了。至于伊奥斯,从那老妇人做起来开始,他的眼睛就再没有离开过她和她的床榻,他的内心十分惊愕,暗自惊叹道:“这……这……这是,复活。”
在众人答谢和散开后,老僧人阿达·丹增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扎西赶忙迎过去:“上师,这边还有几个病人。”
于是,那老僧人又帮两个失明的人上好了药,并用干净的纱布覆盖了眼睛。他们又在村子里待了一些时间,快到傍晚,阿达大师忙完了村子里其他几个病人的治疗,向村口走来。他的老朋友嘉措迎上去寒暄,几个人开始攀谈起来,“我们的大部队离这里不远,还有几个病人,如果你方便的话,同我们一起去吧?”
领队嘉措问道。“当然。治病救人,是我们的使命……”这时,扎西向两位僧侣介绍起伊奥斯来:“上师,这位朋友是从很远的西域过来,他进大山来,唯一的目的,就是找到你们,为了向你们请教一个问题。”
“哦?是什么问题?”
老僧人问。“阿卡西,您知道在哪里吗?”
阿达与他的同伴面面相觑,然后摇了摇头。“时间不早了,我们路上说吧……”嘉措提醒着大家。于是,阿达·丹增和另外一个小僧人拉莫,加入了伊奥斯一行返程的队伍。在路上,他们继续聊到关于阿卡西和图书馆的问题,可惜,他们也并不知道。“也许更高阶、更年长的老师会知道。”
阿达·丹增说,“那样的话,你就必须同我们一起回年曲麦的修道院了。”
伊奥斯仍然在用小心、敬重的语气说着:“上师。我今天,看见了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到现在,我都还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奇迹。对我们来说,这也是奇迹。”
小僧人拉莫说。伊奥斯点了点头:“是的,是奇迹。你们是真正会魔法的巫师吗?”
老僧人笑了笑:“不。我们只是借用她的力量。”
“她?”
“是的,雪山女神。”
“真的……真的有神存在吗?”
伊奥斯叹息了一下,“如果……如果我母亲死的时候,有哪位神能在她的身边,能将她复活……那该有多好啊……”“多久前的事?”
阿达问道。“十几年前了。”
“啊,那我师父也救不了她。”
小僧人拉莫说,“时间太长了。”
“为什么?”
伊奥斯问。“我最多只能救三日之内死亡的人。”
老僧人回答,“这是雪山女神乌摩钵底与我们定立的契约,如果我们这些使者,私自违反了契约中的规定,那么使用咒术的人会她被定罪。因为,我们借用她的力量,谋了私利。所行的所有善行会被会定为恶,然后被撤销和逆转……”“救死去三日以上的人,就是恶吗?我不理解……”伊奥斯说着。此时,几个人已经来到营地的边缘,眼前的一切再次让他们挫败。他们看到,营地里放养的马死了几匹,牦牛全跑没了,羊丢了一半,四周散落着血淋淋,人的肢体——这是雪山灰狼袭击了营地,啃食着不幸的人的残肢,而剩下的人跑到高地去了。狼群还在疯狂地进食。“上师,快救救他们!他们是死在一日之内的!”
伊奥斯看到两个僧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并没有反应。“快啊!你们还在等什么呢?!”
“不,我们不能。”
阿达老者对伊奥斯说,“一种生命被另一种生命用作食物,这种,我们不能救……”“这毫无道理!”
狼群看到了他们。“快!他们要过来了!”
伊奥斯惊恐地喊道,同时抽出了箭向狼群射去。一只狼中了箭倒在地上,死了。其他的狼见状仓皇而逃,扎西和其他几个人跑上前去查看队伍伤亡的情况。那些人类的尸体中,有不少是伊奥斯在这趟旅途中认识的好友。“为什么不救他们?!”
伊奥斯看到队友死去的惨状,带着怒气回头看向阿达·丹增大师,向老僧人质问道。但他看到阿达老者此刻并未理他,而是紧闭着眼睛,默念着什么。突然,刚刚倒地身亡的那只狼猛地站了起来,而那把射中它的箭从狼的体内飞快地窜了出来,朝向伊奥斯的方向袭来。还没来得及转身躲闪,箭就已经来到伊奥斯的跟前。此时,他看见的是箭羽正对着他的胸口,停在了半空中,掉落在地上。注解区:阿羌:Achchan,地名,今天位于田地区于田县下辖的一个乡苏巴什:地名,普鲁河的源头苏巴什地区,海拔4200米,维吾尔语意为河水之源库拉普:河名,是克里雅河一条支流乌鲁克库勒:湖泊名,位于中国新疆于田县的湖泊,面积约为70平方千米索南:藏族人名,Sonam,意为“美德”阿维斯陀:Avestan,是一种古老的印欧语言,属于伊朗语支的东伊朗语,亦是波斯古经《阿维斯陀》成书时所使用的语言扎西:藏族人名,Tashi,意为“吉祥”敦巴辛饶:即敦巴辛饶·米沃(Shenrab Miwoche),是统一西藏建立象雄王朝的首任君王(生活在前6世纪),也有观点认为只是象雄王朝的一任王子(生活在前4世纪),他同时是一位宗教改革者,将原始苯教(多苯时期)改良为雍仲苯教(恰苯时期)嘉措:藏族人名,Gyatso,意为“海洋”吉:“苯”字在象雄语中为“gyer”, 这个字在藏语中也通用, 是一个象雄语和藏语共享的词语, 其意思是“诵读”。苯教经文中有很多咒语需要反复诵读, 故“苯”字有诵读之意年曲麦:藏区城市名,Xigaze,即日喀则,原称“年曲麦”或“年麦”(即年楚河下游的意思)冈仁波齐:Gangtise,即冈底斯山脉,位于中国西藏自治区的山脉,位于喜马拉雅山脉以北并与平行,在藏传佛教中,“冈底斯(山)”或“底斯”常特指冈底斯山脉第二高峰的冈仁波齐峰(梵文称Kailas / Kailash“凯拉什”)当惹雍错:Tangra Yumco,湖泊名,又名唐古拉雍木错,是一个咸水湖,是苯教徒心目中的神湖,湖东岸有苯教寺庙玉本寺和圣地穷宗山。乌摩钵底:雪山神女,古名Umapati,字面意思是山的女儿,雪山神女为雪山神的女儿,妹妹是恒河女神,她的前世是湿婆的第一个妻子娑提,因其父反对其与湿婆结合而投火自焚,另一位大神毗湿奴为了劝阻悲伤的湿婆,将娑提的尸体切碎投向世界各地,后来转生为雪山神女啊噶阿昧都智嘶呐帛息息玛玛嗦哈:苯教咒语,AH-KAR A-ME DU-TRI-SU NAG-PO ZHI-ZHI MAL-MAL SO HA,ཨ་དཀར་ཨ་རྨད་དུ་ཏྲི་སུ་ན་་པོ་ཞི་ཞི་མལ་མལ་སྭཧཱ།阿达·丹增:Adara Tenzin,藏族在称呼、书写普通人名是,常在人名的前面或后面附加一些尊称字眼,“阿达”(ཨ་དར),意为“先生”,而丹增是藏语名字,又叫“单增”,丹的意思是“教法”,增为“固守”,合在一起意思就是“持法”拉莫:藏族人名,Lhamo,意为“公主”,另外指精通于白面具跳神和藏戏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