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密林,又见茫茫乡路,路极狭,黄土路面,只能容一架马车通行。
乡路自田埂上穿行而过,像一条黄色玉带,穿过层层田地,绕过矮小堤坝,拂过几块圆木搭的小桥,沿着潺潺东去的小溪,漫无目的的流淌着,延伸着。
刚翻过的那山似是屏障,护着山下依山傍水的一小块平原。
身后是一山连一山的苍山绿树,面前是一湾接一湾的浑浊水田,有的田插好了秧苗,还没长成,见不到绿油油一湾碧野的美丽景象。
田垄间阡陌交织纵横,这里歪斜着“一横”,那里曲折着“一撇”,依势而建,曲折变幻,杂乱无序却包含着自然的真味,自乡路上无论往左右哪边望,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坦,直到老远处没有田埂上瓦罐高的连绵山脉。
人就在此间活着。
乡路旁长着不知名的野草,野草又和水田相接,田里偶有离群索居的田户辛劳,三三两两,一片田里便是一老一小两代人,田边放个瓦罐,老汉头上顶一顶草笠子,皮肤黝黑,赤裸上身,卷着裆,裹起裤腿,脚边插在那浑成墨色的水田里,膝盖旁沾着灰黑的泥,不时抬起头,高唱两句号子,小的则精瘦的,一声不吭的低着头,跟在号子后面不急不慢地插着秧苗。
在左近京城的冀州,良田万亩,一县佃户的巨富很少,多不敢闹得天怒人怨,天子脚下,侵占田地,欺压百姓的事情还是少见。
毕竟依照本朝重农国策,农乃立国之本,京城毗邻的兖州,燕州,冀州,务农的百姓不碰上天灾,日子还是过得下去的。
牛车没了,四人一顿好走,沿着向远处流淌的乡间道路,直走到夕阳将沉,才远远的见着前面三四里有一个破落的小村子。
南佑黎一路上都一言不发,只是不时看着手中拿着的微雨燕,摇摇头,远远地跟在一行人的最后面。
小燕奴拿猫逗了他几次都没什么作用,南佑黎只抿抿嘴,强颜欢笑两声,让小燕奴把安宁扶好,他没什么心思笑,中午之事也算留了个小芥蒂在心里,下午也不痛快。
栾安宁一路劳累,没吃东西又走了满满一下午,也觉得身心俱疲,他虽隐隐觉得上午之事总有突兀之处,可总没有心力去想,便只能作罢。
英子则逗着明深一路,不时的便找两句“尴尬”的话说,叽叽喳喳像个麻雀,明深让英子逗的没办法,只能低头看着脚下的黄土,诵起佛经。
他诵的是《心经》,准确的说是《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明深信佛陀,但更信观音菩萨,也不能这么说,都信!只是念到观音,总觉得心里有些滋润,人间苦楚,还是有神佛在看的。
小和尚一刻不停的背着那不过二百多字的观音心经,一遍又一遍。
只是每次背到“异色,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这句,总会恍惚失神一下,联想到些别的,想到文人墨客对这句的戏谑,也想到许多年前自己手里牵着的那只小手,晃了晃脑袋,心里告诫自己两句“此非佛教经义,此非佛教经义!”,才能继续吟起下句。
栾安宁见两人这副模样也颇为好笑,一个黏人像跗骨之蛆,一个躲灾一样避之不及。
天真烂漫的“狗腿姑娘”,深信佛法的“冷面和尚”,总觉得两人之后一定还有些奇妙故事,心里浮想联翩,直往自己看过的那些离奇古怪的演义上想。
要不就是小姑娘跟了小和尚一生,小和尚老了,成了方丈,明深方丈佛法高深,远近闻名,又是佛道顶尖的仙人,深受敬重,连皇帝来庙里烧香,都要先躬身,双手合十道一声“明深大师”!
