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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离群(1 / 1)

翌日下午。

果如栾安宁所料,道旁树枝间隙里洒下来的阳光还没散去,漫天细雨就迎着太阳纷纷扬扬撒了下来。

那雨点子不算太密,下得也不太急,越不过山崖间横长松柏搭建起层层叠叠的屏障,只有山道下一袭饶山春水里点点滴滴,无风不浪,只泛着波纹。

山道旁临着崖下春水是一排青梅树,不到时令,青梅还小,再过一两月才是青梅煮酒的盛季,雨水打在梅果上面,空气里带出微微的酸涩香味。

五人在山崖边驻马,栾安宁不知哪里寻摸了个斗笠戴上,双手扶着帽檐,身形紧贴着山崖间的林荫避雨。

栾安宁甩了甩刚才身上粘的零星雨点,那雨滴粘在粗麻袖子上似的,还没曾浸湿衣物,只扎在那面料表层的细毛上,轻轻一甩便落到地上,沉到泥里。

南佑黎解了马鞍,让走了一路的马匹歇息,这山间春雨,阴晴不定,鬼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不如解鞍少驻。

将众人的马鞍拢成一块,小心找个遮雨严密的石头,又将装着烧饼物品的包裹一齐放好,这才宽心走到栾安宁身旁,掸了掸身上沾的雨水,从胸前掏出一张羊皮卷来。

小燕奴怀里那只白猫只勾着爪子够着雨,一伸一缩的,逗得明英也凑了过来一起逗猫玩,明深照例是个闷葫芦,得了片刻空闲,便找了个清净的石头打起坐,一副旁人莫近的模样。

雨声不大,南佑黎还是习惯地高了高声调,展开羊皮卷,对栾安宁说道:

“安宁,按大有哥给的这张堪舆图来看,再往前走二三十里,是个三岔路口,走中间一条再行二十里便能出六溪县县界了,后边便应该是清宁府州府所在的翰景县。”

栾安宁也仔细看着那张堪舆图,顺着南佑黎指着的方向瞧了瞧,点点头说道:

“翰景县若是也没有邪祟,其余清宁府的辖县都不必去了,大有说其余县里的人不是逃到清平定安二府,便是逃难到其他州去了,有的县如今满打满算都不到一千户,那种地方闹妖兽还有可能,闹邪祟就肯定是成不了真了。”

南佑黎赞同的点了点头,收起那份羊皮卷子,也学着栾安宁看起“雨棚”外洋洋洒洒落着的花针,缄默不言,似有体会。

栾安宁也学那戏雨的白猫,伸出干枯竹竿模样的手臂,用手心接了几滴雨水,太阳雨在京城可见不到,俗话说“又出太阳又下雨,栽黄秧,吃白米”,听吴大有说去年还盖下来一场大雪,今年估计冀州又是丰年,感受着手心里一片冰凉,晃了晃手里盛的一把雨水,轻轻道:

“梅子小,杏花红,冀天青,杨柳青烟锁绿汀,正清明。白露崖间春好,巫江水里伶仃,半雨半晴行客懒,理心情。”

明深正打着坐呢,听了栾安宁的声音,抬头望了一眼,便又闭上眼睛低头打坐。

南佑黎白了明深一眼,笑道:

“不是说禅坐在静,断除妄想,六尘清净了吗?怎么还能被影响呢?佛法还不到家啊,和尚!”

明深这回倒是六尘清净了,动都没动弹一下,不理会南佑黎。

栾安宁拍了拍手,将手上方才接下的雨水清理干净,同南佑黎笑笑道:

“从前只在诗文里觉得山间春雨颇具美感,如今自己亲身经历,倒觉得百闻不如一见,文字虽美也美不过眼前真真切切的缤纷。”

南佑黎没说话,意境这东西总会传染,方才栾安宁不提,自己倒觉得还好,如今听了栾安宁说了,沉下心去,仔细看看,便觉得眼前这烟雾缭绕,急雨摧去春光的景色倒真有些落寞凄凉的美感。

