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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之德(1 / 1)

南怀玉似笑非笑,平放在手中自己写的奏章,转拿起面前高高垒着两垛小山似的吏部公文,把头深深埋在那小山堆里,舞剑一般舞着手里那根细笔杆子,玩笑似地说道:

“堂堂一个剑仙就苦苦地守在我这个糟老头子身旁,说让你不用报恩,不用报恩,你就是死脑筋,这十几年没曾出见你过剑,有时倒觉得是我倒像个生锈的剑鞘,死死的拦住你这锐利剑锋,我死之后,你倒不如率性而为,任心中侠气挥洒,别再跟我似的拘泥什么礼制法度,打打架,喝喝酒,遇上欺男霸女的也不必想着搜证论罪,交付公堂,凭本心一剑杀了岂不爽快。”

南怀玉这话颇有自嘲的意味,人在庙堂浮沉,他说不上问心无愧,许多事情也不是靠着情理良善就能决断的,一位忍让可坐不稳大栾丞相这个位子。有时候倒真觉得下辈子不如学学自己那个满嘴大话的儿子,学学那股不计后果混不吝的劲,但遇不平,一剑斩之也颇叫人快活,不过想到南佑黎,又想起如今自己这儿子陪小安宁历佛果之劫,心里又担忧起来。

范之德久在南怀玉身旁,看着一身破烂黑衣,袖口炸成百千条布绫子散乱着,邋邋遢遢,连乱发都懒得修整,给根棍子摆个碗,往乞丐堆里一站也分不出来。可人不可貌相,耳濡目染,也不是不通文墨的白丁,只是随性洒脱了些,但凡认真去思索琢磨,经年累月耳濡目染,许多事情他和南怀玉倒生出了默契,宰相门房三品官,更何况朝夕相处二十余年的贴身护卫,于是只要事不紧要,南怀玉也乐得把耗力费神的琐碎事项让范之德代劳,叶裳青都曾打趣过南怀玉,说该给范之德弄个“副相”当当。

“别了吧,二十年跟大人呆在一块,恐怕内心有过侠气也早给磨没了,如今跟大人学得好,见到凶徒恶贼,先想的都是该取些什么罪证,如何把罪行落实,用《大栾律》哪条法令,交付哪家公门惩处能落个公正,哪里来的一剑斩之?没那个心气了,大人念叨过多少回来,大栾律《不挟篇》可是太祖陛下亲自撰的法令篇章,仙人无故杀伐平民可是要发配边境效力三年的,非遇战事带镣具枷,我可不想被逼着去跟荒人拼死拼活的。”

南怀玉左边那堆奏章说话间便少去小半,轩窗里落下的明亮光线,在那叠奏章上留下一道时高时矮的光暗界线,将阴暗都挡在自己这边,像象戏棋盘上清楚的边界。一念恍惚间,等范之德回过神来,似乎已过去良久,一片亮堂里,倒看清了南怀玉脸上久违的笑容,听着这时断时续的笑声,范之德心里也乐呵起来,跟着轻声笑问道:

“大人饿不饿?我去找掌柜的做上几个菜,渤州菜可是天下十大菜系之一,齐时出了那大厨‘鲁羹美’之后,这渤州菜可就隐隐有天下菜系魁首的名头了,太祖陛下更是渔户出身,平日饮食,那御桌上顿顿都少不了一道勃州烹仙鲦,从前各地酒楼还好比试,总是谁也不服谁,如今又凭借东风,勃州菜馆子摆上‘天下第一菜’的旗子可没人敢再有异议了,我昨晚远远瞥见后厨里好像还有条刚出水的肥美鲥鱼,这会儿估计还算新鲜,如今荒灾缺衣少食,哪里来的这般珍馐,与其给大腹便便的贪官污吏吃了,不如喂到大人和我范之德的嘴里,也算这鱼没白死!大人吃久了西北的野菜野物,难道不想换换口味,尝尝海中鲜美?平常在燕王府时跟燕王爷可是‘嘴不饶人’,什么陛下赏的赐的琼浆佳肴都让大人和叶院主抢了吃了!不过也是奇怪,我记得着鲥鱼是易水江鱼,好像渔家都在江河中捕捞,这勃州靠海哪里来的鲥鱼?不得不说,这帮贪官手伸的还真是长!”

