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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永善(1 / 1)

五人见了亮着灯火的庄子,心下也快活起来,春风得意马蹄疾,没多久便飞驰到了那庄子里。

下了马,近看这庄子,才觉得这庄子比远看起来还要富庶许多,庄子不大,依着背后的山体而建,两条宽阔的街道自东西,南北两个方向把庄子分成四部,道路一色的青砖细墁,干净整洁,几无灰尘,似每天都被人打扫。奇怪的是,街道旁每隔近百步便立着一柱六角经幢,看着不大,每座只有两三尺高,但石雕精美,上雕仰莲石狮和各式经文,看着都价值不菲,明深见了经幢止步,同那刻着经文的石柱施了一礼,念了声“阿弥陀佛”,同众人道:

“这经幢看着一样,石柱上雕的都是不重复的佛教经义,《华严经》、《地藏经》《药师经》,看样子应该还不止这些,这庄子像个礼佛的庄子。”

栾安宁也看着那经幢看了一阵,北方佛寺自梁代以后便不太兴盛,经幢又一般是立在佛寺衢道上的,一庄子街道上尽是经幢的景象恐怕连梁代前期佛教繁荣的时候也不多见。

两道交汇的十字路口,东北角立着座钟楼,西北角还伫立一座三层佛塔,钟楼不大,佛塔也不高,寻常富裕县城里可能会留着前朝修的佛塔,可大多都不会修钟鼓楼,这明明只是一座庄子,竟然也能富庶到如此程度。

围着钟楼和佛塔,街道旁边十字列着铺子,“老王酒楼”,“李记当铺”,“刘记银匠铺”,各式门店应有尽有,自青砖道路两侧排列开来,虽说夜里都锁着门,但依稀可以猜想白日的热闹场面。

若非找不见大栾县衙必须修建的青鸾衙柱,栾安宁都怀疑是走到了哪个富裕县城里,至少与京都毗邻的几个县城还是有这种气派的。

正是深夜,四下无人,也不像京城里那般彻夜都有着打更人巡城。灯火璀璨,照着南北向那条街道上堆积着麻袋,麻袋满满当当的堆了快小半里,就摊放在街道旁,却没人看管。

栾安宁有些好奇,这数量众多的麻袋里似乎也满遥遥的装着颗粒状的东西,莫不是那处河堤崩了,用这装沙子的麻袋抗洪?可方才在山坡上也没看见庄子旁边有溪流啊。

心下疑惑,但毕竟还是别人的东西,只能心里盘算盘算,不好自己去碰。

南佑黎则没这个规矩,栾安宁没拦住他,便见南佑黎手里剑在麻袋上挑开了其中一个小小的缺口,落下一小束没有脱壳的稻米来。

没来得及怪南佑黎,栾安宁却先吸了口气,看着那一束金灿灿的稻谷,这街道上堆满的竟然全是粮食!

栾安宁蹲下身子,将那稻米揉搓了两下,又闻了闻气味,同众人道:

“去年秋天的米,气味不算太沉,米也都是良米。”

南佑黎还是有些怀疑,自顾自朝前又走了十余步,在另一个布袋上开了口子,也流下一小捧稻米出来。

“这……真的全是稻米啊!这清宁府的庄子还能富裕到这种程度吗?这么多米就堆在路上,也不怕人偷了去?”

五人沿着南北向的街道走去,越看越惊,一麻袋大概装了八十斤米,一路粗算下来,足有一千余袋一模一样的粗麻布袋堆在路旁,这街道上堆了足有七八百石粮食!

按《大栾律》,一个四品知府一年的俸禄才米二十石,银五十两,绢十匹,虽说每年朝廷还要额外发放一些银两杂物,称为“养廉银”,不过大抵一年是不过两三百两银子的。

一石米便是江南富庶地界,黄白流通聚集之地的霖州,十风五雨,麦穗两歧的鱼米之乡徽州景州也要接近二三两银子,这近一两千两银子的稻米就这么整齐的码在路旁,实在是令人瞠目。

栾安宁心里也有所猜测,若是售卖或者自己食用的米,不会连石磨都不过,过一遍石磨粗筛一遍,去掉外壳,稻谷的市价便要高出一两成去,交皇粮课税的米倒是不用去壳,不过这几百户的小庄子,何来的那么多皇粮要交,便是寻常一两万户的县城,所种稻米不过万亩,亩产不过二三石,即使按武定三年末施行的《武定御侮编敕》新规,除了太祖立的二成课税之外,农工商俱加一成,名为“御侮税”,以充作栾荒之战军费,那也不过八九百石粮食。