从包袱里拿了个昨天新烙的饼子,撕了一大半给栾安宁,又把剩下的给了小燕奴,小燕奴接过只拿饼子喂起猫来,南佑黎撇撇嘴,给明英和自己各拿了一个整的饼子,坐到山崖旁听起雨来。

众人各忙各的,这雨下得更紧,一直下到阳光全部散去,山枝滴雨如柱。

小燕奴从包袱里取了个铁锅,接了雨水,又拾了柴火,用火折子点了,在山崖树荫旁沏茶,水是迢迢不断春水,茶是路边杂生野茶,煮雨烹茶,味道倒是出人意料的好。

栾安宁接过小燕奴递来的春茶尝了口,同南佑黎笑道:

“这茶叶不炒直接喝,倒别是一番滋味!”

南佑黎也尝了一口,没过杀青的茶叶,只觉得有些涩嘴,透着青草的味道,也不如平常在王府里喝的芳香,没有多言,转头问道:

“安宁,我估计这邪祟的事情八成是假的,这事情结束之后咱们往哪儿去啊?”

栾安宁也喝了两口茶水,咂咂嘴说道:

“去珉徽两州吧,到了徽州,过了庆安府便是江南地界了,前人不也说‘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吗?虽说只是错用,但濒湖先生也在那边,咱们去寻他去!”

南佑黎挤出个笑容,装着戏谑地说道:

“你就不怕濒湖先生看着你这身体,逮着你不让你走了?”

栾安宁淡笑着轻摇起头来,方才雨笠上攒下来的雨水撒了南佑黎一身,说道:

“不怕,濒湖先生虽然呆板了点,可还是讲道理的,他会明白我的。”

南佑黎也不在意,抿了抿嘴,不说什么,如今栾安宁近十五岁,到二十及冠也只有五年时间,一不知道这个什么什么佛果对他的身体到底有无作用,能不能治心力之疾,二便是离京已经一个多月了,如今这十二缘起佛果的劫难还没个影子,鬼知道这十二劫历尽之后,栾安宁还活没活着,看着栾安宁脸上畅快恣意的神情,南佑黎心里却还没栾安宁那么释然。

正寻思着,山林间传来一阵打叶折草的窸窣响动,哗哗啦啦的盖过雨声,就在头上的这片山林。

“什么声音?”

栾安宁也听见了不同寻常的响动,起身往顶上茂密的山林中望去,只见林中杂草一波波倒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山林里乱冲乱闯。

南佑黎也不待商量,脚步一点,直跳到不算太高的山崖上去,也不管身上淋雨,冲着小燕奴和栾安宁笑道:

“怕是什么山珍之类的!安宁,捡来的,我去抓来!今晚有口福了!”

“诶!”

栾安宁还没出声,南佑黎身形就没在一尺来高的荒草里,不见了踪影。

“飘零……你要不去看看吧,我有点担心,这儿有小师父呢!”

小燕奴点点头,把柴火浇灭,把猫递给明英,也出了树荫,往山林间去了。

栾安宁起身看着山林里响动更大,几棵远远长的参天巨树都倒落下去,林间避雨的飞鸟一茬接一茬惊叫着往远处飞去,也明白这是南佑黎的手笔,苦笑着摇了摇头。

没一会,南佑黎满是泥泞的脸便从山崖边露了出来,笑着对下面喊道:

“碎嘴的,安宁!你看看我抓到个什么宝贝!”

他猛的从草堆里拽出两条蹄子,径直往山道上一丢,那巨兽“噗通”一声落地,砸在水坑里,差点溅了栾安宁一脸,明英怀里的白猫也被这突入其来的东西惊了一下,叫了几声。

栾安宁躲过水浪,定神看去,却见这是一头近两百斤重的野猪,通体黝黑,背上长着稀疏针毛,脖颈上还插着两根带着尾羽的木箭,深深地没入颈里,带下来两条长长的血痕。

南佑黎笑着跳了下来,冲着栾安宁说道:

“今天开大荤!没想到还能抓上一头野猪!我看这野猪肉质劲道,肯定比京城里那些混着猫肉的老牛肉味道好!”

