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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离村(1 / 1)

当南佑黎为那个隆起的山包填上最后一抔土时,垂死的夕阳沉在村头桥拱下,一团红糖般融化在小河涧里。

小庙旁几抔黄土,埋葬了陈山村六十九人平凡的一生。

每个人都沉默不语,盯着面前的土丘,一直到太阳成了飘在河面上的糖渣,最后全部消融了下去。

夜色降临,上弦月高高挂着,月光又照临苍茫的大地。

“走吧。”

南佑黎放了铲子,将先前房子里的牌位在坟包前放好,似是自言自语,又像对众人说道。

栾安宁点了点头,众人沉默不言朝来时的路走去。

“回来时的路?还是沿着这村路往前?”南佑黎叹了口气,突然问道。

“接着往前吧,村后头是条山道,虽然狭窄不太好走,但看样子是能走的,这山脉山势往南,沿着山道走应该能到南边去。”

栾安宁思考了一阵,同南佑黎说道,又想着明深和明英可能和他们不是一路,又发声问道:

“那小师父和英子姑娘呢?是去南边还是回去?”

明英不假思索,又抱住了明深的胳膊,只是没了笑容。

“良人去哪我就去哪,我还是跟着他。”

“那小师父呢?”

“同你们一起往南边去。”

明深这回任她抱住了胳膊,只顿了顿,又补充道:

“下山之前,大师父说冀南河阳府附近最近多发鬼怪之事,慕名来京城的香客提了多次,都不敢从那边走,估计是有邪祟,想让我去看看。”

“邪祟?”

南佑黎重复了声,这个词似乎离他很远,在京城中年轻的公子王孙总多觉得“邪祟”二字不过是杜撰之言,毕竟京城熙熙攘攘的名利场,人气皇气都是鼎盛之地,何来的精鬼妖怪。

他撇了撇嘴,有些不太乐意同这个认死理的呆板僧人走一路,但“邪祟”二字莫名让他内心悸动,忍下了出言嘲讽的冲动,不发一言。

暮色四合,几人准备先回来时的里屋收拾东西,小燕奴的佩剑,英子姑娘的包袱还有明深的包袱还在那边,当然,还有小燕奴早晨起来,睡在它身旁的那只白猫。

村东头到村西头不远,一条还算平坦的黄土路,村里人照看的很是周到,连坑洼都少。

除了开头那几间屋子,剩下毗邻田地的田坝上都用木板搭着简易的护栏,护栏很新也很矮,用结实的麻绳系成死结,估计是为了村里孩童的安全设的屏障。

大多数房屋都没有门,烂了的木板堆积在柴火堆里,像是很久都没有用过。

顺着敞开的大门向里面看去,偶尔一两间厅堂桌上还能看见一盆盛好的稀粥,几个工整摆好的碗筷。

只是没人再吃了。

五人走了没几步,南佑黎便走到栾安宁身旁,想问这“邪祟”二字到底是何意思。

他不并怕人,哪怕是仙人,他也敢仗剑迎敌,可他真的怕鬼,鬼怪冤魂之事,想想都觉得寒毛直立。

他小声走到栾安宁身旁,把栾安宁拉到人群后面,确定了小燕奴听不到之后,才轻声问道:

“安宁,我得先说明一下,我不是怕,你看啊,这个和尚说闹邪祟,这个邪祟是怎么回事啊?不是怕啊!”

栾安宁白了他一眼,却也低下了声音,耐心解释道: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可悖逆天道而登仙,活物甚至死物也都可以,这我们人类所说的邪祟之事大多分为两种,一种便是不肯消散,仰仗天地间玄气而活的执念,这便是‘鬼’,第二种便是妖了,因为机缘巧合沾染了仙机,具备灵智修行而成的怪物便是‘妖’,从这点上说,周立之前那些登临天仙的上古异兽,甚至化成人形,留下如今大荒的那些妖仙,实际上也可以归到‘妖’这一类。”

栾安宁停顿了片刻,笑笑道:

“上古异兽,诸如烛龙,穷奇这类仗天地造化而生的神兽,灵智甚至远比人类高,这么说来,人其实也是妖的一类,不过身为人类,说这种话就显得大逆不道了!”