只是庙里传闻,明深方丈拖着尺长的白眉给小沙弥讲经时,讲到“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总会眼眶湿润,默默盯着经堂外面碧绿的天空,想起往事,沉默无言。
无相寺山门口新修了一座小庵,三十年前修的,庵不大,没有名字,种一亩白菜,也不放香火柜,岁月流逝,小姑娘变成了大姑娘,大姑娘变成了老姑娘,天天便坐在庵门口的小板凳上,望着寺里升腾的炉香,连绵不绝,像剪不断的情思。
“唉,不行不行,悲情故事,心里想着总难受。还是小和尚还俗吧,两人没羞没臊的过上快活日子!生一大堆孩子,晒一大浪狗腿!光头和尚骑着骑牛,坦胸露乳,一手拿着狗腿,一手抱着孩子,走两步便啃一口!哈哈哈!”
栾安宁心里安排着别人的故事,想到此处平白无故笑了两声,小燕奴都关切地看着他两眼,她怀里的白猫更是投过来个鄙夷的眼神,像是在看傻子。
笑意未减,看着小燕奴的目光,栾安宁却忍不住了,敞开地笑出声来,惹得南佑黎都赶了几步上来问。
“安……无计,你笑什么?”
栾安宁笑得直不起腰来,双手撑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顶着众人同情的目光笑了一阵,才说道:
“没……没笑什么,只是觉得,觉得活着可太有意思了!”
“失心疯!我看是疯癫了!许久没出来,一出来就傻了!”
南佑黎撇了撇嘴,啐了一句,实在是没搞懂这傻子在笑些什么。
栾安宁摇了摇头,扶着南佑黎笑道:
“佑黎,你不懂,实在,实在是太好笑了!”
“呸!疯子!不是说好了无意无计亲兄弟吗?人傻了,连我都记得,自己忘了!”
栾安宁摇了摇头,也知道南佑黎余气未消,想着劝慰几句,又觉得直接去劝,揭开伤疤去谈反而惹人不快,便直起身子笑道:
“佑黎,这佛果之事也快了了,没准吃了这佛果,能给我真空妙有出玄脉来,那时候我就能修玄了,怎么样,提前给我讲讲?有你这个大高手在这里,到时候我也方便许多!”
“哪跟哪啊!八字都还没一撇,这出来还没几天,不是说十二劫吗?你这还没开始呢,就想着结束了?”
栾安宁挺起胸膛,佯怒道:
“怎么啦?想都不许我想了?莫不是怕我能修玄了,抢了你天骄的风头吧?”
南佑黎笑了笑,手指着栾安宁摇了摇,笑道:
“行,激将是吧,我还真吃这一套,你要是胜过我,我还求之不得呢!真要有那一天,我非拿剑跟你打上一天一夜!”
他顿了一顿,说道:
“边走边说吧,反正也不复杂。”
明英见栾安宁没事,也笑着同他招了招手,又把着他那醉心佛法的良人手臂去了。
远处暮色又笼罩下来,夕阳从山边褪去,也从水田里消散,不远处的小山村里开始燃起微微烛火,在未曾完全笼罩的夜色里算不上耀眼,灯焰闪烁,像飘着的萤火。
“修玄其实简单,无非就是开脉之后便能感知天地间的气,收集这些悖天的气势为己用,借助他们冲破脉关,玄脉有八十一关,九品到三品便是量的累积!”
山路上,四周景物依稀可见,一行人便在这夜色里走着,南佑黎边走边同栾安宁说修玄的事,不过这些本该是开脉师父教的,自己的脉是叶裳青开的,这些东西也是福爷爷教的。
“那你们往常说的修风玄,火玄的,是什么意思?”
栾安宁有些好奇地问道,这些知识书上其实有些,但太过精深晦涩,不能亲身体验其实很难理解,自己又不能修玄,也刻意地没去看,省得给自己找些不痛快。
“玄脉三百六十一共关,可无论如何天才也只能开启二十七关,似乎是冥冥中自有定数,除了齐朝开国时那位齐太祖三子,天生神力,灭梁之战于绝境中强开了第二十八关,另一道天关之外,哪怕上古周时的天仙时代,也从没听闻有谁能超出二十七关。”
“这我倒是听过!徐天霸怒开天关,大力神锤杀地仙的故事嘛!皮影戏里都有演!”