小燕奴也跟着落到路上,打了打身上湿透的衣服,嗔怒道:

“让你停下等我,一溜烟人就跑得没影了!你跟这野猪还真是同类!树都让你撞断了几棵!”

南佑黎哈哈大笑,同小燕奴道:

“不是大有兄弟还让带了盐吗?正好,我等会把这猪收拾干净!晚上咱们一个一个猪腿啃!”

小燕奴低低啐了足“野蛮”,身体却很老实地从袋里抓出一把绿色的东西出来,那是八角和月桂香叶,说道:

“光盐怎么够,这林子里还长着八角香叶!肯定都得放一点!大料炖肉,神仙来凑!”

“我说怎么你见了野猪人就不见了,摘这些东西去了!”

栾安宁看着那两支木箭总觉得不对,南佑黎身上没配弓箭,哪里来的木箭?

他走到南佑黎身旁,指着野猪脖颈上的白羽问道:

“这是哪里来的?佑黎,我记得你没带弓箭啊?”

南佑黎看着那箭,愣了愣神,皱眉问道:

“诶?奇了怪了,这……”

话没说完,林子里又冲出一个人影。

手持的一柄竹弓,背上背着箭袋,袋里插着三四根一模一样的白羽箭,这是个戴着兽皮帽,穿着兽皮衣的黑面少年,看上去年岁不大,栾安宁估摸着比自己和南佑黎还要小上一两岁,他自顾自费力拔出野猪脖颈上的箭矢,冲着野猪旁的南佑黎喊道:

“把野猪还我!”

南佑黎看这少年也不客气,上来便说这样的话,倔脾气也上来了,双手抱胸嚷道:

“什么道理?我费力擒下的野猪,凭什么还你?”

那少年怒极,骂道:

“好无礼的贼人,我都已经射中野猪两箭了!就跟在后面等着它力竭死掉,让你捡了便宜,你还说不是我的野猪?你是山贼啊,就知道抢别人的东西!”

“你!你说的是什么屁话……”

南佑黎还支支吾吾想说些什么,栾安宁却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少年八成是个林间猎户,射中那野猪后,惹得这畜生逃窜到了自己上头这片山林了,让南佑黎捡了便宜。

“别说了,佑黎,把野猪还给他吧!毕竟是人家先射中的!他们打猎也不容易。”

“可是!可是……”

南佑黎努了努嘴,心里还是不太愿意似的,“哼”了一声,气鼓鼓的走到小燕奴身后,小燕奴倒是坦然,得之幸失之命,笑了笑,把八角香叶放在荷包里收好,笑着又把竹筒茶递给南佑黎,宽慰了两声。

那少年听了栾安宁这话,略带感激地冲他躬身点了点头,走到那野猪旁蹲下,抬起野猪粗壮的后腿试了两下,却发现自己力气太小,那巨兽纹丝不动,又绕到前腿,鼓着腮帮子硬扯,也只把那只快有两百来斤重的大野猪挪动了几寸。

“哼,连拿走的本事都没有,还说是你打的野猪!谁信啊?”

南佑黎见了这情况,按不住心里的气愤,讥讽了两句。

那少年涨红了脸,起身擦了擦汗,全当南佑黎在放屁,走到栾安宁身旁说道:

“那个……能不能帮我看住这猪,我去喊人来抬……待会儿……,待会儿我可以送你一只前腿。”

栾安宁见这少年的模样煞是委屈,笑了笑,却又听那少年抢话说道:

“求你了,我信得过你,这只野猪真的对我们家很重要!我在林子里呆了五六天才打到,这野猪越来越难打了,我们家很久没有吃的了!求你了!”

栾安宁能感受到这少年桀骜的性子,像一匹驯不服的野马,但还低声下气地求着自己,栾安宁蓦的有些心软,笑笑道:

“不必了,这雨估计还要下到明日,这样吧,我们帮你搬回去,省得你再跑一趟了,这肚子饿了,留我们在你那儿吃顿野菜,躲躲雨可好!”

“真的吗?”

