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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露兮露兮(十二)(1 / 1)

楚方相不再胡乱想着叶裳青的谋划,人心隔肚皮,便是交过心的至交好友也难说明晰各自心中所想,何况叶裳青这样深沉甚至“狡黠”的人,临仙人里论复杂狡猾,他是名列前茅的。

抬着那盖着厚厚白漆的脸子,楚方相抬头望了望隐隐有淡蓝色光亮的天空,昨夜雨急风骤,好一场春寒带雨,又倏忽而去,积云依旧没曾散去,幕布上深深浅浅,像打着布头的褥子。算算时间,估摸着已经过了卯时了,低下头看着面前颤颤巍巍,战战兢兢却站立笔直的病桩子,还没长成,六尺来高,鞋子淌在泥淖里,粗麻衣服被脏污血泥染成花色,更显得瘦瘦小小,像极了个落满乌泱泱鸦鸟的草人,想到他明晓事理,却只可能面对那惨淡结局,成为眼前变局里被车轮碾过的砂砾,有似扑火飞蛾般的可怜。

可即便心中有所怜悯,若是让他押宝,饶是不拘泥世事规矩道理如他楚方相,也只会将注下在南佑黎身上,十二缘起佛果,说得好听是佛道第一奇药,夺造化,逆乾坤,可说得难听却只是一条没有希望的路,数千年来取得佛因者不在少数,可独独只有“空空和尚”得过佛果,其余人书里都语焉不详,死在那一环连着一环的劫难里,连名字都没留下。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小子,巫觋一脉礼乐祭祀之事,虽然如今成了定式,失了本心,但传承千年也是大楚朝堂法度尊荣的体现,这最后一块遮羞布老头子还是不揭为好,得尽早回去盯着别出什么岔子,到时候我大楚疆域发什么旱啊涝的,陛下又能找个由头给我扣个帽子,敲打我楚巫一脉。长话短说,老头子不看好你,也不看好你这不切实际的美梦,不过今日你捏碎脸子,老头子没帮忙也是实话,我楚方相一生怜惜羽翼,最重名声,这叶裳青凭本事收了老头子一个人情,又把人情给了你,这戏弄别人的事情老头子做不出来,也不想在‘一叶知秋’那里落下口实,他要是信口开合,恐怕还是有点子用处的。”

他自玉蹀躞上取了个虎首模样的黄色脸子,做得精致,远远地便能瞧见那木雕上的黑白花纹,径直往栾安宁手中一丢,栾安宁踉踉跄跄接住那虎首脸子,听楚方相轻声道:

“这强梁巫符你拿着,若遇险事依旧可以捏碎,若能出手,老头子会帮你的忙!不过小子,用这巫符前你要记住三件事……”

“仙人但说!”

楚方相踱了两步,蹀躞上木脸子旁红线垂下的铃铛叮铃作响,却只似惊堂木一般,只响一两声提神,之后便有灵般安静下来,寂静里,老者的声音又徐徐落下:

“一是不遇上仙榜前三十的仙号仙人不帮,老头子虽然看不中那仙榜,可也不想落个以弱欺小的名头,碰上什么小鱼小虾的自己都对付不了,还出来闯荡什么,江湖上时时刻刻处处都在死人,凭什么你们不死?就因为你爹是北栾燕王?他爹是北栾丞相?呆在京城,凭你们这尊荣出身或许一世无虞,可既然要入江湖,那就做好丧命的打算,当年你爹栾平易便是最受宠的皇子,没有江湖势力,也差点给宁河四仙当猪狗宰了!遇上些不入流的阿猫阿狗都逃不得性命,那你们就活该死,老头子不会帮忙。”

栾安宁点点头,他也没想到叶裳青给的这木玩具一般的小物什能招来《浮沉仙录》第五的这尊大佛,当世仙人数千,这面具老者近十年前新纂的《浮沉仙录》名列第五,稳压了“一叶知秋”叶裳青一头。将军有剑,不斩苍蝇,若打杀个一品二品的贼人都要捏着脸子找他帮忙,那就别闯荡江湖了。仗着身后有父王的照料,又借助天穷书院这样江湖势力的庇佑,或许能在江湖上猛龙过江,无所顾忌,可这恐怕不是南佑黎想要的江湖,也不是他栾安宁的。

谁人心里都有座憧憬的江湖,可江湖江湖,得有风浪,无风无浪,一口水缸。

“晚辈记住了,不过仙人不是说过这佛果历劫不能出手坏因吗?遇上厉害仙人便能出手相助了么?”

