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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将离(二)(1 / 1)

进了那刻着“采桑别院”的竹匾额,竹篱笆围着的是几间青瓦罩着的屋子,主屋,东厢跟西厢四五间屋子错落有致,装饰清雅却又细致,屋檐边长着青苔,黛瓦上刻着花纹,院子那头有一条向下的小路,远远地只见团团竹叶,站在门口也难看清楚小路那头的景象。

竹门右边跟篱笆围起的余裕处还凿了一湾池塘,与穿流而过的石砖水渠连通起来,浮着几片绿叶,养下十余尾红鲤。

濒湖子进了院子,在池塘边的石桌上放了斗笠,在池塘边洒下一把鱼食,低下头看了一阵群鲤争食,那几叶“绿色扁舟”随着涟漪上下沉浮,慢悠悠往正对着的主屋踱步,开口道:

“你们先见见故人,我去换一身衣服。”

“故人?”

南佑黎还是贪玩的性子,眼疾手快地在石凳旁坐下,跟着濒湖子的动作装模作样逗起鱼来,那石桌面上横竖新刻着十九道纹路,歪歪斜斜的并不整齐,深浅不一,看样子并不是濒湖子刻的,南佑黎左右瞧了一阵,也没在周旁见着黑白子,栾安宁躬身点头应了,心里却奇怪起这句“故人”指的是谁,正纳闷着,西厢伙房里响起一声尖细却响亮的女声:

“臭老头子!”

声音渐渐近。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菜……,菜又让我炒焦了!你再不拿勺子在锅里头划拉,今晚你们两个老头子你就只能就着腌菜吃饭了!”

伙房里头迈步出来个系着白色围裙的女子,穿一身鸦青色的衣物,没有穿金戴银,个子不高,脸颊上满是漆黑的锅底灰,左手提溜着跟少女体型不太相符的菜刀,大咧咧叉着腰跨出伙房门槛,见着竹门旁站着的栾安宁,那股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气质陡然散去了许多,失神了半晌,良久才缓过神来,带着哭腔低低呜咽念着:

“是……安宁……哥?”

“洛云?”

娇小女子愣了片刻便小步急急冲了过来,径直扑到栾安宁的怀里,“呜呜”哭声沉闷,栾安宁感觉胸口处一阵温暖,那一片衣物被泪水肆意侵占,紧贴在自己胸膛的肌肤上,一股烧焦了东西的古怪味道直往鼻子里冲,强忍着咳嗽,也没急着问缘由,只感觉那哭声里满是委屈,只轻轻拍了拍女子脑袋。

南佑黎也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主,看见女孩哭也要装模作样的感同身受,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哭得像泪人的女子,倒感觉那池子里的鲤鱼勾不起兴致了,手搁在石桌上撑着下巴,低低说了声:

“真是咄咄怪事。”

等女孩哭声渐渐小了,栾安宁胸口那场肆意的大雨转阴,犹豫了半晌才开口问道:

“洛云,你不在京城里头呆着,又是怎么到珉州来的?”

栾洛云哭干了泪,说话还是伴着抽泣,断续哭道:

“安宁哥,是齐王,齐王……那个老匹夫说动了父皇,想让我嫁到西秦皇室去,我……我不愿意,就跑出来了。”

和亲?

栾安宁心里奇怪,陛下最是疼爱这位幺女,不到山穷水尽倒也不会选和亲这条门路,西秦那边朝局颇是复杂,小秦帝没能力掌控朝局,东王那头也不会贸然挑起两国争端,给小秦帝喘息的机会,毕竟西秦军中间还是有些位高权重的将军对东王劫持秦帝的行为颇有微词,东王在军中也难说说一不二,这样想来,西秦朝堂暗流涌动,可明面上却微妙稳定,短期内也难爆发出来,只能是刚刚才得了片刻安宁的北荒边境又起了什么变故,大栾朝廷急于通过一场不一般的“和亲”来稳定栾秦战局,甚至获得西秦军队的支持。

栾安宁还没想好怎么出言安慰,南佑黎抢先嗤笑了声,身子往后一仰,架在两座石凳上躺下来,一手撑着另一只石凳,侧着身子,翘着腿幸灾乐祸道:

“这事儿要我说啊,惯坏的,你就该嫁过去!搁在京城里头作威作福,祸害别人,还真不一定有和亲来的帮助大,止了栾秦两国战事,你也算大功一件,也不枉朝廷这么些年好吃好喝的供养着!”