南佑黎眨巴眨巴眼睛,像听懂了一些,带着些疑惑说道:

“这么说来还是‘妖’好对付些,这‘鬼物’听着就可怕。”

“你不是不怕么?鬼其实就是一道不肯消散的执念罢了,虽然也可修炼成鬼妖这类,但大多数执念化作的鬼魂顶多吓吓路人,别说杀人了,没有机缘巧合修炼成鬼妖,连石头都举不起来。”

“那……那能一样吗?”

南佑黎伸长脖子辩驳道,却又想起些什么,接着问道:

“那为何京城里面从来没有邪祟之事?鬼和妖都没听人说起过?便是酒楼茶肆里杜撰谈笑,也都说别的哪州哪州,似乎从没听说过京里闹这事?”

“这个缘由便众说纷纭了,没有实证便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不过大抵有两类说法,一说是出自齐人佚名所著《鬼蜮论》,说人类为万灵之长,得天独厚,便受上天眷顾,人类群聚的地方,生机和阳气便重,妖鬼便难诞生,二说出自梁人宋宗寒《周稗类钞》,书上所记载周朝时一些不知根源稗官野史,其中便有周天帝驱逐异兽,分封九州的故事。”

“周天帝?那个始皇帝?这事还跟他有关系?”

南佑黎心里很是奇怪,周天帝是周朝开国皇帝,驱逐异兽,确立九州,被尊为“人间仙帝”,故号“周天帝”,虽在梁代多受非议,但齐文帝重修《周史》,尊周天帝为“万古一帝,圣人表率,毕万世愚蒙之奋力,开百代人族之辉煌”,自齐文帝开始,历朝历代新王登基,坛山封禅,除了敬告上天之外,帝王还需领朝臣百官一同朝拜周帝庙,以示尊崇。

“对,《周稗类钞-天帝篇》其中曾提到一则故事,周天帝平定天下之后,刚愎雄猜,为杜绝后患,斩了助他成就帝业的九位绝世天仙,仿远古宇帝旧事,令玄火仙杜因以绝品奇宝逐鹿玄铜重铸九鼎,封了九位天仙仙力仙机在九鼎之中,埋在九州州府之下,护卫一方安宁。如今的京城虽是齐元帝迁的,但上古九州时代也是九州之一坤州辖地,当时的坤州州府旧址应该便在京城南边几十里处,邪祟畏惧天仙伟力,自然便不敢临近了。”

南佑黎听了这故事,半晌没回过神来,有些震惊的发问:

“这……周天帝如今可都成了圣贤了,怎么还会有这样编排他的故事。”

栾安宁摇摇头轻笑道:

“是不是杜撰都不可考了,《周稗类钞》里所记的故事半真半假,有的经过后人考究,确实是真的,真话混着谎话一块说才能真假莫辩,但大多都是为当时的梁朝庙堂说话,梁朝既然继承天命,颠覆周朝,为了统治的正统性,自然得想想法子给周天帝这样的人物抹点黑了,什么诸如演义,戏剧折子《白鳞血》,《龙相食》这些故事也是梁代的产物,都是可劲的想坏这位帝王的伟岸形象,如今周代距今八九千年,所有的旧事都成了史书上密密麻麻的小字,也再难分清真话假话。”

南佑黎确实听过这几个折子,他常在歌楼里听见唱这几折戏。

毕竟周天帝这样被齐文帝标榜为“万古一帝,明君典范”的完人,这类悖逆权威,违背时势的故事依旧是那些好“标新立异”各时文人的心头好,不说点与众不同的话,倒可惜自己肚子里晃荡的墨水,故此歌楼酒肆里听小曲的墨客骚人总好点这几折子戏,连着听那几折子抹黑齐文帝,梁太宗的戏曲,再侃侃而谈当今朝政,便有“借古讽今,针砭时弊”的感觉,一股明珠暗投,白衣卿相的酸味。

他若有所思,觉得栾安宁说的不无道理,点点头说道:

“倒也是,如今周朝远了,便又把周天帝立成万古一帝,事事都仿着周朝旧制来,说魏朝苛政重捐,失尽民心,倒是一个道理。”

栾安宁笑笑道:

“可不敢乱说,让那些皓首穷经的御史大人们听了,不得狠参南相一本?不过魏朝末年苛政也是事实,若百姓都安居乐业,仙人们都尊规守序,何来的人跟着太祖皇帝造他的反?”