楚方相微微点了点头,也不知怎么就能从那挂在脸前的“厚障壁”上透出些许赞赏之意,续道:

“倒是思虑周全,这便是另一层缘由,梁时‘空空和尚’曾为佛果游历过我大楚,空空和尚所历的十二缘起之劫中有一劫与我巫觋一脉干涉颇深,楚巫一脉传承未曾断绝过,故秘传上也记载了当年故事,散仙虽说不是仙人,可也超脱了部分因果,越近天仙,这超脱出去天道因果的部分便越多,佛陀道理中的精华也是天道一部,十二缘起佛果凭佛教精义而生,自然也遵循佛家道理。老头替你灭了玄修或是什么不入流的仙人,是以不入因果坏了因,无中生有,便成自因,成自性,坏一切法,不再是你的正果,关系重大,可若超脱了因果的仙人入局,便是以无破无,干系不大,亦或者说,空是因,空是缘,空也是果,缘起性空,不坏因缘果,方能“自因空”,而于真空妙有,老头子和这入局仙人便是你所历十二缘起中的因果。”

栾安宁对佛道涉猎不深,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个没“佛性”,也没“慧根”的俗人,从前也因为身体的缘故差点被游方僧人带走,静心侍佛,以祈寿命,若不是母亲舍不得,说“便是早夭也要死在为娘身旁”这样略显激烈的言语,恐怕现在自己也是个念着“阿弥陀佛”的小沙弥。

那些佛教经义只是看了记了便不再仔细琢磨,此刻听了楚方相有类“佛偈”的话语半懂不懂,只记住了“若是厉害仙人入局,让楚方相帮忙便可以”这一件事情,感慨了句面前这老人嘴上三寸不饶人,心里却良善和煦,总把善心善念藏在那“毒舌”后面,一如脸上那厚厚的“木白脸子”,倒是不类那些做了善事恨不得做成靠旗身后挂着,戏坛子上“老将军”似的“善人”,不过这楚方相话里的禅味极深,只是听着便觉得玄妙,既是自己要历佛果之劫,也是该找个时候把那些经文经书翻出来细细体会了。

楚方相见他低下头若有所思,也不留暇停顿,接着说道:

“二是遇上仙榜前十和北荒仙人的不帮!这事吧,老头子也实话说了,没什么好丢人的,第一第二两个老鬼打杀不过,那两个老东西要出山针对你几个小子,你们就乖乖找根绳子自己了断了吧,叶裳青拼了老命,拼了他那书院也保不住你们,第三那老牛鼻子家大业大,老头子哪怕打得过也不跟他玩命,你只要不把他那道一山烧了,他该都不会出手的,剩下的要不就是北栾西秦的朝堂柱石,难说是江湖人。你们北栾西秦爱搞党争,相互倾轧,老头子我也乐得看你们窝里斗,栾秦势强,我大楚势弱,只能远远看着不能下场,帮了你驳了他们,就替我大楚王朝站了队,自行其是倒也没啥,老头子也不怕事,可南楚仙人青黄不接,身份特殊,肩上挑着担子,这事儿老头子不能做,大楚屹立如今不倒,不干涉中原王朝争斗,中庸之道也是根本,楚栾一战已经破禁,现如今便更不敢再有所作为了。”

楚方相将叹息声混在话语间,轻微地只像托了声长音,栾安宁却听得真切,顿了片刻,楚方相抢了半声说道:

“剩下的就是濒湖子和叶裳青,他俩出手杀你们?……那狗咬狗也是好看得很,狗咬狗,一嘴毛!咦,想想就痛快,那时候你就速把脸子捏了,老头子一定来看戏!定比甘棠院年末的封箱大戏还要精彩得多!”