栾安宁听了这火上浇油的话,赶忙喝了句:

“佑黎!你……少说两句。”

南佑黎撇了撇嘴,坐了起来,还是不甘心嘟囔道:

“本来就是嘛!哭,就知道哭,哭有什么用?从小锦衣玉食伺候着,丫鬟下人使唤着,欺负幼龄宫女,言辞侮辱老臣,哦,等着国家危难,百姓指望着和亲能罢兵止戈,给他们带来片刻安宁,你就两眼一闭,一了百了地跑了?贫苦百姓家用女儿出嫁换两头牛,几斤米,就为了一家子能活下去的人间惨状你们看不到?一个含着金钥匙出身的公主,还得嫁到西秦王室去接着丰衣足食,接着享乐,就得非说什么腐朽礼教,不合道义?合着那些亲事都定下了,连夫家都不知道在哪儿的贫家姑娘就是这个命,这惯坏的就是能胡作非为一生的富贵命?哪有这样的理?”

栾安宁眼神有些闪烁,南佑黎的话虽不中听,在栾洛云耳朵里头更是刺耳,可也的确有几分“世俗”的道理。人生下来便带着各式各样的标签,不少人心里,君王守社稷,公主远和亲,一个自幼富养在宫中,娇生惯养的公主,为了两国安宁远嫁他国皇族,既是“美谈”,也该是“理所应当”,毕竟栾秦一旦开战,便不是几条人命的事情,生灵涂炭,甚至国破家亡,没人希望在这个节骨眼上跟西秦亮一亮刀兵,并非是什么非黑即白的对错问题。

栾洛云脸色有些悲伤,她很清楚南佑黎的意思,人偏偏要到窘迫时才记得起来后悔,她真的不愿背井离乡,远嫁西秦,可一时也说不出个道理来,踉跄碎步朝后头走了几步,神色有些落寞,只觉得自己站在这里好像有些不合时宜。

“砰!”

栾洛云身形还没退远,一声沉闷的声响落在石桌上头,小燕奴把手里在冀州道旁新买的细剑往石桌上头大喇喇一拍,一手撑在石桌上,一手攥住了栾洛云的衣角,冲南佑黎嗔怒道:

“幼稚鬼,你读了几卷书,就学着叶伯伯他们讲道理?真是幼稚!就知道公报私仇,安分了几天,憋不住了是吧?在这儿说些什么国家大义!你还做天下第一大侠呢!你羞不羞啊?”

南佑黎缩了缩脖子,盯着小燕奴因恼怒而略微泛红的脸,还是死鸭子嘴硬道:

“怎么了?难道不是这个理?大栾各军府替百姓开脉,那些受恩惠,修得上玄的兵丁就得上战场跟荒人搏命!一报还一报,受了别人恩惠,就得要自己还,到时候荒人犯境,我也两眼一闭,啥都不管的往南边跑了,那天下谁来守?什么位置就做什么事,世间之事,从来如此!”

小燕奴又猛地拍了下桌子,声音高了几分:

“呵!从来如此……,从来如此!幼稚鬼,别拿你那点野蛮的道德胡搅蛮缠了,那按你的道理,富人家也有收养孤女……收养孤女养为奴仆,甚至童养媳的习惯,可我愿做王爷府上的婢女奴仆,甘愿为王府生,为王府死,不是因为你那些强加在我身上的东西逼着我去做,也没人能逼我!只是因为我愿意!苦命人家用‘媒妁之言’卖儿鬻女,换几头牛,几斤米是错,帝王家‘卖’女儿就不是错?”

小燕奴的话说得意犹未尽,骂完了南佑黎,还是转头冲栾洛云利落安慰道:

“洛云…洛云公主,你也知道幼稚鬼那性子,刀子嘴豆腐心,你别怪他。”

栾洛云毕竟不像小燕奴一样玄道修为精深,比小燕奴得矮上半个头,此刻被小燕奴拽住衣角,倒是莫大的安慰,眼角里头重新蓄起泪水。她从没想到这个从前自己欺负过的燕王府女奴,还能以德报怨,这般为自己说话,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南佑黎也没想到小燕奴这会儿也这般硬气,扭头瞅了栾安宁一眼,见后者苦笑着摇了摇头,当“缩头乌龟”,也只能服软般说道:

“捡来的,我也不是那意思,我是说,和亲能避免两国纷争,百姓涂炭,那这件事情就值得去做,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两害相权取其轻,又没说让惯坏的嫁过去就不是‘害’乐,你…你不要……不要太自私!”