这带着稻壳的稻谷,又装在麻袋里,多半是要运到远处去,至于是运到何处,栾安宁就猜不出来了。

沿着摊放的米袋朝南边走了不远,周旁的店铺门面渐渐稀少起来,不再像中心那般密集,这庄子不大,南北街道长些,也只有不到四五里。

旁边偶尔还有一两间杂货铺子和卖酒的铺子,建筑间的空隙处开始夹种些花草杨柳,显得十分讲究,颇有南方水乡的精致味道。

见面前的小巷子里还透着些微微亮光,扑闪扑闪的,像是油灯的光,想来是还有庄中百姓没有睡下,于是同众人说道:

“就这么猜也没用,夜色已深,先在这巷子里找户人家睡下吧,没准还能找个庄里的百姓,问个明白。”

南佑黎看着月光渐渐偏西,也顺着栾安宁的目光,见了微弱灯光隐隐从面前小巷深处透了过来,说道:

“行,可以找人问问,我方才在山上看着庄子没有多少耕地,寻常也少有人来,这么富裕,恐怕不太正常。”

定了路子,五个人在巷口的柳树上系了马匹,栾安宁觉得带着青鸟,好像有些过于显眼了,也摸了摸小白,让它呆在柳树枝头。

安顿好一切,栾安宁系上“秋兰佩”的绳子,五人朝那巷子里走去。

小巷幽深,过一段覆着青苔的石板路后,两侧道路逐渐宽敞起来,月光铺在石路上,左右两边都整齐的排着房屋,青瓦粉墙,很是气派。

巷子深处,左侧居于后面的一座房屋里,灯火透过绿窗,碎了卵石路面一地乱玉,落在门前摆着的几株盆栽上,与清冷的弯月争辉。

这窗上糊着的绿纱细密,只透着油灯的光,从这边并看不见屋内的光景,顺着卵石绕到侧边,便看见这人家的朝东而开的木门。

门前用崭新的桃符刻着:

“向阳门第春常在

积善人家庆有余。”

桃符很新,应该是今年春节新刻的,字体一笔一划刻的工整,不像是老木匠师父的手笔,像是这家人自己刻的。

栾安宁同众人对视了一眼,便轻轻敲了敲房屋侧边那扇木门。

一阵伋啦的脚步声响动,似乎是这家里的主人没来得及拔上鞋子,只拖着鞋在走。

片刻之后,那木门被缓缓打开,一个憨厚的微胖汉子在月光下露出脸来,问道:

“你们是?”

栾安宁和善地笑了两声,见这看门的汉子年岁不大,只三十来岁的模样,说道:

“兄弟勿怪,我们是从进京赶考回来的学生,春闱过了急着回乡,在清平府迷了路,刚好到了这座庄子,夜深了,只有您家的灯火亮着,便想来借宿一宿!我们可以付些银两。”

那憨厚汉子摸着头笑了笑,径直敞开了那扇木门,笑道:

“我说呢,我就觉得几位面生,也不像是别的县里的人,快些进吧!”

栾安宁本还掂量着这汉子得谨慎盘问几句,都在脑子里打好了腹稿,可这汉子却一句没问,直接敞开了门,对这份信任倒有些不太习惯。

“多谢,多谢!”

栾安宁领着众人进了屋内,才觉得这民居典雅,结实的红木木案,雕花茶几,甚至墙壁上还挂着几幅今人字画,栾安宁瞟了两眼,虽不是名家字画,但也算精心之作,一副恐怕也得要上三五两银子。

那汉子看见后头还跟着个和尚,突然喜笑颜开道:

“竟然还有位小师父,失礼失礼!”

他跟着众人进了屋,轻轻关上房门,冲内厅欣喜地喊了声:

“婆娘!来客人了,还有位师父,送些饭食,再打些茶水来!”

那里屋里应了一声,一个面容还算清丽的女子边系着腰缠丝带,边从屋里走了出来,看模样刚刚已经睡下了。

这女子面容还算清秀,只是身材有些微微臃肿,眼角淡淡浮着皱纹,看上去也是三十来岁的模样,若是年轻时,应该也算得上容颜姣好的美人了。

栾安宁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毕竟都已经睡下,还如此麻烦别人,忙冲那女子道:

“姐姐,无需如此,我们自己打些水喝就行!”