小燕奴也来了兴致,加入到讲故事的行列里来,怀里小猫也扬着头,用黑珍珠似的眼瞳盯着南佑黎。
南佑黎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既然所开脉关有定数,那冲破哪二十七关便有讲究了,修玄先修心其实不无道理,玄脉也通五脏六腑,所开脉关便对心肝脾胃肾,四肢乃至头脑都有影响,不同脉关之间又相辅相成,但大体出现七种不同的脉关风格。”
“风格?”
栾安宁对这个词有些奇怪,“风格”这个词用在这里,是不是有点,有点太过随意?
“对,就是风格,玄道修行,先开天关,三百六十一关都有名字,这脉关又被上古仙人分成阴阳两关,先天九关,地关二十七,人关三百二十三,开脉便是借他人玄力冲开阴阳两关,天关总领地关,地关又引导人关,所以天关一定,地关总无差别,人关虽可能有所差别,但总的来说差别不大,若开了不合天关的地关,地关与天关相冲,不能久通,便会逐渐闭塞,最后白费功夫,不过人关却有差别,地关所领的人关有些许偏差不会影响,甚至能相辅相成,总而言之,便是《玄纲》开头总领所写一样,阴阳为基,天关为君,地关臣之,人关佐之,道心使之。”
栾安宁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君臣佐使”也是中药用药之纲,如此比较更显得通俗明白,又问道:
“所以先天七关任意一关开启,玄气便呈现出不同的风格?”
“对,就是这样!所开天关不同,修得的玄气便因为脉关而有所区别,先天七关之一,天枢关主枢纽,走娄宿、胃宿、昴宿三地关,领土一至土廿一人关,这便是标准的土玄,大多开了天枢关之人都会水到渠成般修成这二十一人关,玄气周游脉络,重五脏之脾,强健身体,高深者皮糙肉厚,不惧刀枪,玄气也厚重沉稳,源源不绝,似后土般延绵长久,故被称为土玄气。再比如我和捡来的修的风玄,便是开先天七关的天玑关,走女宿,虚宿、危宿三关,气走天灵,增进五感,反应敏锐,身体轻盈,似风般灵动飘逸,所以便称为风玄,风玄照常理该开风一至风廿一关,不过风玄修剑之人通常会开一两个金火脉关或是公脉关,以增剑招威能,诺,前面那秃头小和尚便是修的土玄,沉稳厚重,擅长龟缩防御,不然,岂能挡下我那剑?”
栾安宁见南佑黎教自己玄脉知识还不忘标榜自己,给自己找补点回来,也轻笑了一声,小燕奴点了点头,接着说道:
“所以我只开了娄宿关和胃宿关,胃宿关领的人关也只开了六关,一地关总领七人关,等我再开一个人关,便算是晋入四品啦!你像幼稚鬼已经开完了关了,所以算是三品玄修了!”
“对,开了阴阳关是九品,开天关入八品,首开地关便入七品,首开人关入六品,三人关皆开,一地关圆满为五品,两地关圆满便入四品,二十七关满是三品,后面便是控制玄气外溢,辅助战斗和感悟玄道,追求以力逆天的二品和一品了。玄道修为,至少能看见自己的成长,还能自保,不像文道那么虚无缥缈,未登仙之前羸弱不堪,这也是为何虽然玄道散仙难比文道散仙,新列的《浮沉仙录》十位临仙人中只有两位是玄修,但天下还以玄道为主,毕竟强身健体,还能利于农务和军事。”
栾安宁点了点头,南佑黎讲的深入浅出,也通俗易懂的点出了境界划分和基本框架,笑笑道:
“佑黎,你这也不行嘛!我还以为你这样的大高手,快散仙了呢,怎么才三品啊?”