本来还没啥事,不过“自私”两字属实是把小燕奴惹炸了毛,斜扬起较一般温婉女子粗上不少的眉毛,瞪着眼睛气鼓鼓地喊道:

“幼稚鬼!你什么意思?”

“我……我没什么意思……”

栾安宁看着两人又不可开交地争吵起来,刚想插话进去,就见南佑黎脖颈上突兀地多了双苍老的手,朽木似地搭在南佑黎后颈处用力捺住,一个瘦高的“灰色影子”像鬼魅一般出现在南佑黎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这人身形足有近九尺高,比栾安宁印象里虎背熊腰,只会憨憨傻笑的修平轻还要高上半截,披一件褥子大小的灰色袍子,面容深深地藏在袍子下头,沙哑得如同鬼祟似的苍老声音倏然落下:

“嘿嘿嘿,好身体!血气方刚,筋肉凝实,玄气充沛,把手脚拔了去,五官摘了,只留下五脏六腑,拿来做试毒的药罐子再好不过,估计得用至少……至少得七克赤木合毒才能不声不响地药死!七克啊七克,连一品玄修都能药死俩了,到不愧是麒麟望仙榜上的天骄!扛得住造,小子,要不要用你这身体给我试试毒,老夫送你一场大造化!嘿嘿诶!”

南佑黎只觉得背后一凉,一股透心的寒气陡然在脖颈间游萦,他心里有点发毛,那是一种生死掌控在他人手上的恐惧,有些迟缓地扭了扭脖子,尽力想往那只“枯木”的主人那头探去。

事发突然,栾安宁也慌了手脚,南佑黎有些滞涩的动作已经说明了一切,后头站着的这位披袍老者绝对不是什么善茬。

“老毒罐子,别在那儿跟小辈闹了,你要是闲就去把鲈鱼收拾了,要是把他手脚拔了,你那病我也不需治了,不说那些想着押宝或是押过了宝的仙人,光是叶裳青就够你喝一壶的。”

濒湖子悠悠的声音传来,方才有些紧张的气氛才缓和下来,栾安宁扭头看着从主屋走出来的这位医道仙人,已经脱了方才那身干练的“农家”装扮,换了一身整洁素雅的巾褠,浅蓝色黑边单衣里头套一间洁白的里子,戴一定黑色卷帻,颇为正式古板,这披袍老者也不知是不是听了“叶裳青”三个字心里哆嗦,总之是悻悻然松了手,退了两步开口道:

“诶,我说濒湖,你自己老了不中用了,也别拿‘叶裳青’三个字吓我,霖州天穷山离这里好歹也有一千里远!姓叶的又不是南楚那个整天带着面具装神弄鬼的老匹夫!会那些乱七八糟的诡异妖术,等他屁颠屁颠赶来了这儿,老夫早就一溜烟跑得没影了,还能轮得到他收拾我,吃老夫的屁去吧!”

南佑黎有些无语,这老者看着一副狠辣的模样,语气也是半点不怂,可这说出来的话怎么品怎么觉得不对劲,满是“跑赢了也是赢了”的“积极豁达”。

濒湖子语气依旧不急不躁,像郎中交代医嘱一般交代道:

“伙房水缸里有条活鱼,老东西,你去把鱼鳞刮了,内脏去了改花刀,姜蒜备好等我下锅,我去后园摘点新鲜蔬菜。至于南相家的小子呢,老毒罐子,你要削‘人棍’你就削,反正他修过了玄,治我也能治得好,无非是花点功夫,费些时间,至于你能逃过叶裳青呢,逃得过天穷书院呢,我是不信的,你要是愿意,可以试试。”

南佑黎听了“削成人棍”冷不禁打了个寒战,濒湖子也不理会,说完了这话便自顾自往屋头后头去,披袍瘦高老者顿了片刻,揭了布袍的帽子,露出方才阴影低下跟嗓音不大相称的“憨厚”面容,短而粗重的白眉像是横卧的一只蚕,盯着濒湖子的背影有些不满地嘀咕着:

“得,濒湖,老夫怕了,怕了还不成?不去招惹那姓叶的,那就是个疯子,当年也是杀兄弑……”

“断肠叟!”

