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徐容洗漱完,看着床上已经快把被子卷成筒状的小张同学,道:“小张,起床啦。”
“小张?”
“小张?”
小张同学并没有回应他,只是翻了个身,从床的正中间转移到了大概黄金分割点的位置。
小张同学其实已经知道该起床了,但是这种“知道”又只是极浅的一层意识,她仍然抱着试试的态度,看看能不能通过不回应再睡一会儿。
徐容来到床头,凑近了点,道:“小张,快,别睡啦,赶紧起床。”
小张同学没法再装死了,扯过被子蒙上了脑袋,都囔着道:“让我再睡一会儿嘛?!”
徐容听着她语气当中的哀求,不紧不慢地道:“我刚才下去看了一趟,还剩下最后一个菜早饭就要做好了。”
“对了,咱们家一共几口人来着?”
“我数数啊,爷爷、二爷爷,还有咱爸妈,再加上徐行一家三口,六...,不对,是七个,七个人在等你一个,这阵仗,都快赶上国庆阅兵了,要不我还是先发个函过去吧,等你下楼的时候先奏乐,然后全体起立行注目礼?”
房间内安静了几秒钟,而后小张同学一把掀开了被子,披头散发地坐了起来。
她的身体虽然坐了起来,但是灵魂仿佛还被被窝紧紧包裹着,俩眼睛压根没睁开,紧锁的眉头显示着她内心极其不愉快的心情。
“我昨天说什么来着,早点睡,早点睡,就是不听,现在好了吧,困的跟狗一样,眼睛都睁不开。”
小张同学闻言立刻强行打起了精神,掷地有声地道:“胡说,我一点也不困!”
“哈哈哈。”
徐容笑着道:“那你赶紧去洗漱,我等着你一块下去。”
“噢。”
精神只是倔强劲上头的昙花一现,困才是清晨难以摆脱的古老宿命。
小张同学慢悠悠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垂着脑袋走了进了卫生间,在她顺手关门的一刹那,徐容的声音紧跟着挤了进来:“你最好捯饬捯饬,画个妆,再换身衣服,咱妈昨儿个特意叮嘱今天要早点起来,你再耽误一会儿,指不定她就杀上来了,现在咱们大概还有二十分钟的时间,我给你掐着表,你先把水倒了。”
“不要蹲太高,免得到处飘。”
“力量控制好,等会好打扫...”
小张同学脑袋从刚关上的门里探了出来,露出了个礼貌的笑容:“徐老师,我知道我错啦,也谢谢你喊我起床,但是我能不能请求你一件事呀?”
“嗯,你说。”
她的表情瞬间变得凶恶:“闭嘴好吗?!”
“哈哈哈。”
听着外边徐容的笑声,小张同学气鼓鼓地关上了门。
两个人朝夕相处,总是难免相互影响,在相处的过程中,她发现徐老师给自己提意见的时候自己很少会生气,对比之下,每当她给妈妈提意见,妈妈从来没给过她好脸色。
比如她每一次提醒妈妈做饭盐放的太多,她总是先是会习惯性的问她:“妈,你是不是又把人卖盐的打死啦?”
而妈妈往往会当即呛声:“你做的好吃你怎么不做呀?!”
如果心情本来就不好,则是“啪”的把快子往桌上一拍:“爱吃就吃,不吃就滚。”
一开始她特别好奇,后来经过观察,才发现是自己的方式有问题。
之前有一次她给徐老师买了一件绿色的t恤,徐老师看过之后,道:“谢谢小张同学,逛街心里还没忘想着为父,对了,能换成别的颜色吗?”
她不明白两种表达方式的差异以及带给人不同感受的内在逻辑,但是同样的内容经过徐老师说出来,往往会比“你为什么要给我买一件绿色的t恤呢?”的责问要好听的多,也更容易让人接受。
从和妈妈以及徐老师相处的对比当中,她却逐渐的琢磨出了一个规律,对于对方好心办坏事,即使再生气,也千万不能责备,那样造成的负面效果远比平白无故对人发一通火更糟糕。
尽管小张同学已经尽可能的赶时间,可是等二人洗漱完下了楼,发现一家人哪怕包括徐行都已经齐整整地坐在餐厅等着了。
徐容坐下了,一边接过丈母娘的递过来的快子,似乎才想起了什么,瞟了徐行一眼:“你俩昨天晚上拆红包拆到几点?”