“你懂个屁!三品怎么了?许多开了脉的人,天赋不够,苦练一辈子也只在六七品晃荡,还有你,现在不还没修玄吗?先笑起我来了!”
他知道栾安宁玩笑之语,但兄弟要怼你,你不怼回去就不够兄弟义气。
实际上玄修之道也是少年饭,年少不努力,二十五岁之前不入一品,没有因缘际会,玄道一途,一生都难望登临散仙了,不像文道,七八十岁的老夫子,一朝悟道,便立地登临散仙,这例子也比比皆是。
“还笑不得你了?那麒麟望仙榜上不也才第七吗?这么厉害,怎么头上还站着六个拉屎?”
“你妹的!那六个不都快二十岁了?我头上那几个哪个不比我大两岁?”
两人也相互讥讽了一阵,谈笑间离那村庄只隔着一座桥了,桥那头走不了几刻便是黄土垒的土坯房子。
栾安宁不再和南佑黎玩闹,水田映着繁星,仿佛人间烛火。
灯焰如豆,两三户家里才亮一座,此刻暮色四合,夜色深邃,微亮的烛火也显得格外耀眼,映着水田里插了一半的秧苗。
“走吧!肚子早就咕噜咕噜叫了!”
栾安宁看那对欢喜冤家不知什么时候走到身后去了,明深嘴里的经文声愈发大了,“唵嘛呢叭咪吽”的庄重声音在这夜色里还有些骇人,也苦笑着摇了摇头,冲明深说道:
“小师父,一起村里投宿可好?”
明深抬起脑袋,没什么迟疑的点了点头,似乎早有此意。
“好嘞,床上谈!”
明英开心的大喊,又把住明深的僧袍袖口摇晃起来,惹得明深又无奈地摇起头来。
一行人过了那青石桥,往村里去了。
村子不大,看模样只住着二三十户人,大多是土坯房子,盖着茅草,只有三间两间是石砖垒的底,相隔不远,靠着左边山坡扎堆建着。
这陈山村依着门口蜿蜒流过小溪而建,小溪从农田右边环绕而过,灌溉农田,取水都要方便许多。
五人走了不远,远远见为首的第一家便亮着灯火,没有门,用木板把门顶上便算门了。
灯影幢幢,漏出侧窗便三两个人影,似被风吹,摇曳不停。
几只乌鸦停在远处的茅草顶上,冲着五人咿咿呀呀的叫着,也不怕人。
不远处点着灯火的土房边拿草篷子盖着些什么,只是昏暗下看不清楚。
后山上不时地响着奇怪的鸟声,也有穿林打叶的呼啦风声,清冽月光照着山上突兀长的怪木,在草棚顶上留下碎玉点点和尖锐的倒刺。
空气里总有些奇怪的味道,南佑黎吸了吸鼻子,却觉得好像浓重刺鼻的劣质香味,盖着别的什么味道,不过远山小村里,什么稀奇古怪倒也正常,南佑黎没有太在意。
栾安宁领头走到那亮着灯火的土坯房边,也闻到了那股刺鼻的香味,不是檀香,倒像是松木树脂和木屑烧的味道,心下有些奇怪。
这土窗是用纸糊起来的,残破不堪,三个角落都露着风,风往窗吹,浮动纸面,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又吹进空洞,响着“呜呜”的声响,如泣如诉。
透过窗纸上的破洞隐隐能看见里面的景象,两三个人,一张桌子,几个简易的破陶碗,中间放着一盆汤水,水上飘着两三片菜叶子。
“汪汪汪!汪汪汪!”
“谁?”
房间角落里传来一阵狗叫,随后一个有些憨厚的声音响起,一个影子站了起来。
木筷子落碗声,板凳移动声,随后那门板晃动了两下,被直接取开,露出一个高个壮汉的身影。
那汉子放了木板,抄起身旁放着的锄头,怒问道:
“你们是谁?来干甚?”
“别,兄弟,我们没有恶意,只是路过的客商,来这里讨一顿饭吃,再找个地方住。”
栾安宁见汉子颤颤巍巍的,近八尺高的身躯比自己要高出一个头去,拿着锄头却有些害怕模样,忙解释道。
“客商?投宿?”