栾安宁咧咧嘴,也点点头,这仙人因为人情帮忙还给自己框定了范围,临仙人之下,仙榜前三十之前的仙人入局,这位“南楚仙人”才会帮忙,是率性而为,或是冥冥中算出自己命中还有此劫?栾安宁不得而知,上古巫觋一脉也擅卜筮,面前这位带脸子的老者更是有着“定筮予之”这样偏向卜算凶吉的仙号,他不由得往这上面细想。不过老仙人话糟理不糙,言语间倒是坦诚,毕竟身份特殊,卷入国家纷争,朝堂争斗,把自己摘得干净也不可能,不过还是那个本性,只郑重地说了两句便要耍泼起来,嘴里依旧饶不得人。

“多谢仙人坦诚相告,晚辈记住了……”

“第三嘛,便是老生常谈了,可说还是得说,免得到时候又留下什么漏洞给你们这些小子钻,这第三嘛,不占理的不帮!老头子也说过了,顾惜个名节,由着性子胡来,为非作歹惹到别人头上,那可别把老头子推出来挡着,不好使,我来,先斩了你们,记住了吗?”

栾安宁点头应允,南佑黎发愣间就给头上“咣当”来了一下,这楚方相神出鬼没一般,一声铃声响过便煞时落在自己身后,连何时动身都看不出来,当真可怕。

“就这病秧子点头?你就在这里装傻充愣?这小姑娘还有这药罐子老头子倒不担心,你个臭小子看模样就是个胡作非为的主!”

南佑黎抱着头,也不喊疼,目光灼灼地盯着面前老人,觉得方才这老人的仙人手段颇为惊艳,若是手中持着利剑,恐怕自己连头颅被斩落下来尚不自知。

不过他也不是笨人,楚方相行是“敲打”,意也在“敲打”,仙人手段通天,不是他凭着热血和不要命就能侥幸胜的,这样给自己头上来上一下也颇有“告诫”之意,告诫行事莫要莽撞。撇了撇嘴,虽不大甘愿,他南佑黎也不是放不下脸面的人,喃喃道:

“多谢,佑黎‘尽量’不招惹是非……”

强忍住再给这“嘴硬”小子头上木剑再来一狠下的心思,楚方相晃了晃白脸子,叹了声:

“都是些八头牛都拉不回来的犟脾气,得,老头子也不劝了,该咋办咋办吧!孩子还是让叶裳青带,老头子伺候不了……”

转过身来,楚方相同栾安宁说道:

“既然如此,事情差不多了了,老头子便回去了,这后面的事情你也要善了,此事因你们而起,没有了结,这一劫怕不算尽善尽美,老头急着回去,病秧子,令百千冤魂放下执念,了结罪业之事便交给你了!这座山阴气颇重,百鬼夜行,若放任冤魂不管,假以时日或又诞生妖邪,季春之初,正合月令,辰时群龙行雨,百姓朝食,生气最重,晨光熹微,旭日半升,夜里寒气还在,又不至于受阳气影响,辰时行祭祀,巳时前毕礼最善。那小和尚强行冲脉伤及肺腑,还得昏睡两三个时辰,肯定是赶不上辰时了,这刚好是病秧子你的劫,你便凑合凑合代为祭祀吧!”

栾安宁满脸错愕,超度亡魂,祭祀这样的大事让自己凑合凑合?忙冲楚方相摆手说道:

“这个,仙人,安宁不会啊!”

“什么会不会的?最早行祭祀之礼者又是从哪学的?不也是先人发自内心寄托哀思的随意动作,在一次又一次的重复里逐渐固化下来,成为定式?老头子最看不上就是你们这些秉着不清楚规矩,百般推脱的软蛋!百般执念,心可化之,心思到了,何必讲求那么多规矩,老头子说你行你就行,自己的劫自己都收不了尾,还谈什么取得佛果?”

一丝和煦阳光透过致密的云层,轻轻搭在迷蒙烟尘里的山树上,楚方相抬头间见旭日将升,只是藏在积云后面,被遮了个严实,急道:

“行了,老头子不跟你扯了,小子,你体内情况很不好,阴阳失调,五脏已有衰落先兆,我巫道虽兼容百道,天文地理占卜杀人无所不包,可老头子巫医学的不算精湛,但大体来看,小子你这身体若再不调理,活不过三年!此事结束之后,去寻濒湖子,在他那里调养一阵子,这十二缘起佛果之劫没有什么程式,都是因缘际会,看你造化到没到才能历劫,别劫都还没历呢,就先把自己病死了!”

