濒湖子提了提有些臃肿的琵琶袖。
缓步走到小佑黎身旁,对叶裳青说道:
“旁人都称你‘一叶知秋’,学识渊博,当世第一,但世间大道,博而广便不能专而精。吾辈医术不似江南诸师密方而不传,今日便当面诊断,你懂得多,学得便快,若以后能靠今日之获救治一二病患,我也算功德无量。你大大方方的看,我也看看你的本事!”
叶裳青也不端着架子,道了一声“好”便走到濒湖子身旁站定。
濒湖子自包袱中拿出三根金丝,对叶裳青说道:
“望闻问切四字,诚为医之纲领。虽千百年来说遍说烂,但医者施治,依然遵照此法查察病因。两位公子五官哭声我都已经看过听过,并无异常,那便剩下切诊了。”
将三根金丝小心的间隔缠在小佑黎手腕关节上,濒湖子右手三指各自搭上一根细细金丝,微闭双眼,左手轻捻着胡须,丝线在空中颤动。
栾平易也有些好奇,他自幼学习剑术,但对医道却不甚了了,他道亦是道理,闻听天道也算美事一桩。
饶有兴趣的问了句:
“濒湖先生此法倒是稀奇,往日医者替我诊脉不就是压住手腕即可,先生为何以金丝诊脉?”
叶裳青回答道:
“王爷没看过替小儿诊脉,有此一问倒也正常,往日医者替王爷诊脉切压手腕之处称为寸口,寸口又被分为寸、关、尺三部,诊脉时医者先确定关的位置,称为定关,再以三指按住三部,便能根据脉象决五脏六腑死生吉凶。但小儿生理与成人不同,一来是小儿脉搏较常人更快,二来是发育未全,寸口部位狭小,难分三部,故不能以常法切脉。历代医家对替小儿诊脉说法不一,规矩也各不相同,如前朝医书中有记,‘小儿三岁以下,看虎口三关纹色。’,便是不按成人之法切诊,只看小儿食指三节来辨证八纲,今日村夫的诊脉之法我倒是从未听过。”
“裳青你这前面倒听得懂,但何为八纲啊?”
“如怀玉曾经说过,病者,失调也。为医者,探肺腑,析脉络,断气血,查察病因,八纲便是阴、阳、表、里、寒、热、虚、实的八种表象,一但失调,便会沉积于肺腑,宣发于脉络,现出不同的表征,如不同的舌象,脉象等。”
栾平易点了点头,叶裳青这番解释并不算晦涩难懂。
濒湖子半晌才睁了眼睛,说道:
“裳青方才所说的不错,金丝诊脉此法是冀州一传世医家不传之密,通过运气法门将玄力或是仙力运至三指,指头便会变得灵敏十分,便是将新生羊羔的胎毛放在指上一捻都可知细毛数量,凭借此法便可隔着丝线替婴儿诊断脉象。”八壹中文網
“既是不传之密,那你又是怎么得知呢?”
“自然是用珍藏良方和古方换的,如今医道不兴,各医道世家却仍持门户之见,敝帚自珍,没有医者仁心,却抱怨家族不出医仙,煞是可笑!”
叶裳青抿了抿双唇,医道如此,其余文道又何尝不如此呢?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事情在如今这个世道比比皆是。
“此法我交换时也立下了天道誓言,只可传授三人,如今只传了紫苏,你可要学啊?”濒湖子侧目问道。
“算了,医道,我只算浅尝辄止,你还是寻一两个得意弟子教吧。”
濒湖子不再多言,默默解下了金线,对栾平易说道:
“佑黎脉象三部皆搏动有力,似波涛汹涌,来去皆盛,脉象沉实,本是实证表征,不过观其五官,眼白舌苔俱无异样,应该是谪仙之体所致气血旺盛,倒无需担忧。”
栾平易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只把“无需担忧”四个字听了进去。
濒湖子轻轻拿起小佑黎的手,问叶裳青道:
“你既知医道仙人可观天机,那裳青你可知其中道理?”