“对,只是偶然经过这里,又一天不曾吃饭了,我们可以给些银两,充当餐食和留宿之资。”
那汉子手里的锄头不肯放下,似在思索着什么,有些挣扎,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黑牛,让他们进来吧!”
那高个壮汉听了话,才默默放下了锄头,卸下了另一边的门板。
“多谢,多谢。”
栾安宁边向这汉子答谢,目光边透过门板往屋内望去。
屋内简单,进了门便是一张烂木桌子,用几片碎石垫了两个桌角,木桌上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烂木桌后面还放着一张香案,上面供着牌位。
除了那精壮汉子之外,桌旁坐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汉和一个不大好看的中年女子。
进了门,栾安宁只粗略扫视了一圈,便拱手拜道:
“老伯,我们是从京城回乡的客商,中途游山玩水误了归路,想来这里讨一顿饭吃,再借宿一夜,明日便走绝不耽搁,我们可以给些银两!”
“飘零!”
小燕奴点点头,从怀里递了一两碎银放到木桌上。
那老汉笑道:
“不必,不必了,俺儿子黑牛不懂事,得罪了!只是最近村旁的恶虎坳闹匪患,许多日子没曾来过外地人了,小兄弟饶过!至于前就不用了,俺们要这钱也没什么用,村里人也难得到县里去。”
“汪汪汪!”
“别叫!儿媳妇,把狗领出去,畜生见不得生。”
“诶。”
那女子站了起来,把狂吠的狗领了出去,黑牛也回来站在那老汉身旁。
老汉看了看桌上的饭菜,笑道:
“这……就是最近春耕时节,家里的余粮不多了,这只有稀粥野菜,伙食差些,怕你们吃不顺嘴啊!黑牛,去老刘家借只鸡来杀了煮,说秋收以后还他!”
“不必!不必了,老人家,吃些稀粥就够了!不必烦扰了!”
尴尬苦笑了两声,老汉同黑牛说道:
“黑牛,去,再去拿几个陶碗来,给这几位……诶,还有位小师父!”
老汉起身来,似见南佑黎身后还有个小和尚,有些惊喜,说道:
“小师父,村里昨日死了长者,正愁着没人会做法事,只能点些香火,可终究不是办法,小师父可会焰口法会,替老陈头送终也好!”
栾安宁点点头,这才明白空气里刺鼻的香味是怎么回事。
明深有些迟疑,他只见过二师父开过法会,替人超度,自己虽知道流程和经文,但从没试过,只得有些尴尬道:
“老……老人家,小僧不敢说会,见过师父开过法会,但小僧从没试过……”
“诶,不妨事不妨事,小师父见过便行了,法会之事无非让亲眷求个心安!小师父便是装模作样念两句便好了,不必太过认真!”
“这……”
明深心里没底,可眼下也没有其他办法,也只能硬着头皮尝试了。
说话间,黑牛拿着几个陶碗回来,却不见那拴狗的女子回来。
“坐,小兄弟们坐吧,先吃上点东西!俺们都刚吃完了,还没收碗筷,也是赶巧!”
“诶!”
栾安宁应了一声,银子的事情明日走的时候偷偷留下便是,这家人日子过得也不富裕,总不好亏待别人。
老汉用木勺给众人添上稀粥,刚刚好一人一碗见了底,又对小和尚说道:
“来,师父应该吃得惯这稀粥野菜!师父尝尝!”
明深不好推辞,老人家热情难却,点了点头,接过稀粥,在板凳上坐下,两三口便吃了个精光。
“黑牛!去再讨些米来,这些粥,恐怕这些小兄弟们不够吃!”
“不必了,老人家!”
“要的,要的,快去!”