那女子给自己发髻上插了支钗子,笑了两声道:

“何必这样多礼?看几位小兄弟年岁不大,叫我姐姐还真是折煞我了。”

栾安宁含笑拱手拜了拜,不再说话,若再搭话,总显得有些过于亲昵。

那女子穿好了衣物,便自顾自往伙房去了,这房子不小,除了一个小小厅堂和三间里屋,过了厅堂还有个小小的院子,远远的便能看见小院里面种着的花草,院子旁边应该便是伙房。

憨厚的男子见女子出去,又回过头来笑着说道:

“坐吧!几位兄弟坐下便是,我去替几位打一桶水来,这一路辛苦劳顿,若是乏了,可以洗洗脸,泡泡脚也好。”

众人都面面相觑,只觉得未免有些过于热情了,那汉子憨笑了两声,说道:

“不妨事的,不妨事的,我们这没读过多少书吧,对你们这些学识多的读书人,还有侍奉佛祖的佛门弟子最为敬仰,应该的应该的!”

栾安宁还没来得及说上什么,这汉子干活倒是一等一的爽利,一撸袖口,人已经朝着院子里去了。

南佑黎看着那汉子的背影,有些受宠若惊般说道:

“安宁,要是勉为其难的让我们住上一夜,我们给些银两,心里倒还安定些,主人这么热情,还怪不好意思的。”

栾安宁也想起王夫人教诲自己的那话,兀自开心笑了两声,低头看见方才那妇人出来的偏房门口,露着一个小小的脑袋。

这是个男孩,戴着顶丝绸做的瓜皮帽子,倒有些富贵人家公子哥的气派,反手抓着一支毛笔,乌溜溜的眼珠子直盯着栾安宁,那毛笔刚才沾过墨汁,不时的点两下小男孩的两颊,留下几点墨痕,小男孩却半点没曾在意。

小燕奴低头见了那小孩子,也觉得小孩生得可爱,便放了包袱里的白猫,走近了两步,笑道:

“你好啊!”

明英也喜上眉梢,也走上前蹲下来,看着那粉嫩可爱的小男孩。

那男孩本来看着对面坐着的南佑黎还有些拘谨,觉得这人一脸凶狠,不像什么好人,却看着那白猫开心起来,指着白猫轻轻问道:

“姐姐,我能摸摸它吗?”

“可以啊!”

小孩笑着把门敞开,走到白猫的身旁,又欣喜又有些害怕,用手指轻轻摸了摸白猫的头顶。

南佑黎感觉有些乏了,也在木案盘坐了下来,看着小燕奴她们玩闹。

栾安宁笑着看他们打成一片,借着那偏房里的木门敞开,也看见里面一张方案,上面放着一盏明亮的油灯。

墙壁上贴着的全是这孩子临摹的毛笔字,只是贴着几十张折叠处方格的宣纸上写的只有两个字,一个“永”,一个“善”,写的都工整有力,颇具风范了。

“阿弥陀佛。”

栾安宁回首,见明深也盯着那几张字帖出神,以为他看出些禅来了,便同他笑道:

“小师父,这孩子年岁不大,写得字却颇有禅意呢!‘永善’,“永善”不是暗合了佛门道义?”

明深认真看着那几幅字,摇摇头道:

“应该只是机缘巧合,‘永字八法’,写字所用点、横、竖、钩、挑、长撇、短撇和捺俱有,下笔之精髓都在其中,临摹《九宝塔碑帖》的正楷永字更是齐文帝所说的‘习字之法门’,临永字小僧倒不奇怪,只是这为何要临写这个善字?若小僧没记错的话,这字形还不是《九宝塔碑帖》里的‘善’字写法,点画间用笔圆浑,起笔多用绞笔转锋,颇具禅意,倒像是梁时空空大师《心禅碑帖》里的写法。”

栾安宁点点头,也知明深说得有理,一张纸只写一个字,要么是“永”,要么是“善”,不像是要连起来写的样子。

“从临摹的字里面便能看出所临何贴,小师父倒是厉害!”

他真心实意的赞叹了句,他临摹的字帖不多,除了几位书法大家之外涉猎甚少,若是把《心禅碑帖》放在面前,他或许能认出一二,可据别人临摹的字形去猜,他也没这个本事。

说话间,方才那女子端着个木盘从院子里回来,见孩子跟小燕奴她们一块玩闹,笑着说道:

“伢子,喜欢猫啊,要不要过几天去买一只来?”

她在木案前放下盘子,端下来几牒菜,一个瓷质水壶和一盘油光锃亮的包子,十多来个包子堆成厚厚的一叠,看样子分量不轻,堆得半尺来高却没摇晃的意思,女子同栾安宁说道:

“小兄弟们,煮米的话时间久了,昨天蒸了包子,热了给你们,凑合吃点,成吗?”

栾安宁忙点头谢道:

“多谢,多谢姐姐了!”

“那我便放在这里,你们若是饿了就自己拿,我便不催你们了!”

