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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北辰(1 / 1)

栾平易吹了吹客座桌椅上的灰尘,纠结了一阵,缓步想去后头寻个抹布将这落灰的木椅擦拭一遍,让王北辰伸手拦下身形。

自己随意用手擦了了两下扶手,王北辰也没端着讲究,伸手半扶着栾平易在主座的太师椅上坐下,自己也紧跟着在客座上坐了个安稳,溅起薄薄一层飞灰。

栾平易见顷刻间灰尘便黏上王北辰干净平整的绯色官袍,很是显眼,心里还是有些歉意,轻声道:

“这府里冷清,来客少,桌椅没人坐也就省得麻烦,以德,我还是给你找个湿布擦擦吧。”

“王爷不用讲究,北辰出身贫微,也没那么娇贵,有个地方坐就不错了。”

栾平易淡笑着点了点头,越看面前这俊秀男子越是心喜,他素来待府里丫鬟家丁为亲人,毕竟都是些故人之后。从前行事对待上虽无偏颇,一碗水端平,无论男女长幼都一视同仁当做亲人看待,尽心尽力地照顾,可心里总难免有偏爱,栾平易尤其钟爱安翠岩跟玉减两个姑娘,一来是两人入府时年岁不大,尚在襁褓里便没了爹娘,被栾平易寻到接到了府上,二来玉减之父玉寒消跟翠岩父亲安尧卿从前都在他的帅帐下听令,几年倥偬岁月,戎马生涯,大大小小数百战都没曾落下,俱是过命的交情。

可惜但凡兵戈之事,哪有不死人的呢?他心里把玉减翠岩看做亲闺女,如今看着王北辰,倒有种丈母娘看姑爷的心情,越看越欢喜,笑道:

“你这性子倒和怀玉一样,没准日后真能接过他的大任,还天下百姓一个公平清明,无论富贵贫寒,这朝局大事还得你们这样心怀社稷的士子多上心,朝里头虽然宵小奸佞不少,可有你们这帮人撑着,我大栾还亡不了。”

王北辰摇了摇头,拱手恭敬道:

“王爷谬赞了,相爷是天下寒门士子的楷模,以德还差得远着呢,只能说见贤思齐,勉励自身,不敢说能接过相爷那副担子,那担子太沉,北辰还扛不动……”

栾平易点了点头,但王北辰这谦卑姿态也着实令人欢喜,开口道:

“还年轻嘛!年轻人倒不必说这些丧气话,现在扛不动以后不就扛得动了,一步一步来,不要急,你既以怀玉为自身标榜,那这位南丞相当年不也是从偏远县令做起?算起来他还只是二甲进士,远比不上你这状元郎的起点高。可栾楚战事起,怀玉靠着那本《安民六策》让父皇看中,一道圣旨直接擢拔成枢密副使,知南疆兵马粮草,他当初不也觉得自己扛不住这担子,也找过我向父皇辞官,三次请辞都让我拦了下来,这扛着扛着不也就扛过去了?人嘛,总是逼出来的,如今朝廷内外交困,西秦厉兵秣马,蠢蠢欲动,北荒那边刚吃了败仗,恐怕也不会善罢甘休,朝廷却捉襟见肘,既少英武将帅,又无贤良文臣,没粮没钱没兵,依着以德你这才干,你这知徽州事恐怕干不长久!我估计你这官袍一两年内也得换个色了。”

王北辰郑重其事,紧抿着嘴唇点了点头,如今大栾之困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光是一个西山大捷并非定心丸,对于边疆战事来说不过杯水车薪,远远起不到“毕其功于一役”的作用。他不是没平定乱局的心思,也自负治国才干胜过如今九成九的紫袍公卿,可这种事情光有心思可没什么作用,要唱戏,得台上老将军唱罢了,赶上票友帮着搭台才能亮一声嗓子。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若陛下和百姓有托,北辰自然竭尽全力。”

栾平易看着面前一脸郑重的年轻人,觉得南怀玉着实寻了个好苗子,既是接过自己一部分担子的好官吏,更是玉减的好夫婿,点点头顿了半晌方才开口道:

