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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琉璃彩云(1 / 1)

夜里寂静,四下里悄无声息,只有院子里向着一团带着些香味的火焰,执拗地放着不合时宜的光亮,是夜色的反药。

韩眠画一夜无眠,静静拿着枝杈翻动面前的火堆,就着火光,扯下圣人经义中的一页,仔细通读一遍,读罢又塞到火堆里,看着自己亲自誊写下来的一个个墨字在热烈的火焰里升腾成青烟。

“烧书”!要是让教自己识文断字的私塾老夫子见了,非得“咦!”一声气得背过气去,可韩眠画算是“走投无路”,说实话,虽读得是圣贤书,可心里也不太把这些书本当回事,毕竟上个月自己进京赶考时没钱吃饭,也是想着卖两套圣人经义筹筹饭钱,什么不敬圣人,有违体面,他全不在乎,书就是书嘛,没写文字就是编起来的纸,写着圣人之言的书跟写着话本的书没什么不同,凡事有个轻重缓急,又不是梁代传下来的孤本,也不是记了不传之秘的门派秘笈,没饭吃,自己就会死,没柴烧,这姑娘就会死,书再金贵,还能比人命重要?

初春树里水分不少,枯枝更难捡到,别说自己没斧金伐树,便是伐了新枝做柴,不堆放个十天半拉月的等失了水分,直接投在火里烧,也多是烟大焰小,不如经义的毛边纸烧起来得劲,简化的四逆汤已经做好让那姑娘服下了,救命之药来不及做许多准备,草草煎煮了便送去了,至于多余的附子还是得多炮制一下,效用更好,毒性更小。

看着天边渐渐亮起来的晨光,这如水的夜色也潮落下去,四周渐渐又依稀可辨,这看不清前路的夜算是过完了,韩眠画苦中作乐,读罢一篇“之乎者也”,又道一声“好!”,再捏着嗓子装出腐儒模样,借着“之乎者也”的余威摇头晃脑道一声“先生跟夫子宽恕则个”,便径直把那页圣人话语丢在火里,周而复始,倒也算安之如怡,圣人的话只放在书上是救不了人的,烧了反倒还能救人,按着说出“当仁不让”的圣人来看,自己都让“宽恕则个”了,想来也不会怪罪自己。

一直到清晨时分,那只青鸟在火边陪韩眠画疯了一夜,不时还随着韩眠画念到高兴处飞舞起来,直到晨光起时,啼叫了两声便刹那间飞到远处,消失不见了。四周萋萋芳草上凝出露水,微云荡着还呈墨色,乡间破庙的清晨如梦般不太真实,韩眠画把馒头啃了一个,又撇碎了半拉在自个带的陶碗里煮化了做成稀粥,拾了枝条打灭明火,又覆了沙土盖上,将剩下的七八本半“毛边干柴”又垒放在竹箧里,端了微凉的那碗馒头粥走进小庙。

推开自己堆来遮掩的木板,殿内的昏暗又让韩眠画这双凡人眼睛昏沉了好一会,韩眠画晕在原地,等眼睛适应下这黑暗,却听一个有些虚弱的女声从那莲花座台那边响了起来: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韩眠画心里一惊,停了步子,眨了眨眼睛,借着恢复的清明和迷蒙的晨光,看清了那张头蓬下沾满泥土的女子面容,这姑娘自己还真见过,倒是眼拙,之前没曾认出来,一是殿里昏暗,二来这姑娘脸上也全是泥土,遮蔽容颜。

“我记得你,我在无相寺见过姑娘你,你……你是,你是安宁兄弟的妹妹?”

这姑娘听了“安宁兄弟”这称呼,嘴角明显努了努,似有些不大高兴,张了张嘴,还是没出言驳斥。

韩眠画的反应有些迟钝,也可能是殿里太暗,没注意到这姑娘细微的动作,让心里有些惊喜,又有些担心,惊喜是自己当时没怕没躲倒是没错,安宁兄弟的那份人情总能还上一些,担心则是觉得自己身上责任又重了几分,医者不自医,想到面前这人竟然是栾安宁的妹妹,韩眠画不禁又怀疑起自己这“四逆汤”到底用的对不对,再加上这姑娘那蛮横性子也不是假的,自己第一次在无相寺见着这姑娘时,还得了个“腌臜人”的评价,如今想起来,心里多半还是有些不快的。

不过眼下治病救人要紧,跟一个病人,一个女子置气,绝非君子所为,又是那位安宁兄弟的妹妹,沉吟了半晌,还是开口道:

“姑娘,吃了这碗粥,垫垫肚子,等身体稍微好些,咱们得赶紧走,要是等那些人反应过来了,恐怕咱们就走不掉了……”

那莲花座上的小小影子靠着土墙,惨笑了一声,却没初见时对自己那般强势蛮横,柔柔道:

“我听…听见了,你在外头说的那些话……我听了一半就晕了过去,那狗杂种确实不好骗……还要……”