那少年瞪着眼睛,嘴唇都有些发抖,似乎是不太相信。

“真的。”

栾安宁和善地点了点头,目光撇着一旁坐着喝茶的南佑黎。

南佑黎看着栾安宁的目光,先“哼”了一声,转过身去,沉默了片刻,却觉得那笑吟吟的目光还在盯着自己,如芒在背,没好气的把竹筒往小燕奴手里一丢,站起身来说道:

“得得得,我就是给您无计公子做苦劳的命!”

他走到野猪旁边,白了一眼栾安宁,又冲那少年冷哼了一声,正看见面前枯石般打坐的小僧人,心里无名火起,迁怒起来,抄起一小块砂砾,轻轻丢在明深光洁的脑门上。

“你打我良人干嘛?”

明英挡在明深身前,带着怒意盯着南佑黎,明深则摸了摸自己的头顶,有些迷茫地睁开眼睛,感觉好像是被人打了一下。

“干嘛?做苦劳不能我一个人做!我可没那么多气力,他修土玄的,力气该比我还大,既然有人诚心要做善事,这和尚不是天天善因善果什么的,凭什么闲着?”

见明深一脸茫然,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南佑黎冲他说道:

“日行一善了,和尚!一人抬两只腿,走吧!”

明深点了点头,脸上倒也没有不快,径直走到野猪旁抬起前腿。

“对对子自己不对别人对!送贺礼自己不写别人写,现在自己做善事,自己舒服了,别人陪着遭殃!什么人啊这是?”

栾安宁笑眯眯地听着南佑黎发着牢骚,两个三品高手像拎着小鸡似的,把那野猪高抬起来,跟在栾安宁身后。

小燕奴和明英拿出几把包裹里放着的油纸伞,分给众人,栾安宁接过一柄油伞递给那猎户少年,轻声说道:

“走吧!你领着路走,我们可不认识路。”

那少年忙恳切地点了点头,撑开伞替栾安宁打上,沿着山路旁一条不起眼的小道,朝远处去了。

……

一路春草杂生,野花无数,那小径草没树遮的,连堪舆图上都没有标出,若不是这少年带路,栾安宁觉得怕是一生都不会想到这里还住人家。

几人也没唠叨,就笑着听南佑黎碎嘴一下不停,比明深念起经文还勤快,密密麻麻吐字跟雨点子似的,没人理他也要说。

小径曲折幽深,左拐右拐,过了座有些朽烂的独木桥,远处碧云天下,芳草地里,依稀立着几座残破的屋子。

黄泥巴糊的墙,屋旁杂草随意盖的屋顶,栾安宁不用进那屋子里,便觉得这破旧的房屋肯定漏雨。

虽然心里有些奇怪,此处离那座富庶的和清庄也不算远,为什么这些人不搬去那里住,再求求那位心善的何相公,保不齐就有了一条发财之道,也不必在这里过着贫乏困苦的日子。

“那座屋子!瘦子哥哥,麻烦抬到那个屋子里去!”

那少年见了那屋子,又看了看身后抬着的野猪,心里的喜悦溢于言表,冲着栾安宁笑着喊道。

“好!”

栾安宁应了一声,接着跟着这少年往前面走去。

“哼,答应倒是答应得快!也不看看是谁抬的猪,好人全让一个人做了!”

明英实在是受不了了,指着南佑黎怒道:

“行了行了,你怎么比我还嘴碎呢?叭叭叭叭嘀咕个没完,跟个怨妇似的!还是个男人呢!”

“呵,说起风凉话是一个比一个厉害,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野猪是你抬的呢!”

栾安宁苦笑着领着少年快走了几步,这两人吵起来就没完没了了,耳不听为净。

两人边吵边跟着栾安宁走到那破屋旁。

“爷爷!娘!我回来了!”

少年带着欣喜“吱哑”一声推开那扇歪斜的木门,黑黢黢的房门里甚至没点着灯。

“阿吉,回来了?没打着也没事,庄里的老刘叔说明天送点钱过来,捱一捱还能过去。”

那阵沙哑的声音有气无力,浓痰似在喉间滚动,似是每个字都费着巨大的气力。

“爷!我打着了!打着野猪了!”