“我还真是觉得奇怪,我这打小是养在深宫里头,在富贵场里长成的,身边围着的都是些公卿贵胄,皇室宗亲。可这些膏粱子弟,嘴里说的是‘穷生歹意,富长良心’这样狗屁不通用来自夸自卖的话,我自懂事以来就没一个看得上的,都是些绮襦纨绔,不入流的货色,若不是生得好,丢在外头跟咬人野狗没什么分别,倒是你跟怀玉这样的寒门士子入我的眼,甚至有时让我栾平易觉得佩服不已。”

王北辰笑笑道:

“倒也不能这么说,朱门竹门,寒门士子跟门阀勋贵之间向来对立,彼此用言语相互攻讦诋毁也是情理之中。像出身寒门的士子里有南相爷这样的治国良相,簪缨世家里也有王爷跟镇西侯这样的将帅之才。可话虽这么说,世家成才易,寒门出头难也是事实,天下之人出身寒门者十占八九,可如今朝野上穿袍子的不过只占四成,紫袍公卿里更是寥寥无几。王爷,倒不是北辰自夸,若不是真有一部分过人之处,相爷跟我也站不到台上来让王爷看见。不过朱门也好,竹门也罢,这膏粱子弟沉溺声色犬马,醉心消遣而玩物丧志者不少,可寒门里入了染缸,得了权势便欲罢不能甚至忘了初心之人又岂在少数?北辰以为,这人的品行优劣,不在出身好坏,关键还在人之自身。梁代武帝以荒人浊仪为相,齐代太宗任女子韩衾为将,若有经天纬地之才,虽死不改之志,不过出身而已……”

栾平易听得畅快,一拍木扶手,高声道:

“好一个‘不过出身而已’!凭这句好男儿语中午便能佐二两黄酒,以德你能说出这般话语我便觉得强出旁人不少!年轻人就要说这样略带轻狂的话嘛,不过以德你倒也有说这话的资格!以德,你这句话倒让我想起一个人,有一个跟你渊源很深的故人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王北辰思忖了半晌,还是问道:

“类似的话?”

“嗯……倒也不算类似,甚至能说完全不同,只是说话时那股傲视天下,睥睨寰宇的精气神真是……真是莫名的有些相像,可能……可能这就是所谓的‘因缘际会’吧。”

王北辰被栾平易如此夸了两句有些羞愧,倒也没有飘飘然,只是有些不解,猜不到这位‘渊源很深’的故人究竟是哪位?开口又问道:

“不知道是哪位?莫不是南丞相也说过?”

栾平易笑了两声,摩挲着扶手,笑答道:

“怀玉这人吧,性子也怪,你说他深沉吧,喜怒从不形于色,像没什么感情似的,真像块木头,让人恼火,有时恨不得踹他两脚,可有时又能面不改色地说一些言辞激烈至极的话语,虽说多是文人那些弯弯绕绕骂遍祖宗十八代的话语,从他嘴里念出来又不带怒意,跟宣圣旨一样四平八稳平铺直叙,那就更窝火了。反正也是些陈年旧事了,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当年栾楚之战他负责南疆军后勤,筹措粮草,当年云州之战战机稍纵即逝,可寒冬率军作战缺衣少粮,怀玉兼任云交道行军总管,我让他在各州给我加重赋筹粮,等战事结束之后再免三年税权当补偿。我当时也不懂这些,战场上将士死伤不止,我言辞激烈了点,怀玉直接就翻脸不认人了,他面无表情地说我是‘太祖陛下的不肖子孙,不通民生多艰的花花太岁,要费心费力做大栾基业掘墓者’时的那副作态,嘿嘿,我这辈子也忘不掉!”

王北辰笑出声来,栾平易看似是在揭自己的短,实则还在埋怨着南丞相,着实好玩。

两人一同笑了起来,赶上门外玉减声音顺着茶香一同飘进来。

“王爷,夫君,你们说什么呢?笑的这么开心,有什么好玩的也说给我听听呗!”

玉减端了个托盘进燕归堂来,茶盘上端放着两杯青瓷茶盏,玉减许久没曾做过这些活,毕竟在燕王府里他是丫鬟,出了燕王府那也是朝廷亲命的四品诰命夫人,可眼下那茶杯就像粘在那木盘上似的。玉减轻车熟路把香茗端上王北辰木椅旁的茶几,冲栾平易笑道:

“许多年没曾回来,还是觉得府里的茶水香,杯子也使得顺手,王爷,你们聊什么呢?”