韩眠画没想到这姑娘如今虚弱还能有这么多话讲,用虚弱的语气说着“狗杂种”这样不拘礼的话语,想想也对,毕竟是第一次见面就能说别人“腌臜”的刁蛮贵族。

“少说些话,姑娘,你身体虚弱,还是……多多休息为好。”

韩眠画走到那女孩的面前,将木勺子递在那女孩的面前,想要喂她,姑娘摇了摇头,虚弱地伸出双手,接过陶碗。

“我自己来……”

“要不姑娘,你还是歇着……”

“不用,我自己来。”

这姑娘拒绝得斩钉截铁,韩眠画想想也有道理,男女授受不亲,栾安宁是亲王之子,身份尊贵,这姑娘来头恐怕也不小,让安宁兄弟叫做妹妹,说不定也是个皇亲国戚,这般讲究礼数尊卑也是自然,便将松了手让姑娘接了过去。

“小心端着底,粥还有点烫。”

韩眠画小心地嘱咐了句,姑娘也不回话,韩眠画见了姑娘拿着勺子吃了一口,这才放心在远处角落里寻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开口道:

“吃完这粥,姑娘,你再睡会儿,我去看看能不能租一辆牛车,你这身体状况不容乐观,得赶去这临近的府城找个名医,给你开几幅……”

这姑娘连吃了几大口馒头粥,大快朵颐,韩眠画话没说完就把那碗馒头粥喝了个精光,把勺子丢在陶碗里,摇摇头促狭道:

“不去!绝对……绝对不行,不能去府城,也不能去看郎中,穷书生,你既然认识安宁哥,你

知道他现在……在哪吗?能不能……能不能带我去找他。”

韩眠画嘴角咧了咧,好歹自己也算是个救命恩人,悉心照顾了一晚上,“穷书生”这三个字听在耳朵里还是不那么舒坦,只得安慰自己比“腌臜货”三字好听多了,叹了口气,猜到这姑娘家里恐怕出了什么变故,想来那封栾安宁的信还没看完,便从胸前掏出那封青鸟捎来的信件递给这姑娘,开口道:

“多亏了安宁兄弟这封信才把那个……唔,那个‘狗杂种’?嗯,那个狗杂种糊弄过去,信我还没看完,姑娘你看看安宁兄弟有没有说他在哪儿?要是离得不远,姑娘,我能带你去找他……”

这姑娘听了这话,急切地抢过那封白信,用急了力,虚弱的身体又经受不住折腾,猛咳了两声,不管不顾地盯着那密麻小字参详起来。

“嗯……,姑娘,敢问一句,是不是你家里……出了什么变故?”

话一出口,韩眠画还是有些后悔,功勋贵胄,士族门阀的破落往往似高楼倾塌,刹那间便只剩残砖碎瓦,比普通人家收拾行囊背井离乡要轰轰烈烈许多,正所谓“登得越高,跌得越重”,朝堂那边杀起人来比江湖仇杀更狠辣干脆,往往拖家带口,斩草除根,沾点亲带点故的都难明哲保身。自己这一个多月以来不是在山中听禅,就是在路上奔波,还没听谁说话起过朝堂变革,世族兴衰。这姑娘一身泥泞,想必遇上的变故不小,如今大病未愈,若是真是碰上什么家破人亡的事情,自己再犯了忌讳……

这姑娘兀自盯着白信看入了神,良久有些颓丧地把那白信丢在竹席一旁,喃喃自言自语道:

“安宁哥他……他没说起去哪了……”

韩眠画苦笑着摇了摇头,不厌其烦地接着问道:

“你还走得动吗?咱们得快点离开这儿了。”

姑娘也知道事情紧急,微微点了点头,强撑着柔弱的双臂想站起来,只略一用力脸色便又苍白了几分,韩眠画旁边呆着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只能等在原地干着急。

不过片刻之后,韩眠画倒不用纠结这些礼数了。

姑娘下了莲台,双脚刚刚沾了地,便两眼一闭,失去了意识,“咚”的一声栽在地上。

……

……

栾洛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头顶罩着顶竹棚,眼前搭着块有些孔洞的破布,阳光洒下来,被帘布挡去了许多,又在孔洞里闪耀着,跟撒上许多星辰似的,高耸的林木和盈盈的芳草在缓慢的倒退,是流动着的星河。

竹棚罩里还算清凉,微风习习,栾洛云有那么一刹那觉得自己是在皇宫里铺了鹅毛褥子的软塌上醒来,本能地想唤一声“萍雨”。

只可惜物是人非,富贵荣华已成昨日幻景,栾洛云挣扎着坐起身来,棚子又小又矮,遮住两头跟棺材似的,只端坐着,脑袋随着车舆颠簸就能偶尔碰上棚顶,脚底拉车的“牲口”那头也罩着块破布帘子,顶头处贴着帘子放着个破破烂烂的竹箧和一顶还能看出白色的书生儒冠,栾洛云掀开破布,揉了揉眼睛,却见面前却并不是一头老得走不动的老牛。韩眠画把车舆前头的绳索自肩膀处斜系在腰间,撸起两边袖子,揽起了衣袍系在腰带上,密缝的千层底布鞋也给穿得破破烂烂,裹着一层厚泥,自己当“牲口”拉着这辆看起来颇为沉重的车舆,汗水沿着那绳索走向渗透出衣袍,在灰黄色袍子上留下长长一道汗渍,栾洛云看着那道汗渍,心里突然有点震动,盯着那道费力拉着车舆的身影,心虚地开口道:

“喂!穷书生……怎么不买头牛拉车?还要……还要自己来拉?”