黑牛有些欣喜地往屋外去了,老汉又笑着给众人添粥,明英笑盈盈的又想往明深板凳上坐,明深生怕她又胡来,只得低声说道:
“女施主,明日可还要做法事!自重些,莫胡来,让别人以为我是个破了戒的花和尚,替人做法事还不敬鬼神!死者为大,还是……还是尊重些吧!”
明英也知他说的有理,只得嘟了嘟嘴起身,嘴里“哦”了一声。
她起身起得急,刚好撞上老人的手臂,把老人递给南佑黎的那碗稀粥打了个翻,陶碗落在地上,碎成几瓣,稀粥泼了一地。
老汉脸色一变,有些不知所措。
“你这个毛躁鬼!”
南佑黎嘴上骂着,心里也没怪她,只不好意思地捡了地上陶碗碎片,见老汉脸上神情不大自然,以为他心疼陶碗,悻悻同老汉道:
“那个,我这个妹子毛毛躁躁的性子!打碎了碗,不好意思了老人家,我会照价赔给你的!”
明英也知道闯了祸事,只道:
“你先吃我那碗!我把这儿收拾了,等下锅粥再吃!”
她拿过自己那碗粥给南佑黎,南佑黎摇摇头道:
“你吃就罢了,不用管我!”
“我肚子不饿,你吃吧!”
明英转身见老汉还是方才送粥的动作,也有些羞愧地问道:
“那个,有抹布吗?我去拿来擦!”
“不用,不用,不用辛苦姑娘了,姑娘坐吧!等黑牛回来,让他擦!”
老人有些不自然的收了手,明英却盯着他的手,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
“那个,诸位吃着!我这儿媳也不知跑到哪去了,我去看看哈,小兄弟们慢吃,慢吃!”
他捡了陶碗碎片,笑着往屋外走去。
南佑黎端起粥碗,刚准备喝。
又看见小燕奴和明英推辞起来,栾安宁见这老人也要走,笑着问道:
“老人家,怎么村里不见孩子玩闹呢?这还没到夜里吧!”
那老人的背影有些僵硬,定在原地,缓缓转过身来,强笑道:
“那个,不是恶虎坳闹匪患吗,村里的孩子都有些怕,入了夜便不敢出来了!几位过了恶虎坳,没遇上山匪吗?”
一提这个南佑黎就有些来气,放了粥碗,怒道了声:
“遇了!还放跑了!”
“哦哦,原来是这样,我去,我去看看黑牛怎么还不回来!你们慢吃。”
老人赔笑着答应了几声,便不再停留在屋里,忙走出屋去。
栾安宁眼皮猛地跳了跳,只觉得哪里不太正常。
冥冥中总有突兀的地方。
为什么空气里会有刺鼻的香味?有人死了,烧的香?还是要掩盖别的什么味道。
为什么人死了不设灵堂,不守夜?
狗,狗叫声呢?拴狗的妇人又去了哪里?
为什么村里二三十户却看不见一个人走动?怕山匪?因为怕山匪把小孩都关在家中?
为什么谈起遇上匪徒,这老人会是这种反应?匪患也是这座村庄的切肤之痛,不该惊异地询问经过和过程吗?
他木然抬起头,看见小燕奴和南佑黎都捧起了粥碗。
粥!三个人吃饭,吃完了之后还留下了五碗粥!
五碗,五个人,一碗不少的刚刚好好!像是早为他们准备好了一样。
这,这怎么可能,对于一个吃野菜喝稀粥的家庭来说,怎么会在夜里煮这么多的粥!
不好!
“别喝!”
“别喝!”
两道声音一同响起,明英和栾安宁同一时间猛然起身。
两个陶碗被猛然打翻在地,明英打翻了小燕奴手中的粥碗,而栾安宁打翻了南佑黎手中的。
栾安宁看着落下的陶碗碎了一地,稀粥泼洒出来,小燕奴还没喝,可南佑黎已经喝下了一半!
“晚了!”
栾安宁心中暗叫一声不好,赶忙冲着众人喝到:
“快出去!快跑!”
可已经晚了,听到碗碎的声音,四周一刹那便灯火通明起来。
两扇门板堵在门口,随后便是一阵落锤的声音!