“十二点半吧。”徐行恹恹地说道。
小张同学也没好太多:“收拾完都快,快两点了,不得记着谁随了多少嘛。”
爷爷听了,脸上露出了点笑意,道:“赶紧吃饭吧,要是还困,吃过了再眯会儿。”
“客都送走了吧?”
徐行的爸爸是个典型的西北汉子,也没隐瞒,道:“还没呢,还有几家准备在京城过年。”
“住咱们定的酒店?”王阿姨敏锐地意识到了不对,外地来的客人,一部分是徐容的朋友,一部分是她家的亲戚。
“可不是?”徐行的妈妈就要接茬,“你说...”
徐容伸出了手,冲着徐行的妈妈,道:“婶,帮我抽张纸吧?”
“噢,好。”
徐容接过了徐行妈妈递来的纸放在了手边,道:“这眼瞅着就要过年,人家不在家准备年货,天南海北大老远的特地跑过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不容易,人家体面,咱们更得体面,要我说,我叔这事儿办的,就俩字,漂亮。”
“哈哈哈。”
小张爸爸听着几人态度不一的对话,自家这个女婿,平时话不多,但是从他嘴里出来的,没有一句废话。
他能不知道昨晚上小张和徐行熬夜干嘛了,为啥非要到了饭桌上才问?
那是为了让俩老爷子听的,给俩起了大早的老人台阶下。
至于过年还要住酒店的客人,从徐行爸妈的反应当中,他姑摸八成自家的亲戚,这个事儿一旦说出来立马就得伤和气,但是经了一遭徐容的嘴,两方不仅没任何过错,反而里里外外都是体面。
看着徐容轻描澹写的把三家九口人的矛盾消弭于无形,他突然明白了“修身齐家”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境界。
在感慨的同时,他也不能不自得,当初老婆不想同意女儿和徐容在一起的,是他力排众议说服了全家,这么想着,他起身到厨房拿了瓶酒和几个杯子,自己倒了一杯,给徐行的爸爸倒了一杯,而后又看向徐容:“小徐,喝点?”
徐容还没说话,小张妈妈噼手夺去了酒杯:“你自个儿喝你自个儿的,一大早非招惹人小徐干嘛?”
两位老人笑眯眯地瞧着这一切,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似的只顾吃自己的饭。
二爷爷自打被小张当面怼了一回,再也不敢在这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孙子跟前拿架子,因为那回徐容压根没吱声。
徐容看着小张爸爸拿着瓶酒朝自己示意,摆了摆手道:“不喝了,等一会儿吃完了我还得出去办点事儿。”
小张妈妈将酒杯放在了一边,关切地问道:“什么事儿啊?”
“去学校一趟,一些签字的资料去补上。”
“小徐啊,昨儿个我看好多生面孔,都是干嘛的呀?”
徐容一边剥着鸡蛋,一边道:“其实我也认不全,大多都是人艺子弟,好多老前辈年纪大了,到不了场,都是由子女代来的。”
小张爸爸知道徐容没说实话,可是也没再追问。
饭桌突然安静了下来,只余下碗快碰撞的清脆声,倒不是食不言,而是除了两位老人,剩下的七口人为了婚事都累的不轻。
“嘿嘿。”
一道突兀的笑声打破了宁静,桌子周围的七个人齐齐将视线转向了笑声的来源。
小张同学正吃着鸡蛋,发现一家人都看着自己,道:“你们都看我干嘛?”八壹中文網
小张妈妈疑惑地瞧着她:“你发什么神经?”
小张同学举了举手中的鸡蛋:“喏,我老公给我剥的,咋,还不许人开心了?!”
“你是不是嫉妒?”小张同学大概还没完全睡醒,顺嘴的又来了一句在过去很容易让妈妈将快子拍在桌面的一句话。
饭桌上的气氛渐渐变得诡异,所有人的视线又整齐划一地转向了小张爸爸。
人在原地坐,锅从天上来,小张爸爸瞄了一眼低着头,一言不发的徐容,又瞧了瞧大眼瞪小眼的母女,尤其是做着各种搞怪表情的闺女,简直要死的心都有了。
转眼就考验自己齐家的本事了。
吃过饭徐容并未耽搁,穿上外套便出了门。
差不多四十分钟后,他来到了中戏一间平时少有人来的办公室。
副院长兼纪高官杨海的办公室。
对于徐容的到来,杨海并不意外,因为今天一大早,徐容就提前打过了招呼。
可是他不清楚徐容的目的,让徐容坐了,打趣道:“徐主任,你可是够敬业的啊,昨儿个结婚,今儿就跑来上班了?”