韩眠画听了声音,停了车舆,转过身来,擦了擦头顶淋漓的汗水,见姑娘醒了,笑笑道:

“姑娘醒了?哦,没事,我带的银两不太够,人家不乐得卖,我觉得也是,春耕时候,家家户户都指着老牛犁地呢,农家吃饭的大事,牛啊,没工夫替咱们拉车。这车架子还是我磨破了嘴皮子才买下来的呢,要了二两银子,农家不识货,我也算占了点便宜,这可是楸木做的车舆,做的简明,也还算轻便,车轱辘也挺圆的,拉起来不费力,就是不太抗造,姑娘不用担心。”

栾洛云撇了撇嘴,按照她平常的性子早就张口就骂了,犹豫了半晌,还是小声嘀咕道:

“谁担心你了?做牛做马也是下等……下等……,该!”

韩眠画耸了耸肩,不用这姑娘把话说完也知道后面那没响的屁是什么味道,反正也不指望听着什么好话,安宁兄弟的妹妹,再怎么无礼蛮横也不可能把她丢下,索性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权当自己一个字儿也没听见,觉着这姑娘话语里还是气息虚弱,怕是自己用药出了什么差错,关心问道:

“怎么样,好些了吗?”

栾洛云翻了个白眼,答道:

“没好!还是觉得昏昏的,手脚发凉!不过,不过精神是好些,也没觉得嘴里老是渴了,呼吸也舒坦许多。”

韩眠画兴奋地点了点头,开心笑道:

“那就对了,看来这四逆汤能起功效,这亡阳之症确定无疑了,姑娘你这身体按理来说应该不会缺少元气,这好端端的怎么会亡阳?前段时间是不是有些水土不服,上吐下泻?”

栾洛云瞪大了眼睛,怒喝道:

“会不会说话?臭书生,你会不会说话?什么叫吐啊泻啊的,真是粗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这样的劣等人也说不出什么好话!”

栾洛云愤愤放了帘子,缩进竹棚,韩眠画苦涩笑笑,转身又拉起那绳索,躬起身子接着“当牛做马”,说实话他跟这姑娘不对路数,他韩眠画也做不到无欲无求,唾面自干,还是有点好面子的,否则也不会对出身这么在意,若不是栾安宁的关系在那里,喂了一碗四逆汤救了性命就算是仁至义尽了,如今忍忍让让权当是还了栾安宁人情,他也不是个一味忍让的窝囊废。韩眠画心里打定了主意,等离方才那县城远点,看见个别的城镇就进城把这姑娘留下,把自己剩下的那几两银子全留给她,让她自己去找安宁兄弟去。

可他还是有些担心,要是自己先前猜的是真的,这姑娘真碰上了什么家道中落什么的的,搞不好还被官府通缉了,眼下无依无靠的,找不到栾安宁就抛下这姑娘,无异于见死不救,那这个拖油瓶自己恐怕非得带上不可了……

“夜里还是寻个能休息的地方,找个机会旁敲侧击的问问。”

韩眠画心里暗暗想着,自己离家之前还花了三钱银子托了信鸽传递家书呢,母亲那头想来应该收到了信件,当初说三月半前就能到家,说不定还能赶上家里的庙会,这路上要是一耽搁,要是误了归期,母亲父亲那边没了音信还不知道担心成什么样子。

韩眠画努了努嘴,受了气也不憋着,老是憋着气容易伤身,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自言自语了句:

“行,行,你们牛,我们劣等人拉屎,你们上等人不拉!都是些只进不出貔貅!别让我看见你拉屎!”

长长喘了口气,想驱赶去胸里那股疲惫烦闷,把系着车舆的绳索紧了紧,韩眠画捏了捏拳头又松开,身体已经有些麻木了,连手都不太听使唤,捏拳时颇有滞涩之感,一夜不睡,又花费气力拉了一上午的牛车,他毕竟还是个书生,所幸这乡路平坦,又多是平路或者下坡,不然别说还能走十五里山路了,恐怕连个土丘都能把他拦死在这头。

……

南边乡道上行人不多,可也有,稀稀拉拉,韩眠画瘦小的身影夹在当中也不突兀,不过是人拉车罢了,春耕时期倒不罕见,十几年前易水泛滥,老龙头口决堤淹了珉州南边那阵子,有车子拉着父母尸身,草席盖上的都算是好人家,荒野上多的是无人收拾,任秃鹰和白蛆吞噬的无名尸体,四下里跟鬼哭似地响着:“人拉车,车拉人,一具尸体十六文,南面大水淹旧鬼,北边荒山葬新坟。”,韩眠画这样子当牲口拉车的景象栾洛云长在皇宫里自然看不见,可贫苦百姓们早便见怪不怪了,走在道上,都没几人偏眼来看。