栾平易呵呵笑了两声,瞥了王北辰一眼,心里使起了坏,笑道:

“我正跟以德说大事呢,你们成婚都十余年了,如今玉减你也过了而立之年,怎么还没能要上孩子?跟以德讨论到底是谁的问题呢,我还以为你这回回来能带个大胖小子让我抱抱呢,你看翠岩家那小子都快开脉了,你这八字还没一撇,要不哪天得空了,让你濒湖叔叔去徽州望望,看看你俩究竟是谁出了问题?”

“咚!”

玉减正在栾平易身旁端茶,茶杯都快端到桌上了,听了栾平易的话,没好气的放了茶碗,青瓷脆响,稀里哗啦,笑了两声,佯怒道:

“我还以为王爷跟旁人不同呢,到头来怎么也是这套烂说法,王爷你就等着吧,等过几日闲下来,我写信投王妃告状!”

又熟练地香案上狻猊香炉上燃了小块合香,鎏着金的俊逸狻猊吞云吐雾起来,这冷清府里多了些人味。灶上还煮着银耳汤,玉减也没工夫在这打趣,说道了两句便急冲冲又去伙房忙了。

栾平易看着这姑娘风风火火出门的模样,又想起十几年前玉减说着“不嫁人”时那副倔强的模样,也没瞧王北辰,开口说道:

“如今时间年月长了,许多事情如何开始又怎么结束的我这人老了,都记不清楚,反倒是一些细枝末节却记得尤其深刻,近些年来也没什么事做,人一清闲下来就喜欢乱想。这事儿约莫三十年了,那时候战事危急,要什么没什么,三位驻守南疆军的仙人相继死去,整个南疆军除了我就只剩福叔这一位散仙。她的父亲,玉寒消和一位叫雷将军抢一个赴死的差事,领两千人马困守南疆军西翼清凉关,抵御从儋州山道包抄而来的南楚数万铁甲……我让他父亲去了,我也知道我让他去他就会死,可我……可我没有办法,我只能装作若无其事为众将下令,可寒消将军估计也知道我栾平易不忍心,我送他领军出征,他笑着宽慰我,满是桀骜地同我说:‘只是坚守,不是击溃,不过数万楚人而已,两千南疆军足矣!王爷放心打好云州决战,我大栾南疆军大胜之前,王爷不会看见一只清凉关飞过来的苍蝇。’,这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寒消将军了,只是听后来抓到的楚军俘虏说,战事到第三天,城里坚守的兵马消耗殆尽,有一位没了盔甲的将军双手断了干净,只剩下残留的血肉吊在上面,两腿也断了,让人把自己绑在南疆军牙纛上,指挥作战直到第四日清晨坚守三天三夜的清凉关失陷南楚,一个时辰后便被我大栾援军夺回,可惜还是没找到寒消的尸首……。”

王北辰低头恭敬行了一礼,既是为面前这位饱经战事的老帅,也是为他口中这位为国赴难的将军。

栾平易颔首,对王北辰表示谢意,轻轻捧起玉减倒下的香茗尝了一口,笑笑道:

“嗯!不错,玉减这泡茶的味道还跟原来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啊,也是奇怪,我这张嘴笨拙,连好的坏的香的臭的有时都尝不出来,但以德,我有两样东西搁在嘴里觉得灵敏的很。”

王北辰也品了口茶,笑道:

“王爷想说的,肯定是茶跟酒了。”

栾平易点点头,笑着答道:

“你挺明白啊,这喝酒吧,虽然比不上那些行家,抿一口就知道多少年份的老酒,但好坏我这舌头还是尝得出来的,至于这茶,尝一口我就知道是玉减泡的。”

栾平易笑了笑,又捧起那茶吃了一口,放了茶杯开口说道:

“玉减是个好姑娘,性子也像他爹,以后也得拜托你了。”

王北辰点头道:

“自然。”

“你此去徽州赴任,徽州府千年古地,鱼龙混杂,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可能比这京城还要凶险,我听说赵宇卿也要通判徽州,赵宇卿是兵部尚书赵瞬胞弟,齐王党人,你改任徽州知州估计也有怀玉制衡的心思。若遇大事,你也可以跟玉减商量,她聪明机敏,但遇上关键之事也绝不含糊,遇上凶险你们夫妻二人可以相互依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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