“说来不怕杨书记你笑话,我胆子小,昨天晚上吓的一晚上没睡着。”
杨海让他坐了,愣愣地瞧着他问道:“怎么回事?”
徐容从口袋里摸出昨天小张同学拆出的那个塞了现金支票的红包,轻轻地放在了桌上,道:“昨天结婚收到的,红包上没写名字,付款方我也不认识,到现在也没人联系我。”
至于昨天给小张说的是团长送的说法,不过是为了让她安心。
“还有这种好事儿?”杨海拆开了红包,看到支票上的金额后,嘴皮子哆嗦了下,“是不是送错了?”
“我也不知道。”
徐容摇了摇头,道:“而且杨书记你也知道,之前我就说过,随份子不碍事,最高一千,再多就不是随份子,而是给我众筹牢饭,现在把钱交到你这我睡觉也踏实,麻烦杨书记给我开个凭证。”
杨海将支票塞进了红包当中,起了身,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徐主任真是个原则性强的人啊,我们都应当学习。”
“杨书记说笑了,我其实就是胆子小而已。”
“哈哈哈。”
等徐容离开,杨海看着员工将红包和印章一边收进了保险柜,道:“行啦,事儿办完啦,咱们也别咱在耗着了,回家过年。”
“领导,徐主任真实在啊。”
“实在?”
杨海瞅了一眼桌面上的一提茶叶,笑着道:“兴许吧。”
茶叶是徐容刚放下的,而且正大光明地就放在了他的桌上。
他自从主管这块工作开始,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送礼送的这么明目张胆,送的这么肆无忌惮。
可是徐容的理由又找的太好了。
回礼。
他知道一些地方有这种习俗,往往都用烟酒或者点心作为回赠的礼物,至于茶叶,不多见,但也不能说没有。
况且茶叶的市场价格本身特别混乱,同样的茶叶,换个包装价格翻上几倍的事儿屡见不鲜。
徐容从杨海的办公室出来并没有立刻离开,今天来学校确实有一些资料需要他签字,至于具体的事务,他一概不问。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艺烂事多,中戏也不少,过问的越多回头出了事儿麻烦越大,反正他下边有副主任,上头有分管的副院长。
至于上交的那张二百万的支票,发现直到今天早上还没人联系他,他果断地决定了上交。
他当然喜欢钱,可是他的钱来路都很正,哪怕最初因为无知“忘记”缴的税,后来他也给偷偷补上了。
如今,他越发明白了“江湖越老胆子越小”的真实含义,一穷二白的时候,他什么也不怕,可是如今,哪怕真是送土特产,他也是小心翼翼。
本质上并非胆子小,而是投产比已经严重的超出了他能够接受的范围。
就像他现在不会为了逃避十块钱的税而违法,也许若干年以后,如今的二百万,在他眼里可能也就是相当于今天的10块钱,为了10块钱断送自己的钱途,划得来吗?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前任黄宇的前车之鉴尚在眼前,他自然不会因为一点零花钱翻车。
在决定上交之前,他其实仔细思考过,最终下定决心的有三点。
第一,红包上没写名字。
第二,付款方是南方的一家皮包公司。
第三,没人来认这张二百万的支票。
如果真是认识的某个人大大方方的把钱交给他,他反倒没那么担心,但是这种来路不明的钱,他既看不上,也不想碰。
至于原因,他有些猜测,要么是谁家里有孩子明年或者后年要参加艺考,要么想进人艺或者国话混个编制。
但是实质上,只要有路子,进国话根本花不了那么多钱,进人艺更没必要花这个钱。
在院里已经定下冯远正和他担任团带班班主任的情况下,现在花多少钱都是白瞎。
但是如果有谁家孩子参加高考,他这边只要点头,基本上就成了一半。
他是中戏表演系的系主任,他的班主是北电的副院长,两个学校的门路,他都打的通。
但也不排除另外一种可能。
有人在给他挖坑。
某些人在等着他抱着侥幸心理去把这张支票兑现。
他本能的感觉,这种可能性非常大,份子钱,是最不容易引起他的警觉却又能一击毙命的手段。
同行竞争,无论再怎么在影视圈围剿他,只要他在人艺的基本盘不出问题,其他的最坏结果也不过将“第一”的名头拱手让人,但若是基本盘被人端了,从头再来恐怕都是奢望。
至于是不是多疑?
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