南方好茶,茶亭子也较北边州府多些,可惜多是要钱,要价也不杀人,约莫二三文钱一碗温茶任添。铜钱沉重,带着行路多有不便,韩眠画再心疼也只能拿出一两银子用剪子铰了小块,换了几十文钱买了两碗大叶茶痛饮下,又给那帘子里递了碗略微淡些的茶,帘子里伸出一只白嫩的胳膊,白玉上嫁接了个黑黢黢沾泥的手,也不露面,接过茶水便急冲冲缩了回去,一两息喝完,便又把陶碗伸了出来,道谢当然是没有的,一句言语都没有。可韩眠画倒觉得省事许多,莫张嘴,千万莫张嘴,好端端的姑娘,长得也不难看,偏偏长了张不饶人的嘴,不说话比说话好。

南楚首仙,那位颇具声名的仙人,“定筮予之”楚方相曾有过一句戏言,只说是道旁茶摊是个“小天穷书院”,盖是天南地北行客都在此处驻马休憩,江湖侠士饮酒需饮茶,可饮茶不必饮酒,于是遁入人间烟火里的仙人,寻求历练的玄修,念着“之乎者也”的秀才书生,甚至杂家,医者,三教九流都在一张桌上吃茶胡侃,许多天穷书院都不知道的密辛,秘方都在这小小一方八仙桌上透漏出去,天下茶摊也算找到了噱头,喜欢在写着“茶”字的旗帜外再飘一面更大些的旗子,上写“小天穷”三字,用以招揽生意。

吃了两碗茶,韩眠画也搞清楚了眼下的方位,定了接下来前行的方向。听给茶帮运货的行客说,再沿着山路下坡一百多里地,等看见流水两边修着白墙,白墙上立着像县衙里师爷八字胡一样夸张翘起的飞檐,便算是到了珉州南边,那边地势变化更多,区域划分多随山川形便,因此县府也更多,常常两座县衙只隔一条浅河相望。正逢春时,那边山林生机盛,多生稀罕仙草,因此多有钻研医道,治病救人的游医,没准能去碰碰运气,赶上些名医义诊,还能免费混上两口补元气的药吃。因这姑娘自己的原因,既然不能找有名有号的医馆,找些个不受朝廷监管的医道散修看看这姑娘的病情,韩眠画也安心些。

下午行得更慢,韩眠画眼皮子就没全睁开过,就这么靠着毅力硬挺着走了十来里路。一直到夜里,才在道旁找了个还算敞亮的旧庙,客栈是不可能住的,道旁客栈比城中要价更盛,颇有宰人之感,一家客栈两间普房住一夜就要耗费两钱银子,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韩眠画可舍不得了。两人住一间将就的话韩眠画还能考虑考虑,斟酌斟酌,不过一想到要说服这喜好撒泼的姑娘跟自己同住一间,还得解释自己是个“坐怀不乱,不会趁人之危”的君子,再保不齐挨两下耳光,受几下碎陶片,喇几个口子,韩眠画就冷不禁就着春寒打个寒战,日子还长着,不知道自己还得带着这姑娘走多久,还是找无人的庙宇将就一晚才妥当。

夜凉如水,晨时结了露水,六九都过了,珉州的夜还倒起春寒,温度较昨夜更冷了几分,韩眠画揉了揉肩膀,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头,气温冷些也有冷些的好处,人对痛苦的感觉或许有个极限,当寒冷占去一部分时,身体上的疼痛便会减轻许多。

韩眠画听了车舆里姑娘的微鼾声响,没出言打扰,自己先进了这间庙宇查看,破庙不算冷落,院墙至少没倒塌下来,正殿门敞着,香案上还有半支没燃着的香,看来时常有乡民来供奉香火。庙内无人,只供奉着牌位牌位后的墙上刷了白漆,墙面上隐约画着深浅不一的色块,像是一张壁画,韩眠画点了火折子看清楚了牌位跟壁画,道一声“叨扰”,这才小心翼翼地退出殿门。

出了殿门,韩眠画轻慢地掀开帘子,小心翼翼取出竹箧,见女孩正在熟睡,取出药材和水壶,还有那剩下的七八本半“好使柴火”,拿了火折子,在院子里又烧起“文字”。

一直忙活到晓月西沉,韩眠画脱了上半身的衣物,当了一天的牲口,又是肉体凡胎不禁造,自肩膀而下斜出一道长长的淤青,几处皮肤处还有微微血液正在外溢,像刚受过鞭笞。韩眠画搬来竹箧在身旁放好,拿了下午休息时道旁岩石间采的茜草,在嘴里嚼碎了,小心敷在了胸前那颇有些骇人淤青上。

“嘶!”

