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云溪和华兴文相邻而坐,撩袍落座之前,相互对视了一眼,两双眼睛之间仿佛有无形的电流滋滋作响。
坐在上首的小皇帝在二人落座时朝这边扫了一眼,因为离得远,面上的神情并不能看清。
有宫女过来给二人斟酒,面对着二人,连头都不敢稍微抬起一下。
华兴文还算悠闲,端起酒杯慢悠悠地啜饮,颇有兴致地欣赏起了殿中央的歌舞。
乐声飘渺,皇宫大内有不少几近失传的乐谱,乐坊司早从半月前就已经开始排练,在这对外设宴的日子里纷纷拿了出来。
舞女乐师们大放异彩,席间之人亦不曾闲着,这次宴席上不但有大周的王公贵族,还有各国来朝的使臣,而这些使臣当中又不乏王朝继承人。
座中之人各怀心思,能真真正正把注意力放在欣赏歌舞上的没有几个,更多的是拿着酒杯左右敬酒,在席间众人之间来回斡旋。
莫云溪面前摆着的酒杯始终都是满满的,她一口酒也没喝。
一来是因着宫宴出过太多的事情了,她不想一时疏忽,又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事;
二来,有了天牢里的那桩事,也实在是再没有心思喝了。
“陛下。”
座中忽然有一人起身,稍稍往席侧站了站,高举起酒杯,席间所有人的目光也在此刻向他聚拢过去。
是章缙。
“陛下,许久不见,今日见陛下龙章凤姿,依旧是容光焕发,不减当年!”
章缙说着,又将手里的酒杯举高了些,声音高扬,“微臣在此敬您一杯,恭祝陛下福泽绵长,万寿无疆——”
他话音拉得长长的,这样的祝词,座中的众人自然也不得不起身跟着祝礼。
“恭祝陛下福泽绵长,万寿无疆——”
坐在龙椅上的小皇帝乐呵呵的,显然很是满意,旁边的郑公公忙奉了一杯酒过去。
“好,好,好!”
小皇帝一连说了三个“好”字,随即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又将空酒杯倒举向众人展示。
众人陪着饮了一杯酒,落座之后,座上的小皇帝也借势开始关慰。
“朕听闻平江王的世子身子骨一向不大好,不知这两年在平江府可还习惯?”
小皇帝目光远远地落在章缙和他旁边的章宋玉身上,眸光闪烁,隐藏在面前垂下的冕旒之下,叫殿内坐着的众人都看不真切。
章宋玉没说话,只是被他这么一问,也站起身来遥遥朝着小皇帝行了一礼,就听章缙回道:“谢陛下关怀,平江府是绝好的地界,玉儿虽身子不大好,但在平江倒还将养得很不错。”
他的话并没多少客套,好像是认认真真地在回答一样,提起章宋玉时,也并没有多少谦逊,殿内之人都能看得出来他对自己这个儿子的骄傲感。
“那便好。”
小皇帝动作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微微抬手示意二人落座。
章缙和章宋玉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不急不缓地坐下,身后就又有宫女上前添酒。
宫宴酒席间这样的敬酒数不胜数,内容无非都是寒暄客套,大多都是做给外人看的,还有不少人在席间相互敬酒,低声交谈着,也不大影响。
莫云溪从刚才就将注意力放在了章宋玉身上,这会子看着他随着他那位父亲给李恒敬酒,坐在席间那种略带了些病容的样子,心下不知是什么感觉。
章宋玉尚在陇西之时,明明说是何訾清的外孙,在整个蔚县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怎么这事一了,一到京城,他就成了平江王的儿子,平江王府世子了?
这样的疑惑从今日晌午便有,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多做思考,就又知道了何訾清的事。
实在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接二连三的令她喘不过气来。
莫云溪伸手从面前矮几上拿过酒杯,捏在手里左右轻转着,也并不喝,目光也跟着酒杯转动走。
她思索了许久,这次陇西之行,自打抵京之后,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她是大功一件,又领了头功,成了皇上面前红得发紫的大红人,可只有她自己能感觉到
——回京之后的这些日子,每一次遇见的事情都匪夷所思,出乎意料,而每一天,都似乎是在走下坡路。
与表面上的风光不同,莫云溪感受得真切,不由得往回追溯起来。
想了又想,她捏着酒杯的手骤然紧了紧,状似无意地斜着看向华兴文,语气幽幽,“华督司,本官忽然想起一事。”
“何事?”
“不知华督司这两厂总督的位置,坐得可还舒坦?”
华兴文本没多留心,只随意地同她说话,听到这一句后,拿着酒杯的时候僵在了半空中,才转过头去看她。
察觉到莫云溪似乎来者不善,又见人脸色有些阴沉,华兴文将银镶金的酒杯随意丢在桌上。
“哐当”一声,原本明亮的声音在喧闹的大殿内却一点儿不明显,没入丝竹谈话声中。
“这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本官怎么不知,莫大人还有爱翻旧账的习惯。”
华兴文看也不看她一眼,话虽带着几分玩笑,然而他的脸上却没有半点儿笑模样。
一个心头窝火,一个顿时失了兴致。
两个人的座位离得很近,左右两边的人也有些察觉到了这二人的异常。
莫云溪虽没再回呛他,可就是这样的沉默,却让原本就紧张的气氛更加白热化。
华兴文举起酒杯,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喝得很急,似乎在发泄着心中的怨气一般。
身后侍宴的宫女自然也察觉到了二人之间的针锋相对,看着人喝完了酒,站在那里却是一动也不敢动,迟疑着要不要上前添酒。
“倒酒!”
一向待人还算平和的华兴文忽然厉声开口,语气中的怒火像是快要喷薄而出似的。
后头的宫女吓得一哆嗦,却不敢不应,上前拿起酒壶倒酒时,手都是颤抖的。
这东西厂的两位罗刹正面交火,周围的人自然是悻悻然不敢过多投去关注,唯恐不慎殃及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