那男人端着满满一桶热水回来,木桶用铁皮箍好,冒着腾腾热气,放在栾安宁的面前,又从里屋里拿出几个木盆来,说道:

“小兄弟,紧着些洗脸泡脚吧!这春寒未消,庄子里还冷,这水一会就凉了!”

憨厚男子擦了擦两颊流下的汗滴,又递过几个洗过晒干的毛巾来,栾安宁接过毛巾,那男人笑着怪了那女子一句:

“怎么还忘了倒茶水呢?”

那女子笑笑道:

“倒是忘了,小兄弟们和小师父莫要怪罪!”

“不会不会!”

栾安宁接过毛巾,小心的轻嗅了下味道,满是阳光的清新味道,并没有什么异常,扭头对南佑黎眨了眨眼,笑笑道:

“佑黎,我先用个盆洗了泡了,你就委屈委屈,用我剩下的吧!”

南佑黎心领神会,也知栾安宁是谨慎行事,点点头道:

“行,你先洗便是。”

女子见事情差不多了,打了个哈欠,同众人说了声,便进屋睡觉去了。

栾安宁一边脱下鞋袜,一边又想起刚才街上见到的景象,迟疑了片刻,问那旁边喝茶的男子:

“兄弟,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啊,孩子也没睡,我们方才进来的时候,看见只有这里还亮着灯。”

那男子有些困乏了,笑着坐下来给自己也倒上一杯茶水,余光也瞥见墙上贴着的“善”字,同栾安宁说道:

“小兄弟有所不知,明日是庄上何相公的生日,庄上的街坊邻居早就备好了礼物,只有我吴大有,大字不识一个,和我那婆娘商量了许久也没个结果,乱挑些礼物送去恐怕还坏了恩家的心,隔壁的老刘给我支了个招,让我家小子写一百个心禅……心禅什么贴里的‘善’字,我觉得挺有理的,何相公一心礼佛,最起码不会出错,您说是不是!”

栾安宁有些好奇,这吴大有一句满是敬意的“何相公”,一句“恩家”,一个何相公过生辰,庄上的百姓竟然都要准备礼物,这个何相公到底是何方神圣?

南佑黎只听了吴大有的话,也没待问清缘由,直接愤愤说道:

“莫不是这个‘何相公’逞淫威逼你们送礼?若是如此……”

“诶诶,不是不是,小兄弟错意了,这何相公呢,可是庄里人人敬仰的大善人,连冀州刺史都曾为恩人写过‘兼善一庄’的牌匾。若不是恩家,不说我吴大有家,怕整个庄子也要跟清宁府别的破落村镇一样,人早就不知逃荒到哪里去了。”

他把放在木案上的几盘菜端了过来,同众人道:

“来,诸位别亏待了肚子,人活着啊,填饱肚子最是紧要!这上头的是肉包,下头的是豆腐咸菜馅的,我们这随着何相公一同礼佛,菜也是菜油炒的,小师父也可以吃。”

栾安宁见他一脸热烈真诚,笑了笑,径直拿了桌上一个包子,满咬了一口,流出喷香的肉汁来。

南佑黎见栾安宁先吃了,便笑着同汉子摆了摆手道:

“谢谢大有兄弟,我暂时还不算太饿,待会儿再吃!”

栾安宁嚼着包子一边问道:

“大有兄,你说的这位‘何大善人’倒是有趣得很,不妨再多说些。”

憨厚的汉子看栾安宁吃的开心,也畅快地笑开,说道:

“好!我们这庄子其实二三十年前很穷,穷得连饭都吃不起,是临近几个庄子最破落的了,田也不肥,路也不通,只能靠后面这座‘露晞山’,平常在山上摘些野菜,运气好能抓上一两只野味,兔子,麝什么的,还有人抓到过野猪呢!那时候人活着只靠着两样东西,一个是清宁府的救济粮,另一个就是何老太公施舍的米了。”

栾安宁听他提起“何老太公”这名字,有些疑惑,虽然能猜出这吴大有说的是“何相公”的父亲,但听人说话不能只凭猜,容易偏听,还是迟疑问道:

“大有兄弟,你说的这个‘何老太公’是?”