敷在渗血处,韩眠画还是觉得疼得不行,就这么一边等着那碗“四逆汤”凉下,一边微微颤抖着给自己胸前敷上草药。

“穷书生,要不……明天还是买一匹牛吧,我这里还有一个翡翠镯子,还挺贵重的,应该可以当了换钱。”

栾洛云这话的语气照旧说的不冷不热,可一边又在自己腰间摸索着找那镯子。韩眠画听了声音,知道姑娘醒了,赶紧套上衣袍,回身见了那姑娘有些虚弱地站在身后,套着那粗麻布袋做的头蓬,清冷月色底下,颇有些憔悴凄美。

“还是有些好看的……”

韩眠画一边套着袖子,也不知怎么突然起了这种心思,直让他想起前人那句“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咳嗽了一声,摇了摇脑袋,赶紧把这些抛诸脑后,不过这素来刁蛮的姑娘竟还能说出这话,倒也不是之前想的那般不近人情,沉吟了半晌,笑道:

“算了算了……,也不是怎么疼,你那些东西都是官家制式的,容易让人看出来,要拿出去典当……,恐怕,恐怕也不妥。别的这些,姑娘你就别管了,拉车这事情吧,跟砍柴一样,第一次上山的时候砍得虎口都崩了,还是皮嫩了点,等出了茧子就不疼了。”

栾洛云撇了撇嘴,觉得这臭书生煞是可恶,自己好不容易关心别人一次,还被驳了回来,不过却生不起真气来,由着性子还是撂下句:

“骡子!犟骡子!”

栾洛云撂完这句,不自觉摸了摸嘴唇,心里还是觉得有些愧疚,犹豫了半晌,头微微偏向一边盯着月色照下的几株瓦砾间的野草,用微若蚊呐的声音嘟囔了句:

“不过,还是谢谢……”

韩眠画不可置信地抬头望了望这姑娘,震惊了许久才坦然笑笑,指了指身旁那碗看着就有些苦涩的汤药,轻声道:

“药快凉了,姑娘,快趁热喝了吧。”

“哦。”

栾洛云答应了一声,慢慢走到韩眠画身旁,端起那陶碗,走到火堆正对的远端遥遥坐下,捧着那药轻抿了一口,刻意把眼神直直地对着火焰,装出个脑袋空空的模样。

“呸呸呸,穷书生!怎么这么苦啊!你不能……不能再弄点什么蜂蜜之类的搁在里面?从前在……从前在家里,在家里的时候,要是哪个郎中大夫给我喝这种苦药,我非踹他两脚!笞……笞他两鞭子……”

韩眠画笑而不语,见了姑娘一边骂着苦,一边又捏着鼻子往嘴里灌药的模样,倒是觉得可怜里透着几分率真有趣,摇了摇头,接着往那火里添上几页“新柴”。栾洛云捏着鼻子干了那碗汤药,哆嗦了一下,看着韩眠画一页一页投在火里的竟然是书,询问道:

“穷书生,怎么……怎么烧书啊?”

韩眠画苦笑道:

“没别的东西好烧咯,这东西烧起来火大,还真能跟松针干柴比一比,就是干墨子烧起来烟大点,活呛人鼻子!不过几本旧书嘛,烧了也不可惜,反正都记下了,大不了以后回了家再誊一遍就是了。”

栾洛云盯着那升腾青烟跟月光纠缠一色,没再出声,韩眠画以为这姑娘还在想着这事,打趣一般安慰道:

“四书五经都‘烟消云散’烧完了,几本史书我没读透,没舍得先烧,放在最后头,想着再看一遍再烧,不过这书吧,烧起来倒是别有一番滋味,前人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我读了几百遍,除了能帮我得个读书人的身份,其余看来,确实能当好柴使。”

栾洛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从前只觉得天下为了功名忙碌的书生,大多都是些迂腐儒士,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没几年就成了只会“之乎者也,三纲五常”的木头疙瘩,面前这穷书生烧起“儒家经义”来倒是干脆。

“我看你不像个念死书的酸秀才啊,记得之前在无相寺见你这个穷书生的时候,你……你也不是这样子,那时候低声下气,唯唯诺诺跟在安宁哥后头,活像个念死书,满脑子只剩下‘仁义道德’的腐儒,今儿怎么突然转了性子?”

韩眠画用枯枝抻开黏连起来的书页,让火焰燃得更旺些,绂除掉寂寂夜里这最后的料峭春寒,苦笑了两声,轻声开口:

“天子脚下,一板砖能砸出五六个世家贵族,多的是‘李文俊’这样一句话能要了我性命的世家贵族,能屈能伸,方为丈夫,唯唯诺诺有唯唯诺诺的好处,最起码,能活下去,也不会害了家人,命都保不住,谈不上什么文人风骨。我不喜欢权贵,因为只有仗势欺人才能显得高人一等,像安宁兄弟跟南兄弟那样真肯俯下身段的世家少爷,在簪缨贵胄里可不多见……”

栾洛云点了点头,觉得韩眠画这话说的倒是率真,可这话明里暗里讥讽的世家贵族似有指代,嗔怒道:

“穷书生,当着我的面说这些话,你怕那些世家贵族,你就不怕我咯?”