栾安宁跟着进了屋,南佑黎和明深在院子里放下了野猪,那甚至不能说是院子,没有篱笆,只是屋前一片宽敞些的黄沙地,落雨时候,处处坑坑洼洼积着黄泥水凼。

借着门外的视线向屋里头看去,眼睛缓缓适应下来这昏暗无光的环境,没有桌椅,也没有别的什么物件,左边靠着泥墙摆着一张床,内里睡着三个孩子,外边横躺着一个消瘦异常,颧骨高高耸立的老人,右边只有个灶台,没有烟囱,房顶上落着几个破洞,雨水从洞口落下,滴在锅里,攒了得有半锅,浑浊不堪,跟旁边一口破烂水缸里的泥水一样。

只有正对着门的地方用桃木嵌了个木台子,供着几个牌位,擦拭得很是干净,与屋内脏乱的环境格格不入,牌位中当放着一个用厚布条包裹起来的东西,看形状有棱有角的方壳子,似乎是个盒子。

残破,凄凉,不像人住的地方,整个屋子里都蒸腾着水汽,那单薄的被褥被水汽浸透,似要凝出水来,就这么随意地铺在老人身上。

见栾安宁等人进来,那几双怯生生的眼睛缩了缩,身体紧紧贴在那渗出水来的泥土墙上,像几只惊慌失措的小猫。

南佑黎和明深把野猪放好,还没进门,便在院子里骂咧起来。

“这猪好像还有一口气呢,和尚,等会你杀!”

明深跟在南佑黎身后,不可置信的指了指自己,问道:

“我……我杀?”

南佑黎进了屋子,嘴里的闲话还没骂完,一瞬间便沉寂下来,闻着空气里糜烂腐臭的霉菌味道,眼神直盯着那杂乱肮脏的破床,抓了抓眼角,沉默无言。

那老人见有人来了,挣扎着坐起身来,栾安宁看清他手指关节肿大,不能闭合,脚踝也肿胀得通红,像一团火球。

这老人患有很严重的关节炎,那膝盖和手臂弯曲起来,都发着朽木疙瘩的声音。

“唉,阿吉,怎么还带人来了。”

“别,老伯,不用起来了,歇着吧!”

栾安宁只觉得眼眶湿漉漉的,有些于心不忍,理了理思绪,大声同那花白头发的老人说道:

“老伯,我们路旁碰到这位小兄弟了,小兄弟厉害得狠,杀了野猪,我们便帮他抬回来。”

“哦?是吗是吗,辛苦你们了!”

那兽衣少年走到床跟前,扶着老人又躺下,摸了摸床上那三个小孩子的头,笑道:

“阿启,三子!去把杀猪刀拿出来,狗六,去接一盆干净的雨水来,给这几位哥哥烧茶喝!今晚做野猪肉吃,好不好!”

那三个小孩脸上落着灰尘,煤黑的痕迹满布着全身,像刚从煤窑里爬出来似的,那裹着他们的被子上也沾满着各式灰尘,栾安宁有些不忍心看这些孩子,只抿着嘴唇。

三个小子听了吃肉,那股见了生人的害怕羞怯稍好了点,一个接一个的站起身,小心饶过老人,跳下床,也没有鞋子,光着脚笑着跑出了门。

“飘零,看着那些孩子,雨天路滑,小心着些。”

栾安宁回头冲小燕奴说道,小燕奴点了点头,打着油纸伞追了出去。

“阿吉,我记着家里头没米了,你娘上山摘野菜去了,你去看看你陈二伯家还有没有剩余的米,那个灶台锅底下还有几片茶叶,拿出来招待客人!把陈二伯和狗六家那几个老也请过来吃肉。”

“诶!”

阿吉替老人盖上那满是霉味的褥子,用力点了点头。

栾安宁想出声,却发现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只得吞了口唾沫,转头对南佑黎说道:

“佑黎,你去看看能不能捡些干柴火!”