吴大有一拍脑门,爽朗地笑了两声,不好意思的说道:

“你瞧我,没念过书,脑子也不灵光,说话总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惭愧惭愧,我说的这个何老太公便是何相公的父亲,何家祖上,应该便是何老太公的太爷爷做过太祖朝的京官,好像是什么……什么御史来者,好像还挺大的,太祖陛下都亲自下诏嘉奖过,那圣旨以前我还在何家府宅里看见过,真真不同凡响!咱们庄子以前都是何家的私地,现在叫和清庄,和平的和,清官的清,可之前都是何家的那个何字,但富不过三代,老太公爷爷那辈儿就把京城里的产业败了,家族也衰落了下去,到老太公这代,何家就剩了何老太公这棵独苗,庄子名字也就改了。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啊,何家依旧是咱们清宁府里最阔绰富贵的人家。”

栾安宁点点头,太祖立国以来,官吏选拔便不讲血脉,只凭科举说话,想要做官,若没上过那飞鸾街金榜,没在凤栖殿唱过名字,是绝无可能替朝廷当差的。如此一来,虽能网罗天下寒门英才,不过不少人若遇上子孙不肖,败尽家产,便又从朱门跌落成竹门,富贵不得长久。

吴大有语气突然有些哀婉,不无可惜地说道:

“后来,二三十年前,清宁府发了旱灾,隔壁阔绰的清平府见死不救,一粒粮食也不救济,只说不合条例,不合规矩,愣是宁愿稻谷都烂在仓里,也不愿给我们吃!何老太公一面把家里的东西变卖,上下打点当时冀州的官员,一面开了自家粮仓,每月每户都可以去何府领上三斗米,我们这帮子人啊,都是吃着何家的救济粮过来的。”

他语气顿了顿,支支吾吾突然不知道说些什么,等了良久才说道:

“只是后来出了些事情,事情闹得还挺大的,何老太公死了,何相公的母亲吴夫人也死了,何相公家破人亡,流落外地。再后来啊,何老太公祖上做过京官,毕竟还算有些人脉,人死了,官府才重视,临州那南宫家才肯出来说了句话,清平府的粮食也肯送过来些,我们这庄子才算没绝了户,虽然我老父和娘亲都饿死了,但好歹……好歹是让我活下去了。”

吴大有说得有些悲戚,似乎是想起了许多悲伤的旧事,苦笑着说道:

“扯远了,扯远了,说杨相公的事,没想到就扯了这么多出来!”

明深也感同身受似的,只闭上眼睛道了一声:

“阿弥陀佛。”

栾安宁停了手上吃包子的动作,点点头表示理解,轻声问道:

“所以这个‘杨相公’之后又回到庄子里来了?”

“对,大概是十二还是十三年前,杨相公回来了,听说是在外地做生意赚了大钱,带着好几架马车的金银财宝回来了。在原来杨府的断壁残垣上面新修了府宅,还教了我们怎么去挣钱,庄子如今能有这副样貌,也多亏了恩家了!”

栾安宁点了点头,看着南佑黎和明深也吃完了包子,接着问道:

“那这位‘杨相公’是怎么帮庄子里的人的呢?”

“也没什么,恩家跟一个人相处一段时间,能看出一个人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你像我,恩家就借了我本金,说我做事用心肯干,做事不懒,让我在清平府里盘了个米铺,果如恩家所说,没几年便把借下的本金还上了,还盖了如今这个院子。庄子里不少的街坊邻居都是如此富庶起来的,许多都在定安府,清平府置办了产业,不少人家做的还不错,像我,这几年就雇了几个伙计,几个账房先生替我管着米铺,每十日我去一趟拿银子便成!所以就住在这边,毕竟祖祖辈辈都死在这里,反正有事让伙计用信鸽叫我,我雇一辆马车,上午走,下午便就到了。”

“明白了,多谢大有哥!”

栾安宁吃干净了包子,拱手对吴大有拜谢。

“还有,大有哥,方才我看街道旁铺着许多麻袋,装着东西,不知道那是做什么?”

“嗨!何相公一心礼佛,诚心向善,今年生意又好,获利颇丰。今年不是陇东那边大旱吗,何相公筹措三百石粮食,想捐给陇东,充当饥民之粮,我们这些受了何相公恩情的,也学着恩家作风,商量着又凑了五六百石粮食,想着以和清庄的名字一同捐过去,也当积德行善了!”

明深道一声“阿弥陀佛”,同吴大有施了佛礼,说道:

“施主积德行善,必得善果!善哉,善哉!”

吴大有赶忙还了个蹩脚的佛礼,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来,往栾安宁手里一塞,笑道:

“我们也都是跟着何相公做的,何相公心善人好,时常教导我们要多行‘善事’,我挣得不多,只能凑出五两银子给诸位充当盘缠,若是少了诸位莫怪!若是还是觉得紧凑了些,明天不妨去拜会恩家,说明原委,他也会资助你们的!”

栾安宁苦笑着同南佑黎对视了一眼,着实没想到世间还有如此真诚善良的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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