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偶尔也会有点儿后悔自己心软,主动接了这么个费力不讨好的任务。
明明是炎热的初夏天气,一接近阴山却觉得浑身冷嗖嗖的,他们在这一片地界已经徘徊了数日,这两天总算摸到了些门路。
今日他带着三个属下按照事先踩好的点进山寻人。一进山,梁文道就觉得后脖颈子发凉,不禁纳闷为什么会有人喜欢住在这种鬼地方。
这些江湖人就是喜欢故弄玄虚,不是住在这个山,就是那个谷的,梁文道对此颇不赞同,明明都是俗人,却偏要作出一副隐世高人的模样,奈何人要吃喝拉撒,注定难以免俗。
不过他今日要拜访的,并不是什么隐世高人,非但不是,还是……梁文道微微一皱眉,身后的属下赶紧贴心地给他披上一件斗篷。
“大人,真是这地方吗?”前面打头阵的属下回头,略微迟疑地问道。
“影卫还能报错?看见棵歪脖子树往右拐么。”梁文道摆摆手,示意他继续往里走。
约摸又走了半个时辰,越走路越窄,到最后连路都没了,只剩下一片浓密的树丛。这是走错了?众人泄气,梁文道却眼睛一眯,突然大步上前,拔出属下的佩刀砍了几下那纵横交错的木丛——果然现出一条人为铺设的歪歪扭扭的小径!
领路的属下服气道,“还是大人的察觉力敏锐!”
“那还用说?大人就是大人!”梁文道身后的两个属下也趁机拍了一记马屁。
梁文道皱眉,“动动你们的脑子!这周围明显都是大树,怎的突然多出来这么多低矮灌木?观察能力如此之弱,真不知你们平日里是如何办案的!”
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几个属下面面相觑,尴尬地闭了嘴。
沿小径又走了一阵,一座四周绿树环绕的独门小院便映入视线。
几个属下还没来得及欢呼,梁文道已经迫不及待地快步上前,清了清嗓子,按照江湖人的规矩抱拳朗声道,“在下梁文道,请见林老先生。”
话音一落,小屋里有个人影飞快地一闪而过,却没人应声。
好大的架子!
梁文道自己倒没觉得如何,几个属下却不忿了,他们风餐露宿的折腾了好几天,人都磨得没样儿了,如今也就大人还算齐整,还不够诚意?这老家伙拿什么架儿?
其中一人上前便想直接推开院门,梁文道伸手挡住,觑他一眼,那属下立即怂了,听他家大人提高声音再次道,“在下梁文道,请见林龙飞林老先生!”
回应他的仍是一阵尴尬的平静。
就在梁文道眉头紧锁,几个属下也呆立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小屋的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众人隔着篱笆看见一个驼背老妪走了出来,一边捶着胸口咳嗽,一边道:“老先生是没有,老婆子倒是有一个,你们走错门儿了。”
这荒山野岭的,就这么一座小院,怎么可能走错?
好在梁文道来之前就知道事情不会那么顺利,于是好脾气地露出一脸的笑容,客气地问,“老婆婆,这里可是林龙飞林捕头的家?”
老妪抬起褶皱重叠的眼皮,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捕头?捕什么头?老婆子我只会捕鸟儿。去去去,别在这挡着,鸟儿看见你们都不来了!”
老妪伸手一指,控诉道。
梁文道早就注意到院门口有个筛子,底下支着个棍子,棍子上边缠着一根细丝,地上还撒着些稻谷,显然是一个简易的捕鸟装置,虽然粗糙,倒也有些野趣。
老妪自言自语道,“一大早的,鸟儿不来,倒来了一群苍蝇,嗡嗡嗡的,招人烦不说,也不能当肉吃。”
“你这老太太!”梁文道的属下听她指桑骂槐,都有些怒了,“知不知道在跟谁说话?”
老妪撇撇嘴,“老婆子我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吃饱饭晒太阳,你们是谁,与我何干?”