叶裳青摇了摇头,诚恳的说道:
“此事我确实不知,此事历朝遗留下的史书医书中都无记载。”
“你方才说了辨证八纲为表征,那我们溯其本源,疾病之因在于失调,五脏六腑是为内因,除了脉络血液外,还会通过一种玄妙的东西表现出来。”
濒湖子呵了呵气,暖了暖手,再将手轻轻的放在小佑黎脖颈上,淡淡的说道。
“你是说气?”
叶裳青有些诧异,又接着说道:
“周立天下之前的上古医书中多谈到气,可周立之后,医道大盛,解析人体运作机理,甚至剖开死尸的身体详查之风蔚然,许多关于气的理论都被证明是谬误。如今倒很少提起了。”
“气?”栾平易有些茫然的问道。
“对,气,周朝建立之前的医书上,曾有载气是构成天地万物的基础,甚至脉络中的血液都是由‘气’推动,周立之后,这种说法便极少提起。”
濒湖子收回了手,笑着说道:
“今日提起倒不是想做辩驳,只是从医几旬,治人不知凡几,也读过上古不少医书,自己对这‘气’的理解又有所不同。”
“哦?这我倒是愿闻其详!”
“医道,乃是救人性命,消人病痛的道理,本就该兼容并蓄,不宜故步自封,若有善道,闻之夕死可矣!这‘气’在上古医书中确有诸多谬误,但如今老脉昏聩,却玄而又玄的觉得这‘气’又有几分道理。”
濒湖子右手微微颤抖,似是刚才替佑黎窥测气机所致,他踱了两步,看着庭院里的春光,接着说道:
“依我之见,我所言的‘气’倒更像一种势,或者说,像一种传递因果的纽带。”
“势?”
“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馀者损之,不足者补之。”
栾平易摸不着头脑,忙说道:
“先生能说简单些吗?”
“其实也简单,天的道理便是损有余而补不足,多了便减去,少了便添上。水之道,居于高处便流向低处,居于高处是因,流向低处是果,前后两者之间便存在转化的势,对于人而言,这种势便是我理解的气。上古医道有谈营卫二气,古医所谓营气来源于脾胃运化的水谷精微,依我之见,吃下水谷为因,化生血液,滋养身体为果,这营气便是由因到果间所产生的‘势’,卫气依旧如此,如风寒入侵为因,身体抵御外邪为果,这‘卫气’也就是因果中间的势。”
叶裳青若有所思,栾平易却还是不太明白,濒湖子笑笑说道:
“王爷你是久历沙场之人,我问王爷,这杀气你可感觉到过?”
“自然感受到过,在旧经沙场的将军和新来的征夫之间,我可一眼分辨。”
“那便对了,我也曾诊过多次时疫,两个脉象相同,体格相似之人,都患时疫,且病情轻重相近,我在治疗时便冥冥感觉其中一人能存活,另一人则活不下来,这种感觉十有八九能够成真,若说是经验之谈,可这种经验又是从何而来呢?”
顿了一下,濒湖子喃喃自语般说道:
“我在想,生老病死本就是天道使然,是否只因我看多了生死,便能感觉到一种由生到死的势,或者说……”
濒湖子脸色冷漠,似古井无波,松树皮般的脸庞上嘴唇轻轻动了两下。
“死气。”
叶裳青皱起了眉头,沉浸在濒湖子的感悟之中,良久,濒湖子笑道:
“不过是鄙人浅薄之见,玄之又玄,说出来博诸位一笑,倒也不必当真!”
“不过,村夫你说此事与窥测仙机又有什么干系?”
濒湖子转身,走到小佑黎的身旁,对叶裳青道:
“修仙问道,超凡脱俗,向天争寿,本就逆天之举,顺为凡,逆为仙!违逆天道,也会受天道反抗,此是因果,若能感受到其中抗争悖逆之势,势大势小,不就是成仙的机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