韩眠画都习惯了这称谓,开口笑道:

“姑娘,我好歹也算你半个救命恩人,你面前我都不能放松些,大大方方做我自己,还得拘谨着,小心翼翼提防着,那未免也活得太累了。小生又没做些什么,你就要杀了我,那我韩眠画也只能自认倒霉,刑场上叹一声‘狗咬吕洞宾’喽!再说了,如今同是天涯沦落人……,唔,是吧……”

栾洛云听了这句话语里的“信任”,莫名有点舒心,被别人相信,真诚以待总是舒坦的,却又觉得臭书生这话里意味含沙射影,说的实在难听,琢磨起那句“狗咬吕洞宾”来,瞪了眼睛,气鼓鼓直接把手上喝药的陶碗砸了过去,怒骂道:

“臭书生,你当本……本姑娘没念过书?你骂谁是狗呢?你骂谁呢?”

“别……别别,别……”

幸好这姑娘身体还虚弱着,力道不大,韩眠画手忙脚乱,胳膊在半空中胡乱挥着,反倒凑巧接住了那陶碗,却带动肩背部的伤口,痛得吸了一口凉气,促狭道:

“当初二十文钱一个买的呢!还能用的好东西,要让你这么砸了,姑娘,姑娘!你还拿什么喝药?到时候又得花钱!”

栾洛云见韩眠画牵动伤势,直了直眼睛,还是啐了句:

“守财奴!吝啬鬼!”

韩眠画笑笑,不理会这话,俗话说“不打不相识”,这姑娘骂的两句多是性格使然,多不带恶意,韩眠画倒莫名觉得自己跟着姑娘认识得很久了似的,像熟识老友的互损。

栾洛云也不再开口多言,两人心照不宣地都沉默起来,韩眠画专心致志忙着“不敬圣贤”,一手拖着本厚厚的书,把右边那页饶有兴致地通览一遍,微微点点头,便径直把那页撕了丢在火里,有这姑娘在这儿,他嘴里没念叨那些有些晦涩的“文字”了。四书五经已经烧完,韩眠画开始烧起梁人编纂的周史起来,那时编的正史大多简洁明了,就事论事,微言大义,客观冷静得近乎残忍,往往三两行字间道尽兴衰荣辱,韩眠画每投下一张新柴,便越过了几十个春秋。

夜阑人静,任月华来浸,可初春的夜里总不会万籁俱寂,近处的撕书声间隔着响起,没十几息就“嘶啦”响了一声,在绸缎似的夜色里留下一道道裂痕,篝火噼啪爆响,远处山林里鸣着鸟,田地里响着促织,近处这姑娘的肚子也“叽里咕噜”叫了起来。

“臭书生,要吃的。”

韩眠画头也不抬,撕了《周史天帝本纪》里最后一段,讲“歇亭皇后毒杀天帝”的那页,掷在火里,“三十九年秋,天帝狝,后歇亭以炉中水杀之,天帝崩,周始乱”,千古“红颜祸水”之论多以此句为佐证,收了心绪,开口道:

“竹箧里有馒头,我下午热过,应该还不算太凉。水壶里有水,你找找,应该还有几颗樱桃,就是还有点青涩,你要是想吃就吃吧。”

“樱桃?”

栾洛云小声嘟囔了句,颤巍巍站起身来,双手拽紧了身上的袍子走到书生竹箧边,把那竹箧拖到自己方才落坐的地方,缓慢了翻找了阵,挑了个略微红润些的樱桃塞在嘴里,笑了一声又强装镇静,淡淡地扫了韩眠画这边两眼,吐了樱桃核,又往嘴里塞了一颗,扭头打量起这座破庙来,借着火光隐约看见了香案上的尊位跟后头的壁画,头也不回的轻声问道:

“诶,穷书生,这庙长得不像道观也不像佛寺诶,长得……奇形怪状的,还画着壁画,这里供奉的是什么?”

“祭祀的是山鬼。”

韩眠画有些累了,打不起多少精神说话。

“鬼?祭祀鬼?”

“叫山鬼,可也不是鬼,算是小神仙,姑娘,你要是怕的话,就当是‘山神’吧,反正不是道教神仙也不是佛教佛陀菩萨,如果非要算的话,大概……能算到古巫一脉吧。”

“山神?山…神?”

栾洛云把“山神”两字在嘴里念叨了两遍,像想到些什么,盯着韩眠画接着问道:

“穷书生,所以是跟土地庙一样咯?祈祷今年地里能有个好收成?”

韩眠画抬起头想了一阵,答道:

“好像还和土地公不大一样,如今古巫一脉在大栾近乎灭绝了,南边信奉的古巫祭祀之歌里便有“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的句子,就是在描写山……鬼,额,山神,写一位窈窕美丽的‘山神’在深山里等待着情郎,不过如今时间长了,就众说纷纭,什么说法都有。我家那边也没祭祀山神的庙,这香炉上敬的香呢,具体是求风调雨顺,还是求个两情相悦呢,小生也不知道。反正大小是个神仙,许什么愿求什么事不还是照着信客的心思来,求个心安罢了,世事无常,运气差啊,求什么佛祖菩萨三清东皇,统统都没用,苦还得咱们凡人自个受着!”