南佑黎也轻点了点头,没有耽搁,转身出了门。

“这屋子里面也没地方坐,诶,小兄弟们只能辛苦辛苦了。”

“没事,老伯,您歇着!我们没事的!”

那被叫做阿吉的少年走到那口黑锅旁边,抬起铁锅在地下寻摸起来。

栾安宁不知道该不该问,迟疑了一阵还是轻声问那老者:

“老伯,这里往东南走,沿着山路走五六十里,那山脚下就有一处庄子,那庄子富庶得紧,为什么不去那里住呢?带着这些孩子在这里吃苦?”

老人脸上浮现出尴尬的笑容,随即又豁达的展了展眉,正要开口,却听那头的阿吉说道:

“去个屁的和清庄,既然赶了我们出来,又何必再回那狗屁地方!”

他把那铁锅一扣,发出“碰”的一声巨响,锅里雨水晃动,溅了不少落在黄泥地上,阿吉心情似乎不太好,本来还挂着的淡淡笑容也消失不见。

“阿吉!不要乱说话!”

那老头听了阿吉的话,赶忙喝了一声,不让那少年多嘴。

“凭什么不说?你和……和爹都记着那什么何老太公的好,陈阿伯和阿母也记着,我连见都没见过,三子,狗六,阿启也没见过,凭什么连说都不让说!”

“阿吉!咳咳咳咳咳!”

老头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牵动肺腑,猛喘了起来。

栾安宁赶忙把老人扶着坐起,为他舒了舒后背。

阿吉闷闷不乐地嘟着嘴,走到老人身旁,“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低声说道:

“爷,不说了,阿吉不说了,您别气了!阿吉不说就是!”

那老头又轻咳了几声,在栾安宁的轻抚下好转了些,栾安宁本就学过医术,自己又深受喘疾的困扰,按压的几个劳宫穴、合谷穴、膻中穴位都能使咳喘人稍微舒服些的紧要穴位。

老人没理会跪着的阿吉,笑笑同栾安宁说道:

“小兄弟们从何清庄里来?那里现在怎么样了?”

栾安宁轻声答道:

“挺好的,庄里的百姓都听了何相公的话,挣了不少银子,日子过得也挺好的。”

老人脸上没有羡慕的神色,反倒是释然地笑了笑,接着道:

“挺好的?那就好,那就好啊!你们在我们庄子里住下了吗?”

“住了,住了两夜,在吴大有兄弟家住下的。”

“哦!小有啊,吴勤家的,我还记得!他们家那个老头可还好啊?”

栾安宁摇了摇头,有些不忍再说下去,定了定神,如实说道:

“四五年前就去世了,不过听大有兄弟说,没疾没病的。”

老人神色有些落寞,直盯着面前墙上让渗出雨滴冲去的薄薄的灰,说道:

“走了吗?老吴勤也走了,他比我还小七岁呢,如今都走了,真快啊!”

他顿了顿,冲阿吉说道:

“小子,起来吧,借完了米,叫了人,去接你娘回来吃饭!”

阿吉“哦”了一声,站起身来,又拿着放在一旁的弓箭走出房门。

“老伯,我还是想问,这何老太公的事情和……”

栾安宁见阿吉走远了,内心挣扎了良久才开口说道,按之前阿吉的话说,他们家甚至这三五间房子里住的人家都是被和清庄赶出来的,可那庄子里的人都如此良善,到底是犯下了什么样的错事,才会让他们被庄上住的百姓赶出来?

“小兄弟……你知道何老太公?”

“知道,大有哥跟我们提过,还说起二三十年前旱灾时何老太公出过事,至于是什么事,大有哥也没同我们说。”

“……咳咳,小兄弟是想问我们为什么被赶出来?”

栾安宁点了点头,默不作声。

“其实原因也简单,原本被何相公赶出来的十三户人家,如今只剩下三户了,而这十三户人家!在二十年前的那次大荒灾里……”

他声音有些激昂,枯皴的手皮紧缩起来,捏着拳头,可太过年老,那青筋像一条死去的巨龙,不甘的倒伏下去。

“逼死了何老太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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