气息陡然一滞,连着池塘里的池鱼都不安分地往池塘外头越去,背身的濒湖子似动了真怒,喝了一声,开口道:

“你要是安分,就老老实实在我这儿呆着,我还替你治你那病,要是喜欢胡说八道,你就滚回西秦去!”

濒湖子话语刚刚落下,那略显“平凡”的身影已经被院墙遮住,往后院去了,连头都不带回的,披袍老者顿了一阵才转过头来,轻轻俯下身子,对着栾洛云跟小燕奴说道:

“老夫可是帮你们姑娘家家说话!说的那些都是吓唬这小子的,给你们出气的,做不得数,也不必想着知会家里长辈了,你们这些后头有着倚靠的小辈就是麻烦,老夫也真是伺候不来!你们该吵就接着吵,年轻气盛,就是要多吵吵,理不辩不明,吵吵挺好的,挺好的,哈哈哈!”

被濒湖子唤做“断肠叟”的老头一阵尴尬的笑,良久也没人出声回应,才无奈收了笑声,轻咳一声才自言自语道:

“得,我还是去收拾鱼去吧。”

栾安宁搜肠刮肚倒是想起来上一次《浮沉仙榜》上有断肠叟这么号人物,好像还是有着仙号的厉害仙人,不过年岁远了,诸如仙号如何,排位多少的细枝末节都只匆匆扫过两眼,记不太真切了。

仔细打量起面前那道吃了瘪的瘦高身影,濒湖子那句“往来人三教九流皆有”只不到一个时辰就应了验,一位曾经有着仙号的仙人可是一尊大佛,能主宰一门一派的盛衰,左右一个世家大族的兴亡,在宗门或是世族里都是当祖宗供起来的人物,一出山江湖都得抖三抖,平日里倒不多见,看来预想中风平浪静的养病日子果真不会那般平淡。

“毒老头不是什么……不是什么很坏很坏的人,就是脑子,脑子不大好使……,听臭老头说,他还是个很厉害的仙人,不过身上中了厉害的毒,平日里喜怒无常的,可能是毒进了脑子,神志不清了。”

是非之辩给突如其来的变数打破了,栾洛云心情略微平复了些,悄悄抹了眼泪,也转了“从前”的性子,不再想着再跟南佑黎争辩出个黑白,低着声音同众人说道。

南佑黎惊魂未定,倒没觉得栾洛云的改变,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还在发凉的后颈,不知该对这位“莫名其妙”的仙人做什么评价,生涩地扭动脖子,喃喃开口:

“厉害……”

南佑黎拍了拍脖颈,见贤思齐,他嘴上“老子天下第一”,可心底却没这么想过,别说离着濒湖子、叶裳青,就连方才这位对濒湖先生言听计从的瘦高老者,他就不是一合之敌,离着“天下第一大侠”这个称谓,他还远着呢,收了心绪,又一如既往的“混蛋”起来,开口打趣道:

“安宁,你说咱们遇上的这些厉害仙人,可有一个有那种……那种仙气?濒湖先生跟叶伯伯好歹能算个正常人,其他的……我不好说……”

栾安宁联想到方才断肠叟嘴里头说叶裳青的那些话,虽只听了一半,但似乎也不是什么小事,否则也不会被濒湖先生呵斥了,他心中好奇,却也没想着深究。联想起这些日子里见过的仙人,江湖上说出去都是些风流人物,可一个两个的凑近了看,却都半点没超凡脱俗的意味,豁然笑笑道:

“这不才见了没几位嘛,倒也正常,是人皆有个性,不过修为本事才是个性的本钱,有本事有个性,才是凤毛麟角,要没本事啊,不过是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再者说,要是天下仙人都是一般的缥缈淡泊,那你这心之江湖不也无趣得紧?等佑黎你哪一天登临了仙人,我看你比他们还完蛋!”

南佑黎略带玩味地轻笑了两声,冲栾安宁肩上落了一虚拳,笑骂道:

“放屁!我能……我能比这几位还完蛋?我不信!”

栾安宁也笑了两声,冲栾洛云说道:

“既然跑了出来,那就暂时在这儿呆着,我看洛云你气色也不是很好,跟着濒湖先生修养几天,至于陛下那头,你心里也不用有芥蒂,以如今朝廷监察制度的严密,若没有陛下暗中授意,洛云你绝计逃不到这儿来,至于别的是对是错,倒不如少想一点,安心想想怎么不把青菜烧焦!”

栾洛云感激地点了点头,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

“放心吧,以后,不会再烧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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