栾洛云“哦”了一声,又盯着那壁画看了许久才开口道:

“穷书生,你说的对,不过求个心安,求个心安……”

火焰渐小,韩眠画又忙里偷闲,拽着没系上的粗麻衣带撕了两页《周史》,只两页纸过去,“武帝平乱”的四十年便匆匆越过。

“一直姑娘姑娘的,倒也不好叫,不知道姑娘可否给个芳名,假的也行,毕竟是为了叫起来方便。”

栾洛云没好气地白了一眼,轻声道:

“你就叫我‘璃云’吧。”

“璃云?好名字,世间好物不坚劳,彩云…额,彩云…,额,用这句前人诗句似乎不好……”

“不许叫‘璃云’!要叫也要加上‘姑娘’!谁跟你那么熟啊?”

韩眠画尴尬笑笑,把衣服腰带系紧,双手在身后半撑着身体,让酸痛的后背舒舒筋骨,小心询问道:

“那个,璃云姑娘,我医术不精,你这身体,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状况……,你要是……要是是偷偷跑出来贪玩的话呢,我觉得,你还是等回去养好了身子,等回头带上几个修士护卫再到人间游历,下个县城离这里也只有七八十里山路了,要不……”

栾洛云目光似剑,死死地盯着韩眠画,转瞬间眸子里的傲气却雨打风吹去,眼里的光也灰暗了下去,有些落寞地开口道:

“不用了,穷书生,把你采的中药留下给我,再给我留个火折子跟两本书,我把那翡翠镯子给你,就当是我在你这儿买的了,要是不够,等我找到了安宁哥,少了的银两我以后再补给你,一分钱都不少你的。”

韩眠画淡笑着叹了口气,看来这一趟自己还真是非走不可了,听着周边渐渐嘈杂的鸣虫歌声,瞅着月亮开口道:

“有什么不得已的事情,璃云姑娘,你倒不妨说说。”

栾洛云把脸微微凑近了火堆,嗔怒道:

“臭书生,少假仁假义!不说!”

韩眠画却仰着侧躺下来,看着那斗篷下带着些许怒意的小人儿,平淡道:

“既然姑娘不说,那就不能怪我了,天大地大,人命最大,你既是安宁兄弟的妹妹,我不能看着你这么胡来,糟践自己的身体,明后天等到了地方,我就把你送到官府去。”

“你敢!”

韩眠画仰面躺下来,没看着栾洛云,翘起腿来淡淡道:

“怎么不敢?璃云姑娘,你连砸碗的力气都没有了,走起路来摇摇欲坠,你觉得我会让你一个人去找你哥哥?你连他在哪都不知道,再遇上像破庙前那样的富家公子怎么办?遇上劫道山匪怎么办?让你一个人去找就是看着你去死!姑娘,就算你不是安宁兄弟的妹妹,我韩眠画算不上什么烂好人,可也不会见死不救。”

栾洛云自小还没被人如此顶撞过,韩眠画不紧不慢的,可话里也挑不出什么刺来,一时间脸色有些复杂。她不笨,也知道韩眠画担心的是些什么,他与其他书生不同,不止动动嘴皮子说“仁义礼教”那套,也跟那些风流浪子不同,不全凭着那股子大丈夫的意气行事,他怕自己辛苦付出,到头来只是陪着富家小姐做戏,苦也受了,罪也吃了,到最后连个圣人书假大空的理由去骗自己都找不到,犹豫了许久,有些柔柔地开口道:

“我可以同你说,可你哪怕不想着陪我去找安宁哥,也别……也别把我送去官府。”

韩眠画见了这姑娘眼眸里泪光盈盈的,颇有些可怜,还是摇摇头道:

“你不要哭,我还是怕见得姑娘哭的,可怕归怕,也不代表着你一哭,就能说什么是什么。这事我明白了,璃云姑娘,既有难言之隐,说出来伤心,那也不必说了,姑娘既然真的打定了心思,我就信你一回,我韩眠画没什么本事,拉一辆车走几百里路的恒心还是有的。”

栾洛云用手背随意抹了抹眼眶,微微坐的端正,吸了吸鼻子,还真收了泪水,还是一如既往用那股带着傲气的口吻说道:

“臭书生,跟你当时诓那狗杂种的一样,我……爹爹给我定了们亲事,我不愿意就跑出来了,我只要回去,这门亲事我就结定了,可我不想嫁过去……”

韩眠画扭过脖子,看着璃云姑娘,询问道:

“见过跟你订下亲事的男方了?璃云姑娘你不喜欢?”

栾洛云摇了摇头,一脸无奈道:

“我连见都没见过,我爹……我爹想把我嫁到西秦去。”

“和亲?”

韩眠画小声嘟囔了句,联想到如今栾荒战事兵戈不止,跟西秦的和平安定的确重要万分,从宗室王女里挑一个远嫁西秦,确保两国不动刀兵的法子也是古来有之,“和亲”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又开口问道:

“所以璃云姑娘,你也是皇室宗亲?”