说话间瞟了一眼梁文道腰间的令牌,虽然飞快地移开了视线,还是被梁文道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年纪轻轻就能坐上大理寺卿的位置,察言观色的能力可不是随便说说的,在断案时尤其要特别留意犯人和证人的细微表情,是以他早就练就了一副好眼力。
老妪说完,蹒跚着在院里的小板凳上坐定,开始悠哉悠哉地摇笸箩筛谷子。
梁文道盯着她的手看了一会,道,“老婆婆说得甚是,这天下的百姓,莫不关心的就是自己的衣食住行,只不过……太平盛世才能国泰民安,若是生逢乱世,就是想要吃顿烤鸟儿,恐怕也不容易实现罢。”
梁文道慢悠悠的说出这句话,果然见老妪手下一顿,随后抬起手,佯装用手背揉了一下眼睛,又若无其事地筛起谷子来。
梁文道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半晌,早注意到她做事时重心皆在左手,且左手的茧子比右手更粗更厚,心里便更有了底,步步紧逼道,“左狂刀,右神剑,当年这二人同时摘下桂冠,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武举双状元,此事一直被人们津津乐道。如今'右神剑'虽已不办案,却还在帮忙培养新人,而'左狂刀',一别朝堂数十年,在江湖混得风生水起。”
梁文道顿了顿,“只是,任谁也想不到,当年的林龙飞,贼见愁的六扇门第一神捕,现在却成了江湖第一飞贼吧?”
老妪恍若未闻,在石头上磕打筛子。
梁文道年纪轻,却颇得沉住气,不信他软硬不吃,遂换了个语气,晓之以情道:“林捕头,先帝时外敌进犯,朝堂混乱,蒙冤受屈的又何止您一人,家师常说您最是一腔热血,忠正耿直,没入江湖草莽实在可惜,今上登基后也一直对此事很是挂心,如今总算找到您的下落……”
听到这番话,老妪突然“啪嗒”放下笸箩,声音变得粗噶,佝偻的背也直了起来,梁文道属下的眼睛也跟着直了——老妪变老叟?这也太神了吧!
却见他伸出手做了个讨要的姿势,“梁大人莫不是奉皇命来拘捕我归案的?不过衙门办事不都讲究证据么,大人说我是贼,要抓我,可有证据啊?”
梁文道见他终于肯承认身份,松了一口气,连连拱手作揖,“哪里哪里,您误会了。”
林龙飞当年就是人太直,不会耍心眼,结果生生让对方用伪证压垮,不得已逃窜隐匿于江湖,所以一直对证据一事耿耿于怀。
“今上一直想给林捕头翻案,便令我仔细翻查。幸不辱命,当年诬陷您的那两名假证人前些日子终于伏法认罪了,原是您办案时得罪了敏太妃的亲哥哥,敏太妃当年正得宠,先帝的判断力……难免受了些影响,才被她兄妹二人联手蒙蔽了。”
“如今皇上把敏太妃的哥哥拘入大牢了,说起来敏太妃也一把年纪了,身子又不好,拖着病体终日找太后帮忙周旋,皇上也没松口,可见皇上对您蒙冤一事也是愤愤不平,难以释怀,只恨自己当年还是太子,无能为力。”
先帝多疑,太子储君处处小心翼翼,又有兄弟虎视眈眈,搞不好自身都难保,自然不会为了一个小小的捕头而与皇上对垒,时隔多年,今上也坐稳了龙椅,如今这番示好,却令人深思了。
林龙飞不动声色,“你这后生胆子倒大,敏太妃的亲哥哥也敢查,还敢编排先帝。”
见他没有顺着自己的话感谢皇恩,反而说到自己身上,梁文道心中有些没底,这案也是翻得太晚了些,任谁也高兴不起来了吧?况且,造成这冤案的终究还是那位的亲爹。
“清不清白已经无所谓了,公道自在人心。”林龙飞说着,眼疾手快地一拉绳索,筛子猛然扣下,几只雀儿在里面胡乱扑腾聒叫。
“如今我都这把年纪了,皇上叫你来寻我,总不会是叫我回去复职的吧?”
——当然不是。
可梁文道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知道求人办事总要有个过渡,嘴上便道:“您还得回去指点一下才行,现在六扇门这帮小子,可真是不行,跟您那时候比……”
“行了,”林龙飞不耐烦跟他说些废话,起身作势要关院门:“有屁快放,没事就滚。”
梁文道没想到他突然变脸,赶紧拉住木门,说出了此行的主要目的:“您十多年前是不是收了个徒弟,可是那汪月茹的儿子?”