栾安宁知道自己身体状态不好,近几日里呼吸愈发局促困难,精神也不似从前在王府里那般清明,多数时候只是靠着意识强撑着,只是没想到濒湖子所说的及冠之年或许都成了奢望,三年这话从这楚方相这自白“巫医不精”的仙人嘴里说出,倒比什么冀州京中名医的诊侯更真,毕竟名医手中多有贵重方子,达官贵人问诊,不夸大些病情,做些轱辘功夫“费心劳神”,诊费总不要得太高,药方也写不得太好,达官显贵也不是腌臜蠢猪,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不会用上百年山参去治咳嗽,名医身后跟着的各大药铺也难在达官贵人那儿卖溢价百倍的药材,所以京中颇有盛名的医者,只要嘴里说不出个“死”字,大抵是病症不重,几日即好。

心里正踅摸着,只听面前一阵铜铃声响,起先响在近处,叮铃铃地如天欲雨时,屋檐下听着护花铃铛响,面前那青色麻衣渐渐虚化,厚重的白脸子也不再显眼,眨眼间,楚方相身形便凭空消失不见,唯有铜铃声依旧在“空”处响着,如同远处青山渺茫的鸟鸣,直至听不真切。

栾安宁震惊于这神仙手段,扭头见英子姑娘抬头看见仙人远去,看了栾安宁一眼,又把头埋在小和尚满是血污的手臂上,明深双臂处的衣服炸了开,剩下千丝万缕柳枝一样的布条在肩膀处挂着,这和尚倒是生得白嫩,除了那手上看着有些桑皮似的毛糙,露出的臂膀倒是如女子般白嫩细腻,想来多年专心礼佛诵经,不用受风吹日晒之苦,自有香客养着,也难怪时局越乱,佛道越兴。

南佑黎站起身来,活动了两下,觉得外伤大抵好了,除了玄力枯竭,脑海深处因疲惫有些刺痛,倒觉得身体轻盈更胜平常。

“捡来的,你也没事吧?刚才,我都以为你要死了!”

小燕奴拍了拍手,把自己撑了起来,自自己决心赴死,尝试为南佑黎和少爷搏一线生机之后,场中局势便突如其来的一件接着一件,百鬼夜行,突如其来的“鬼魂助剑”,一个莫名其妙的“南楚仙人”,这样莫名其妙的来,又这样莫名其妙的消失,还说了一大堆不知所谓的话。

不知所谓的,话?

她摇了摇头,冲南佑黎答了一句“没事”,便转头有些焦急地问:

“少爷?你只能……只能…”

栾安宁摇摇头,笑了笑,也知道这傻姑娘什么都没听明白,就记住了个“三年”,见南佑黎往山洞旁那堆碎石走去,装作无所谓地安慰道:

“飘零,没事,这位仙人不是说了可以去找濒湖先生吗?我这身体我自己知道,没事的,濒湖先生肯定有办法!”

“可……”

小燕奴踉跄走了几步,只觉得“三年”这个期限未免太短,还是觉得心里有些难受。

栾安宁见南佑黎进了那洞口,朝更深处去了,也甩了甩手臂,转动两下脚踝,朝南佑黎那边走去,见了小燕奴蹙眉担忧的模样,又笑了一声说道:

“没事,飘零,先把这事情了结了,之后咱们去找濒湖先生就是,你听他怎么说,你看你哭丧个脸也不能为我增寿,何必蹙眉头,一副苦样子!长皱纹了都!”

小燕奴抿着嘴,轻声“哦”了一声,只是那柳叶眉头依旧如高高蹙起,不似远山,倒像是奇绝的崖壁。

淌过那泥淖一般的“池塘”,那股幽怨气机如同跗骨之蛆般覆在鲜血气味里,轻闻了一口,便让栾安宁肺腑里又是一阵翻腾,秉着呼吸,面前碎石里何辞衡的眼睛微微抖动,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继承了记忆里何念新的眉目鼻子,吴子衿的薄薄嘴唇,可神色间却少了股东西,一股说不上来的东西。

南佑黎似在那洞口里翻找着什么,栾安宁走到身边,见南佑黎手上拿着一本厚厚的书籍,身下是一张破木头桌案,远处小山一样堆着各式玩意儿,折断的簪子,残破的衣物,烂了的草鞋,就这么横七竖八地混着泥土堆在角落里。

一柄落了锈蚀的云芝格道剑就斜插在那堆旧物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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