栾洛云明显地愣了愣神,片刻才开口道:

“当然是皇室宗亲啊,不过隔的……隔的就远了,太祖陛下皇嗣众多,我爷爷是里头一个不算起眼的皇子,太宗陛下登基之后才成年,因此没封上亲王爵位,只授了国公爵位。臭书生,你不是知道安宁哥是燕王殿下之子吗?我喊他哥哥,本姑娘不是皇室宗亲是什么?”

韩眠画有些不好意思地又坐了起来,解释道:

“当初我在殿里听起你求的是姻缘,中原礼教正统里向来有‘娶妻不娶同姓’的说法,我就本能以为姑娘只是个世家小姐,安宁兄弟认的妹妹这类,倒没想到……没想到姑娘也是个把儒家礼教搁在脚下踩的有趣之人。”

栾洛云苦笑道: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也是礼教?”

韩眠画略带戏谑又说道:

“所以璃云姑娘,你喜欢安宁兄弟?”

栾洛云被这话问住了,撇了撇嘴开口道:

“我……我不知道,几年前娘亲还在的时候跟我说那不是喜欢,可臭书生,你也知道世族间讲求个门当户对,我自小看见的都是些世族子弟,可只有呆在安宁哥身边才觉得安心,或许……或许你说的没错,像安宁哥这样身份尊贵又品行端正的人,在世家贵族里只是凤毛麟角吧……”

韩眠画点了点头,想起些什么,笑道:

“姑娘,好像按本朝律令,未得爵位加身之人见皇室宗亲不行跪拜之礼,交付所在衙门,当众杖五十。我既然之前不知道姑娘是皇室宗亲,不知者不罪,这杖刑是不是饶了我?”

栾洛云“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道:

“我如果说不饶,就你这个德行,会给我行跪拜大礼?”

“当然不会,姑娘,眼下你也没法子给我抓到衙门去,这没办法应验惩罚的律法可一点效用都没有,我可是个实际的人,不然也不会在世族子弟面前那般作态了。”

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气氛活络了一瞬又须臾间沉寂下去。沉默几息之后,栾洛云有些犹豫,踌躇未决似想说些什么,却迟迟没说出口,韩眠画看出来这姑娘在担心些什么,笑了笑,费力折了身旁一片不大不小的芭蕉叶子,大咧咧四脚朝天躺在松软沙土上,拿焦叶当杯子盖在身上,瞅着夜空开口道:

“好男子寻个自己欢喜的姑娘,好姑娘找个自己倾心的男子,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人活着只是单纯地为自己活着,为什么要因为什么狗屁所谓的亲人、家庭、宗族甚至社稷去毁掉自己的一生?”

“璃云姑娘,你也不必心里担着什么负担,那些世俗观念强加给你的什么‘两国安定’,什么‘亿兆生民’,统统都是些屁话!你若不是真心觉得两国安定比自己这一辈子都重要许多,就没必要被世道逼着自己去牺牲些什么,这不是自私,本就是一种不公平,不公道……”

起先韩眠画说话声音很大,大到直往栾洛云心里窜,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楚分明,只是后来那声音就小了下去,眼睛也闭了起来,迷迷糊糊像是在说着梦话,他昨夜没睡,今天又劳累了一天,这会子后背沾了地,那股困意就再支撑不住了。

“璃云姑娘,你放…放心吧,我还是陪你去找安宁兄弟的,求…求神拜佛没用,求求我还是……还是有点用的……有点用的……”

“谁求你了?臭书生!美得你!”

栾洛云轻轻拭去眼角偷偷流下的两滴泪水,她心里其实并不是很难受,只是听了韩眠画这些话,眼泪就不听使唤地自己往下淌。

“长得挺好看的……”

这句就是单纯的梦话了,栾洛云在旁边依稀听见了,脸有些微红,却又觉得似乎韩眠画说的不是这句似的,身体前倾凑近了点,小声问道:

“臭书生,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说,我说璃云姑娘挺好看的,就是‘天仙’吧还……还称不上,没飘零姑娘温柔好看。”

“死书生!你说什么?我砸不死你!”

栾洛云抄起陶碗,高高举了起来,胸口起伏不定,却听见身前那盖着脸的芭蕉叶下传来一阵轻微的鼾声,那陶碗终究是没砸下去,细嫩的手臂缓缓放了下来,栾洛云伸出另一只手擦了擦碗里落下的几片绿叶,自己安慰自己道:

“二十文,二十文一个呢,还能用用,等明天再找你算账!”

栾洛云学着韩眠画用枯枝挑了挑火焰,把麻布斗篷取下来当被子盖上,看着苍茫天空上星星点点,跟貂袄上撒了碎银似的,薄纱似的云朵轻飘如梦,天幕广阔无垠,比深宫院墙里头不知道好看多少,背过身去,一会儿也听着微鼾睡了过去。

火光渐小,晓月沉西,山鬼庙里那面画着美丽“山神”的壁画随着晨光涌现,渐渐明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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