两人谈话间,已经走到了那南佑黎一剑斩成的断壁残垣处,小燕奴背着包袱带着佩剑出来。

南佑黎不假思索地接过包袱,小燕奴拄着拐杖问道:

“少爷,幼稚鬼,从刚才就叽里咕噜说什么呢?还不让我听!”

“没什么,我问问安宁接下的路怎么走,你受了伤,怕你听了伤神费心。”

小燕奴皱起眉头,用梨木杖遥遥指着南佑黎,骂道:

“你有这么为我着想?骗子,就不能这么好心!”

明英和明深也背着包袱出来,明英怀里抱着那只白猫,小猫一声不吭,蔫在明英姑娘的胸脯上,惺忪着眼。

栾安宁看着一地碎石,黄土地上干涸下来的暗红鲜血,只抿了抿嘴,不再想象追忆那些令人感伤的空想。

痛定思痛了,也长歌当哭了,后人的路还得接着走,老背上包袱,频频回首,总难走得长远。

山水一程雨一程,深林月下陈山村。

但那只是走过的路,不能忘却,只能带着教训,把步子踏得更稳。

“走吧。”

南佑黎拍了拍栾安宁的肩膀,以为他还在伤怀。

栾安宁点了点头,回首瞬间,却觉得那门厅里有白光亮着,有些刺眼。

他缓缓转过头来,想确定自己是不是恍了神,看走了眼,却如遭雷击。

那清冽的月光底下,突然出现了两个虚幻的影子,不像真人,却栩栩如生。

一个鹑衣百结的中年人憨笑着坐在板凳上,他看着年岁不是很大,身上的肌肉一块块的棱角分明,露着庄稼汉的干净利落,只是头发灰白了一半,该是为生活所累。

背对着栾安宁坐着个小小的孩子,他笑着给那孩子盛上一碗稀粥。

“过几日等春耕完了,老汉我就到县里赶集,给你买二两肉,再买半斤面粉,咱们包饺子吃!”

那孩子舞动着手里的筷子,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好的礼物,忙把面前桌上的稀粥喝了两大口,冲着老人开心叫道:

“好!”

栾安宁大惊失色,他认识这微微白发的老者和这孩子。

那是那死去六十九个村民中的两人,他仔细查看过每个遇难者的容貌,因此也十分确定面前突兀出现的两人都被贼人所害。

那白发老者腰上身中十几刀,脖子也被割开,应该是与贼人争斗过,他记得清清楚楚,此刻却真真切切的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说不出话来,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往前走了两步。

“怎么了?安宁。”

南佑黎见栾安宁有些不对,靠了过来,忙搀住他问道。

“佑黎,你看那里!”

南佑黎顺着栾安宁手指方向望去,除了几摊烧完过后的灰烬残渣,便只剩下一地碎石沙土了。

当然,还有那张烂木桌子,可桌子旁空无一物啊。

“什么都没有啊!”

栾安宁似被这话点醒,忙揉了揉眼睛,却发现那白色的虚影消失不见,厅堂内又暗淡下来。

他愣愣出神,全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刚才那虚影或是自己的幻想,可那老人的声音自己却听得真真切切。

“没……没事,有些,估计是有些累了!恍了下神!”

栾安宁盯着那破旧的厅堂看了一阵,那白色的虚影都没再出现。

看明深和明英他们都走出一段路了,也只能随着南佑黎他们离开这里。

频频回首,那白色虚影却再没出现。

心里虽然奇怪,总感觉此事不同寻常。

南佑黎半推半拉着他走开,往村东那头去,栾安宁本就是心力衰竭,还留在这种伤心的地方。

破庙旁山道旁系着十余匹瘦马,远远地系在山坡下面。

这些马匹想来是那些贼人代步的工具,系得远也是怕栾安宁等人发现,南佑黎留下五匹,将其余的五六匹放归山林。

小燕奴和栾安宁都会骑马,毕竟是燕王还曾是南疆军统帅,很小的时候便会御马之术,南佑黎就更不需说了。

虽不太乐意,还是教了明深如何骑马,明深三品玄修,没几下便也融会贯通。

明英非借口说学不会,明深没有办法,只能道一声“阿弥陀佛”,让明英同他一起。

五人沿着陈山村后面的曲折山道,朝南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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