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惊呼声更甚,毕竟南佑黎这样的青年才俊,未来的大栾栋梁,声名在寻常巷陌可比一些一品大员,王公勋爵更显。
一来和南怀玉在百姓中的口碑不无关系,二来南佑黎不过十四岁,如今便胜过许多将要及冠的青年天才,列麒麟望仙榜第九,甚至稳压了西秦那位“小麟仙”一筹,天穷书院甚至一反以往克制保守的评语,给了个“胜绝品天赋,散仙必登临”的品题。三来还有“谪仙”这种百姓最喜的神仙志怪之说。
南佑黎没再出剑,径直走到还瘫坐在地上的李杞面前,半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脸,冷冷的说道:
“姓李的,要不是安宁一直拦着,我早便揍你了,方才你要是动用全力,恐怕此刻你手已经没了!”
李杞沉默不言,他能名列“京都八公子”,也知道轻重,南佑黎无论天赋还是家世他都比不了。
他半倚着地面,沉默着不发一言,身旁其余的富家子弟也被方才那剑斩去了胆魄,噤若寒蝉。
“滚吧,今日老子新得了绝世剑谱,不想坏了心情,都给老子滚。”
李杞听了南佑黎话语,如蒙大赦,屁滚尿流的领着一干人跑了。
南佑黎站起身来,轻佻的对着栾安宁和小燕奴弹了下舌头,发出声清脆的“得儿”,脸上挂着自得的笑意,对自己“大侠”的演出十分满意。
栾安宁努了努嘴,摇了摇头,小燕奴更翻了个白眼。
“怎么样,安宁,我这来的可太及时了吧!”南佑黎邀功似的说道。
“人多眼杂,先去偏僻处再说。”
避开了方才被“热闹”吸引的人,三人走到一棵僻静的古柳树下,栾安宁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快走两步,撑在低矮的砖墙边,栾安宁猛然吐出一口殷红血液,疼痛在栾安宁的胸口蔓延,剧烈尖锐,像是用铁钳夹住肋骨一根根掰断,他呼吸不畅,不断的用拳头捶打着胸口,发出鬼哭似的咳声。
小燕奴神色惨白,慌乱之下没了主意,不停的轻轻拍着栾安宁的后背,一个劲的问道:
“少爷,没事吧少爷!”
六神无主下,连声音都有些颤抖,泪水不断在眸子里打转。
南佑黎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此刻关心反倒成了可怜,偏过头去,看着远处街道行人来往。
咳了足足有几十息,那骇人的咳声才停歇下来,南佑黎抿了抿嘴,转头说道:
“我真是蠢,就不该想着带你出来,要不要找大夫?”
栾安宁被小燕奴抬到墙边倚坐,小燕奴泪眼婆娑,不断轻抚着栾安宁的胸口。
栾安宁脸色苍白憔悴,嘴唇却因为鲜血泛出诡异的红色,见南佑黎有些自责,笑道:
“佑黎,不怪你,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只是此事莫对我父王母妃谈起,也不可对叶伯伯提。”
“不是,濒湖先生不是说你身体无恙了吗?怎么出来一次就成了这样?”
南佑黎不解,以濒湖子的医术来看,若他说无恙,断没有栾安宁今日这般骇人的表征。
“濒湖先生说,我的病因乃生机衰竭,无药可医,若精心调养,可能能活到而立之年,若不管不顾……,可能不能及冠。”
“不过及冠!?不过及冠?”
南佑黎震惊错愕,猛然锤了把柳树,飞下无数细长柳叶,归尘归土。
小燕奴听了这话,低低抽泣了起来,却立马反应过来,强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哭声。
“那你还敢跟我们出来?跟我回去!”
“我求濒湖先生之事便在于此,及冠,而立,短短不过十年,若是只为了这十年时光,就要把自己锁起来,不看风,不看雨,错过世间一切繁华……”
栾安宁神色如常,甚至隐隐带着些笑意,十四岁还有些稚嫩的脸上露出了不合时宜的淡然。
“佑黎,恣意妄为,胡作非为,或者说……做我自己,还有七年,为了活得长些,失掉人生的意义,我不太甘心。”
南佑黎迎着栾安宁坚定的目光看了上去,他蓦然知道这个瘦弱少年如此稳重的原因,时间在逼着他成熟。
栾安宁的声音还在继续,他喉咙浑浊,话音中夹杂着“呼噜”的微弱声响,许是刚才没有咳干净的血液所致,虚弱的声音接着说道:
“如果濒湖先生说出我的病情,我想父王母妃一定不舍得我,他们终究是好心,为了我着想,我也会为了不让他们伤心,把真实的自己隔绝起来,安心做个富家公子,锦衣玉食的过完我剩下的十几年,可是飘零,佑黎,我又不太甘心。”
“你……”
南佑黎有些复杂的指着栾安宁,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良久,长叹了口气。
“飘零,帮我下,扶我起来。”
挣扎了下,小燕奴却没曾动手,带着哭腔说道:
“少爷,你就……多躺会儿吧。”
“你看看你,还跟母妃说什么做我的剑,要保护我,遇点事你就哭红了鼻子,还怎么保护我?”
栾安宁轻轻拍了拍小燕奴的头发,自己挣扎着起身,小燕奴才赶忙去将他扶起。
“就是可惜了,佑黎来的巧,却是好心办了坏事!本来还想脏李杞一下,谁知道佑黎来得太快了!”
“脏?”