林龙飞闻言脸一沉,看了他半晌,把他手指一点点掰开,“哐啷”一声关了院门。
“哎——”
这回梁文道急了,好不容易打开的缺口,这门再一关可就不好办了,啪啪拍门:“林捕头!您听我说完啊,我们不是来找麻烦的,是来给汪尚书翻案的……”
林龙飞还没什么反应,身后却有个声音响起,“哟,师父竟然还有客哪?我就说一路上看喜鹊啾啾叫得欢嘛~”
梁文道闻声回头,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一前一后走了过来,两人都背着包袱,看着风尘仆仆的,好像赶了挺远的路。
梁文道扫了两眼,立即判定出刚才张口戏谑的定是那个黑衣少年——旁边的灰衣少年虽也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们,目光却是客气且好奇的。
而黑衣少年,从头到脚都是一副“我来看笑话”的样子。且一搭眼,他便觉得黑衣少年眉眼间与汪月茹有几分神似。
平心而论,他的五官乍一看算不得完美,但放到一起却仿佛是天生就该如此一般,越看越值得回味,尤其那双眼睛,虽然漫不经心,却如夏日山间的一泓幽溪,被艳阳高照一般潋滟生辉——冷静,却不失锋芒。
黑衣少年见梁文道盯着自己看,不禁挑眉:“怎么,看到眼里拔不出来了?小爷知道自己貌美,倒也不需要你一个大男人来证明就是了。”
梁文道轻咳了一声,目光转向院内的林龙飞,求证般道,“林捕头,这位就是……”
林龙飞板着脸问两个少年:“这次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黑衣少年这时才看清师父的模样,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指着他的脸哈哈大笑,“你……你这样子,是不是你一直想做女人,就趁我和师兄不在家,自己偷偷扮上了?”
少年乐得直拍门柱子,“下回你能不能扮个好看点儿的年轻点儿的?我们可不缺奶奶,哎哟笑死我了!”
梁文道听他愈发口无遮拦,有些纳罕,汪月茹当年好歹是京城才女里的前三,怎么教出这样的儿子了?
灰衣少年忙扯扯他的袖子,示意他收敛一下,又推开院门,对梁文道道:“几位客人,进屋喝一杯茶吧?”
见他知礼,人又稳重大方,梁文道对他观感极佳,真恨不得他是汪月茹的儿子才好。
“那就叨扰了。”
黑衣少年却一伸手臂挡住他的去路:“慢着。”
梁文道敛目站定,一脸沉着地袖着手。
黑衣少年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哟,还是个官儿啊,你当官儿的不给皇帝老儿办事去,跑到我们这荒山野岭的作甚?难道皇帝老儿命你来开荒?”
梁文道忽略他言语中的讽刺,面不改色道,“……听小公子的话,似乎对朝廷有些不满和误解。我是个官没错,但我不是为皇上办事,而是为百姓办事。”
黑衣少年作出一脸“你骗鬼呢”的神情。
梁文道不慌不忙道,“其实小公子没说错,但又不完全对。我奉皇命行事,实与奉百姓之命行事无异。试想,天下百姓之多,如何能够听到每个人的诉求?而皇上就是那替万民发声之人,我做官为民,皇上治国同样也是为民哪!”
梁文道不愧是文官,擅长搬弄嘴皮子,黑衣少年听了他这番论调,一脸鄙夷,“……说得你们多高尚似的。”
“我并不是要歌功颂德,正如方才我对林捕头所言,天下太平,天子圣明,百姓才能安居乐业。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小公子想一想,如果皇命不能代表大多数百姓的利益,他这位子还坐得稳吗?早些年不说饿殍遍野,也是流民四窜,如今百姓吃饱穿暖,难道还不够说明皇上是一代明君吗?”
梁文道抱拳敬天,侃侃而谈。黑衣少年不耐烦听他讲大道理,捂着发痛的脑仁儿道:“打住——行了,就算他是明君,跟你一大早跑我家来念经有什么关系?”
梁文道被他一噎,算是明白了,他的能言善辩和应对自如在这些江湖人面前都是白费,一时犹豫着要不要直入主题。
于是斟酌着开口道,“林捕头虽然做了绿林好汉,但我们也知道,你们师徒盗的都是贪官污吏的不义之财,并未打扰过良民,是以朝廷并未通缉过你们……”
“并未通缉过我们?哈哈哈!”黑衣少年没忍住笑出声来,灰衣少年也忍不住弯了嘴角。
“那是因为通缉也没用吧?就你们手下那些酒囊饭袋,连影儿都摸不着小爷我的!若是通缉又拿不到人,只会显得你们官府更加无能罢了!所以只好干脆当缩头乌龟假装不知道咯。”
少年一脸得意洋洋道。
“你!”
梁文道手下的几个“酒囊饭袋”见朝廷命官竟被人如此侮辱看轻,都受不住了,拔起刀想要教训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管他是谁的儿子呢!
“怎么,想打架?”
黑衣少年也不甘示弱,摸向腰间短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