南怀玉又笑了两声,将手放下,手里那根细毫笔杆子也搭在直直立着的白瓷笔山上,笑道:

“这可不干贪官污吏的事,鲥鱼可不单单是江鱼河鱼,只是每年五六月逆流溯回易水各支流产卵罢了,这勃州自古也有海捕鲥鱼的传统,不过论鲜美嘛,海里的鲥鱼可就差的远了。不过之德,你都多大岁数了,怎么跟那几个小子一样管不住嘴?整天正事不干,什么时候都想着先把肚子喂饱。”

只是话刚出口,南怀玉脸上笑容便凝滞下来,眼皮微微耷拉着,叹了口气,喃喃道:

“是啊,还能想些什么呢?无非是想着先把肚子喂饱罢了,九州万方,则天活物辛苦经年,无非是为食奔波,为食劳碌,可却连这微不足道的‘人’的诉求,这个朝廷……我南怀玉都做不到……”

范之德知道南怀玉无非又在想着天下黎庶的苦处,总觉得自己是大栾丞相,当这个朝廷的家,冤狱不平,百姓饿弊便是他自己的失职,可此中过错,真的能怪他南怀玉吗?

“嘿嘿,这可不能怪之德,渤州菜太香,按我这性子实在把持不住,心还在肚子里头装着呢,委屈了肚子,心也难过不是,再者说来,是大人让我率性而为的,怎么事到如今,大人知道自己做了我的枷锁,还想着死不悔改?我眼下可没想着斩奸除恶,就想着怎么把自己着肚子喂饱了。”

范之德走到桌前,又取了个倒扣的茶杯,给自己个儿倒上一杯茶水,假意没听见南怀玉的自言自语,洒脱说道:

“不过大人,人心也只能搁在自己肚子里,若是把心撕成千万份,人人肚子里都放一块,没有饭吃便感同身受,那只怕是消受不起,这天底下就没有人人都能吃饱的道理,要是能治理荒灾的官员先感同身受饿死了,反倒连累了更多百姓,所以大人我看哪,咱们就更该吃饱睡好!累得没了气力,哪捉的住贪官污吏?”

他把腰上系着的那柄破旧铁剑横放在桌上,按常理,天下剑客向来剑不离身,可范之德没觉得自己是个剑仙,自然也管不上这许多,眼下人手不足,擅自离了南怀玉总觉得不太安心,留下佩剑虽然没什么用处,可心里总能安定些,也不待南怀玉说些什么,放了剑便开门下楼而去。

……

过了不久,香味顺着急促的上楼声先飘进屋内,范之德左右手拎着两个饭盒上了楼来。

南怀玉将面前的奏章整理完毕,工整的堆成面前,高高矮矮参差不齐,把腿高架在另外一边的圆凳上,一变锤着腿,一边半仰着身子,翘起自己屁股下圆凳的腿,身体倚在木桌旁,又在仔细审视着自己这封“紧要无比”的奏章,他看了一遍又一遍,无论遣词造句,罗列事项和心目中简拔的人选都批阅删改了足足百遍,可心里依旧觉得称不上尽善尽美,但凡这种事情,恐怕没落个结果,仅仅纸上谈兵,谁也难说是好是坏,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范之德大咧咧放了饭盒,一边笑一边说道:

“大人,吃饭!那鲥鱼让我老范弄来了,给大人做了顿清蒸鱼,配了些酱油红丝,乖乖,还没开锅盖那香就挡不住了!馋的我呆在一旁闻着这鱼香直流口涎,只可惜翻遍了店里也没有笋子,还是少了一味鲜香。”

南怀玉笑着坐正了身子,苦笑道:

“你个贪吃鬼倒是比我家那小子会吃!还知道冬笋蒸鱼鲜美,只是周遭可都是些没饭吃的灾民百姓,你倒是有兴致大快朵颐!”

“诶,大人这话说得不对!”

范之德手上动作毫不停顿,捧出一碟热气腾腾的蒸鱼来,轻轻放在桌上,又急着端出一盘蒜苗腊肉,一小碟野菜,又伸手去那饭筪里拿出干净瓷质碗筷。

“咱们微服是来查察灾情,是治灾的,又不是来受灾的,我记得梁时那位三百轻骑问剑邽城,剑斩穷奇部首领逼退荒人远遁数千里的少年将军就是个好吃的主,与荒人交战时,军中粮草不济可跟他没什么关系,从京师运送酒肉珍馐的车队络绎不绝,可人家照样斩了荒帝,在备甲湖旁牧马!”