南佑黎瞪大了眼睛,合着刚才不躲,就是想脏李杞一手?一巴掌接下来,你就吐血?我靠,这也太阴了。
“对啊,当街殴打皇室宗亲,本就是大栾律上明文规定的死罪,若没出事,齐王叔大可推脱是小孩子玩闹,不过要是给我打吐血了,恐怕齐王叔也挡不下来吧,何况还聚集了这么多眼睛,可惜了。”
“我说怎么今天少爷这么厉害呢,我还以为少爷转了性子。”
小燕奴说道:
“少爷,我去给你要杯水来,你等一会。”
“其实也不全是为了出气,南叔叔不在京中,齐王党人可着劲的兴风作浪,如今北边战事虽停,但栾荒之战大栾兵甲伤亡无数,正是急需徭役的时候。”
“你说这话我倒是不明白了,怎么街头打架还能跟这些扯上关系?”
栾安平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倒有种病恹恹的憔悴美感。
“前月户部侍郎李槐连同兵部侍郎第五顾上疏,陇东大旱,收成甚少,各州府交不上课税,可用徭役替代皇粮田赋,参军者再补给银两,贴补家人,这样一来外可解北部兵源之困,内能使陇东百姓生息。”
“妙啊,这么做不是一石二鸟吗?你别说,这些当官的还真有两把刷子。”
“的确有两把刷子,两人都是齐王党人,前月只拿了草议,恐怕近几日便能拿出具体条陈了,如今南叔叔不在,陛下休养,此策若付廷议,必然能获得允准。如此一来,倒确实能完成二人分内工作,兵源足了,赋税也齐了,二人有政绩升迁。可是如此,陇南道恐怕几十年都不得安生了。”
栾安宁关子卖的极好,南佑黎饶有兴致的等着他的下文。
“书上有云:‘竭泽而渔,岂不获得?而来年无鱼;焚薮而田,岂不获得?而来年无兽。诈伪之道,虽今偷可,后将无复,非长术也’,便是说了这个道理,陇东地貌特殊,山川众多,土地贫瘠,青壮年尚且难以种植。如今的徭役替赋税之策,正巧能解决生计问题,陇东的青壮劳力也必将积极投身行伍,可若只留下老弱妇孺,田地谁来耕种?恐怕不暇三十年,那里就成了一片荒漠,李槐所提之策,看似解了燃眉之急,可长期以往,却会将整个陇东葬送。”
“为何会把陇东葬送呢?参军者给予银两补贴,我大栾军士一月军饷最低二两一钱,每月军饷也够平民百姓一家支出了!种不了田便不种了呗,安居乐业,日子没准比现在还好!”
栾安宁点点头,对南佑黎的话表示赞同,接着说道:
“那打完了仗呢?你要知道,军士是会死的,仗也是会打完的!陇东军士解甲之后呢?田地荒芜,恐怕连田塍都找不到了!开荒,再加上灌溉,育种,贩卖这些事农所必须解决的事项都要重头再来,五年都难以见到成效,那这五年的田赋怎么办?那时候,百姓不会花五年做一件看不见希望的事,背井离乡,迁徙别地是必然的!此计,是一条绝户计!”
南佑黎微微皱起眉头,似乎对其中的弯弯绕绕有许多疑惑。
“那……那他们看不出来这些吗?”
栾安宁冷笑了声,摇了摇头道:
“他们怎么看不出来?他们心里面跟明镜似的,只是上疏陛下直接减免陇东赋税,反倒成了无能的象征,绝户计便绝户计,等仗停了,陇南军士解甲归田,李槐早便升迁他职了,又和他何干?”
“那,那你今天……”南佑黎像想到了什么,兀自吸了口凉气,说道:
“你是想,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给出计策的人?”
“对,李槐,第五顾虽然都是齐王党人,但说到底,这计策都是为了自身利益,重伤皇亲贵胄,再怎么说李杞也难逃羁押,要较起真来,恐怕都能惊动陛下。李槐极其溺爱李杞,这便是能够钳制他的痛脚,有此一点,短期内李槐便不再敢胡作非为。”
南佑黎摸了摸嘴唇,有些不快,说道:
“安宁,你说这话时真是像极了那人,身上一股子不好闻的味道。”
南佑黎说完这话,小燕奴恰好双手捧着碗滚烫的新茶过来,一面水平上飘着几瓣杏花,如银湖上泛着几叶小舟。
小燕奴小心翼翼将茶递到栾安宁手里边,杯壁滚烫,烧的她洁白的手心处一片通红。
栾安宁看见她手心情况,看着那碗茶水热气升腾,也有些不舍。
“少爷,来,小心烫,路上飘进了几片花瓣,我替你挑了去。”
“不用,我这身体喝不了杏花酒,喝喝杏花茶过瘾也好!”
“不过话说回来,现在没有了李槐痛脚,陇东那边怎么办?”
“不知道!”
栾安宁喝了口“杏花茶”,长长的出了口气。
“我本来便是临时起意,这件事回头我去跟叶伯伯说便是了,他肯定有法子的。”
南佑黎点点头,却看见栾安宁一副醉酒的模样,佯怒道:
“呵,捡来的!怎么就给你少爷寻茶,不给我寻一杯来?”
“幼稚鬼,你要是现在咳血,我也给你寻一碗,没那富贵命,别得富贵病!”
“呵,你咒我!你坏透了你!”
两人又斗起嘴来,栾安宁边笑着望他俩打闹,边品手中满捧的那碗“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