他们在钉门板!
“走窗!快!小师父!飘零,佑黎,能动吗?”
南佑黎连着提了几下气,却发现体内玄气在慢慢逸散,玄脉里空空如也,身体也有些软了,冲着栾安宁叫道:
“安宁,玄力,玄脉被封住了,玄力难以动用了!”
“我……我也一样!”
明深也起身来,感受着自己慢慢消散的玄力,有些慌乱。
同一时间,几块木板被放在了土窗之上,随即而来的便又是钉钉邦邦的锤钉子声响。
“快!快封住窗!癞龙!让兄弟们把火油拿来,快!快些!”
门外,栾安宁听见那熟悉的声音,那尖脑袋鼠目贼人的声音,又透着木窗仅剩的的缝隙,看见正钉着木板的人正是自己下午唤“刘二财”时应的那个精瘦汉子。
一架火车猛然撞在门板上,紧跟着三四架火车也把土窗封住,浓烟一下便从窗口涌了进来。
火油从门缝底下蔓延进来,转眼间窄小的屋子里面便烧成了一片火海!
这贼人想烧死他们!
滚滚浓烟从火油上一跃而起,呛人的黑烟在屋里翻滚,栾安宁一下便猛喘了起来,那浓烟在他胸膛里翻江倒海,似在噬咬着他孱弱的肺,他猛然跪倒下来,紧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猛咳。
“没事吧!少爷!少爷!”
小燕奴没喝粥,她伏下身子,发现栾安宁咳得连说话都做不到了,心里焦急万分。
“不能!不能让少爷,让佑黎死在这!”
她猛然站起身来,拔出手中佩剑,卯足了力冲着那木门挥出一剑,剑身把木门堪堪斩断,露出后面层层叠叠钉死的木条来。
她退后了两步,猛吸了一口气,正想冲着那被重重封起来的木门猛砍,却听见南佑黎有些虚弱的声音。
“飘零!飘零,别说你……你劈不开,用尽了玄力,出去之后也是一死,不能……不能这么莽撞!”
小燕奴回首回来,屋内空气都烧的滚烫,汗滴不断从她苍白的脸颊旁滚落下来。
“扶我,扶我起来……我……,我斩开这门,你……你去和贼人打!”
“你能斩开吗?你能吗?”
小燕奴话音里都带着哭腔,似乎觉得南佑黎是在骗他,嘴唇都在微微颤抖。
“我能!”
南佑黎的回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他直盯着小燕奴红红的眼睛又说了一遍:
“我能!”
“小……小和尚!那个最厉害的贼人,是几品?”
南佑黎挣扎着起身,还不忘询问着明深。
明深也倒在一旁,倚着墙坐下,气息也有些虚弱。
“四品!最厉害的贼人是四品火玄,小心……小心他的暗器!他刀招里面会寻时机投毒镖!”
小燕奴定了定神,她又想起南佑黎斩去田来的一剑,见南佑黎这副自信的模样,心里也莫名安定了些。
“飘……飘零,你……你差他一品,但四品五品差距不大,飘零,你小心着些!”
明英捂着鼻子,把喘着的栾安宁拖到屋里角落,取下包袱,用水袋里面的水把包袱皮浸透,捂住他的口鼻。
小燕奴见了明英动作,也赶忙把南佑黎扶了起来,南佑黎扶着桌子,想伸手替小燕奴擦擦泪,但手臂却伸不起来,只好同小燕奴笑笑道:
“你别哭,哭什么?你虽然比我差些,但我信你,帮我,帮我把微雨燕拿起来!”
小燕奴红着眼眶,此刻南佑黎的打趣也没能把她逗笑,她轻轻把微雨燕递给南佑黎,南佑黎有些费力的握住剑柄,感受着剑刃上的冰凉,猛然长出了一口气,走了两步,在门前站定,背对着小燕奴说道:
“飘零,看好了这剑!若……若能悟出来,就一定能赢!我和安宁的性命都交给你了,你自己……自己也要小心!”