南怀玉脸上的苦笑没曾褪去,又干咧了两下嘴,他固然知道此中情理,可人心中所想总难干预,那股子切肤之痛像是卡在皮肉里的木刺,或许出生微末,经历过底层困苦的他更容易与这些灾民共情,满眼都是从前的自己,回神过来又看见范之德端上桌的那条肥美大鱼,苦涩摇摇头说道:

“有梁一代都不叫备甲湖,只因浩瀚无垠,又坐落北境故称北海,齐朝文帝之后才改的名字,说起话来引经据典,细究之下全是谬误,就记几个好听的故事,连人名都记不下来就拿出来教训我了是吧!说说吧,之德,这鱼是多少钱买的?物以稀为贵,所说朝廷明旨勃州渔获一律平价售出,可天高皇帝远的,这里面门道恐怕不会少,这肥硕鲥鱼恐怕要价不菲吧!”

范之德也冲南怀玉笑了两声,将瓷碗竹箸码放齐整,将饭筪子随意丢在墙边道:

“不贵不贵,这一条鲥鱼不过七钱银子,大人也说了鲥鱼这鱼海里捕的比不上江里的鲜美,我便按易水鲥鱼给的钱,让这店家讨个巧吧!”

南怀玉听了这话,也大概知晓发生了什么,笑道:

“怎么说的,这条鱼店家要价多少?说来也让我听听,最好是把我惊上一惊。”

范之德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喝一口出门之前自己倒的茶水,说道:

“那掌柜的只说是县太爷交代,要留给州里来的大官老爷吃的,咱们要吃啊也行,一条鱼不上称称斤两,五十两一条!”

南怀玉没露出惊讶的表情,脸上依旧淡然,只起身将方才用的笔墨纸砚收理起来,背着范之德说道:

“五十两?倒也不奇怪,一条鱼位置不同价值便有不同,海捕鲥鱼味道寡淡,因此不过一钱银子一条一二斤重的鱼,虽然这价还是贵重了些,寻常百姓们便是自己打上一条也大多售卖了,享受不起,可这价倒也合适。端午前后鲥鱼溯回易水,若是在江上赶着碰上捕捞渔船,得一条鲥鱼也才三四钱银子,卖到酒店这么一蒸,用青花瓷碟盛上来,售价便翻一倍,得要七八钱银子才能鲜到嘴里面,可若是跑到清淮河上画舫里吃上一条一模一样的江上鲥鱼,甚至还没江上打的新鲜,可美人身侧,莺莺燕燕里,五十两倒也不足为奇。”

他慢条斯理地收捡完了文房四宝,转身见着范之德脸上玩味的笑容。

“大人这画舫的事情倒是门清儿,若不是我二十年就没离开大人身旁,我听着都觉得大人像个烟花巷里流落的风流书生!道理可讲完了?这些浅陌道理之德倒也懂,不过之德倒想问问大人,这鲥鱼是不是得跃过龙门,有了化龙因果,沾染仙机甚至诞生灵智,才能卖出五十两黄金的高价呢?”

“五十两黄金?”

南佑黎脸上的淡然明显僵了一瞬,双眉也微微皱了起来,片刻后又恢复如初,没再细究其中缘由,转而问道:

“你怎么把这鲥鱼诓来的?还只给了七钱银子?”

范之德也没等南怀玉先坐,自己先坐下来夹下一块鱼鳍沾上汤汁递在南怀玉面前的碗里,笑笑说道:

“大人你这话说的,怎么叫诓?陛下可明旨勃州渔获一律平价售出!咱们这按江鱼的价给,已经算是抬举他了,还真能给他五十两黄金?那些贪官们有这银子掏,可都是民脂民膏,百姓们的血汗钱,又不是他的银子!我的钱可都是辛辛苦苦挣的,大人按五品官俸禄给我月钱,一月不过十几两银子,可又不肯给之德那人人都有的‘养廉银”!你自己说的‘我看着你,这廉不用你养,养廉银当然就不用给了!’,我这七钱银子给的都肉痛呢!”

南怀玉见范之德还油嘴滑舌,佯怒道:

“行了行了,说让你当官你又不当,这会又埋怨我!这鱼到底怎么来的?你不会出手了吧?”

“没有。”

范之德方才给南怀玉留了鱼鳍,也不假惺惺客气,直接以筷做剑,竖直这么一划拉,将半截鱼尾整齐带到自己碗里,旁边整齐的堆叠出一堆矮矮的鱼刺,只剩下一块鲜嫩的出骨鱼肉。

“我只说了,怕店家违大栾律令,闹个充军的下场,我做做好事只给七钱,要五十两黄金啊,我楼上还有一把铁剑值钱,我问他想不想看看!”

范之德半截鱼尾包在嘴里,边嚼边含混道。

“没了?”

“还有……,就用手剑斩了他两截腊肉……额,一根房梁,碎了百十来个盘子,嗯……这鱼还真是比江鱼柴哈,老母鸡似的,这七钱银子真不值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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