南佑黎自杀了田来之后,便再没用出过秋水剑意,他之后几天挥了上万次剑,可再没有那夜里那种感觉,那种心境。
但他半点都没怀疑,此刻的他必然能挥出这剑!玄力没了,那个雨夜的栾平易也挥出了这剑,秋水剑意本就是返璞归真,玄力绝非必要!
他对自己有自信,对自己手中的剑也有自信!
剑客,若已经斩出过的剑招都没法用出来,还谈什么一往无前?
他闭上眼睛,默默听着周遭一切声音,火油燃烧声,叮当铁锤声,贼人叫喊声,贼首狂笑声,无边风声此刻在耳边汇集,惊雷般炸响,又刹那间万籁俱寂。
南佑黎闭着双目,眼前无物,他却见一把普通的木剑!
气势一变,蔓延的火油停滞下来,房屋里不知从何处吹来莫名的风,在屋里盘旋升腾,黑烟似是逃跑般从窗口缝隙里钻了出去。
升腾的火焰扑闪扑闪的,似在恐惧着什么。
握剑!
南佑黎五指动了一下,紧握住微雨燕的剑柄。
剑身微微颤动,却映着屋里照不到的月光。
挥剑!
那普普通通的一剑挥出,却似带着无边风雨而来。
风雨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
火油上升起的火焰随着那剑落下,自剑刃两侧分成两股,冲锋一般向木门杀去,风声如同嘶吼,响彻寂寂黑夜。
这火焰像从剑刃里挥出来一般,两团火焰随风而动,各具形态。
左者短足短角,形如公牛,右者长鬃长颈,状似奔马!
“砰!”
两股火焰猛然冲在木门上,那木门应声而断,无数钉上的木条被齐刷刷斩断,木板向外飞出一丈余去,“砰”一声落在嬉笑的癞龙身前。
门户大开!
“接下来,飘零……就交给你了!”
南佑黎虚弱的往身后一倒,微雨燕“叮铃”一声落在身旁,他兀自依着木桌笑了两声,却也不知道在笑些什么。
“快!快再封住门!木板!快!”
门外贼首见木门洞开,赶忙招呼上其他贼人再把木门封上。
一伙人搬着木板和木条冲着门这边奔来。
小燕奴挺剑正欲上前,只听:
“哧啦,哧啦!”
一道裂缝自墙根处生出,像爬动一般蔓延到墙的顶端。
“轰!”
门旁的两面墙向外侧猛然倒落下去,刚好把想封上木门的贼人压住。
石砖碎裂一地,漫天尽是飞灰!
墙没了,顶上的木椽也纷纷落下,茅草也如漫天飞雪般崩塌下来。
“咚!”
“咚!”
“咚!”
南佑黎一剑斩断了石墙!
“哈哈哈哈!哈哈哈!”
明英躲在桌子下面,栾安宁和明深都紧靠着墙,恰好避开了落下的木椽。
几块沉重的木椽倒落在南佑黎身旁,将松软的地面砸出个几寸的深坑,纷纷扬扬茅草倒落,盖住他的头,他却若无其事的狂笑起来。
“哈哈哈哈!痛快啊痛快!”
贼人们看着面前倒落的石墙,惊得目瞪口呆。
飞灰散尽,一个女孩站在门前,小燕奴把头发束成一尾,手中长剑斜指着地面,怒视着面前的贼人!
秃鹫远远地便看见了门口持剑的女孩,又见南佑黎坐倒在地上,似乎已经站不起来,忙高喊道:
“不要慌!不要慌乱!他不行了!他肯定用的别的手段,兄弟们,杀了他们,抢下银子,回去盖庭院!兄弟们,冲!”
“冲!”
癞龙手持朴刀,猛冲向持剑的小燕奴冲去!
“砍了这女的,以后山高水远任鸟飞,我便是富户!”
癞龙眼睛里尽是血丝,将眼白都染成通红。
银两!富贵!人生能有几回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