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曦瞳匆匆看了那边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往旁边挪了一步,向方少锋道:“我最近在读《道德经》,有些地方觉得特别有道理,但又有些一知半解,遂想跟方大少爷讨论一下。”
“哦?是哪一部分?”方少锋有些惊奇地挑起眉毛,没想到秋曦瞳一个深闺中的女子居然会喜欢看《道德经》而不是那些话本子或者戏文。
秋曦瞳悄悄在袖子里搓了搓手,她的手心已经开始冒汗了。
然而表面上,她还是故作镇定地道:“第四十三章,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读得不是很明白,想请方大公子解惑。”
方少锋思考了一会儿后道:“在下薄见,此句意在说,天下间最柔弱的东西,往往也是最坚固的,因为其可以周围游走。更深一层了,便是说只有无形无像的东西,才能长长久久。”
秋曦瞳想了一下,道:“这个意思我还是没能理解透彻,为何都说了是至柔之物了,却又说其至刚呢?这两个字的意思,倒是相差极远。”
方少贤这时候插嘴道:“我觉得啊,就好比舌头与牙齿。都说牙齿是至刚之物,可是人到了古稀耄耋之龄,都是牙齿掉光,舌头还在的,可不就是说明看起来最柔弱的,往往实际上才是最刚强的吗?”
秋曦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方少锋也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道:“这回你倒是没理解岔,更好比‘水滴石穿’,水,至柔,石,至刚,可是这天地间的石头,却都受水的侵蚀。石头之间只要有一丝缝隙,流水就能通过,甚至还能将石头滴穿,可不就是说明流水其实才是至刚之物么?”
秋曦瞳点了点头,笑道:“这倒是好理解得多了。我想啊,为人也大约是这么个道理吧,像流水一般能屈能伸的性子,在哪里都能混得开,遇到那些如石头一般的人,惹不起还躲不起么?时间长了,还能各个儿击破呢。要是人人都像石头一样,可不就是撞得两败俱伤,粉身碎骨了么?更可怕的啊,是有些人力量不足,以卵之身,去撞上那石块,那还真真是得不偿失。”
听了秋曦瞳的话后,方少锋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下去。
他稍稍侧过头来看秋曦瞳的侧脸,只见她笑眯眯地看着手中的灯谜,脸上一点别的表情也没有,好像真的只是在跟自己聊《道德经》似的。
于是,他一时也摸不准秋曦瞳到底是不是想借他之口去提醒父亲方将军,不要跟皇帝硬碰硬。
皇帝固然是坚硬的石子,而方将军最多只能算是外表看似坚挺,实际上却脆弱无匹的鸡蛋,已经没了兵权的方家对上皇家,可不就是以卵击石吗。
无论秋曦瞳到底有没有那个意思在里头,方少锋都觉得自己有必要再去提醒一下自己的父亲。
更何况,秋曦瞳是皇家之人,也有可能,这段话是皇帝要她说的呢?就算不是,这也可以说明皇帝至少还没有透露出要惩治方将军的口风,所以秋曦瞳才能这么拐弯抹角地来提醒自己。
想多了几层后,方少锋一拱手道:“今日与三公主殿下一叙,顿觉醍醐灌顶,我先跟舍弟回去了,多谢三公主殿下解惑。”
秋曦瞳装作不明地眨眨眼睛,道:“不是你给我解惑吗?怎么反倒还要给我道谢,我多谢你才是。”说着,给他行了个平礼。
方少锋笑笑,跟聪明的人不需要再多说些什么,彼此都心知肚明对方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秋曦瞳行罢礼就转身离去了,她听到方少贤在后头问道:“大哥,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啊……?”
说了那一番话后,秋曦瞳心里轻松了不少,她见不到方将军,甚至连方夫人都不怎么出来走动了,她只能借着方少锋的口,去提醒方将军,这时候要柔一些,吃亏只是暂时的罢了。
再说,不过是在府内休养,根本不痛不痒。
虽然说心里的一块大石稍稍放下了一些,但她也没什么心思继续再在宫宴上呆了,遂漫无目的地到处闲走着,一抬起头来,居然到了郭贵妃的寝宫。
她不由得抿起嘴角笑了一下,看来自己的潜意识里是无时无刻都在想着秋遇安的啊,明明没有特意往这边走,却不自觉地来到了他所在的地方。
殿内没什么宫人,基本都被调去宫宴帮忙了,郭贵妃也不在寝宫内,偌大的宫殿内只有秋遇安的那一隅还灯火通明,书房外头有人守着,看来是他还在跟许恕商量事情。
秋曦瞳也不上前,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便转身进了秋遇安的卧房,随手拿起架子上一本兵书,斜倚在美人榻上随意地翻看了起来,一边看一边想着方少锋会如何劝说方将军。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秋曦瞳都觉得自己有些困了,头脑昏沉起来的时候,听到门“吱呀——”地响了一声。
桌上的烛火随之晃了一晃,吹进来的冷风让秋曦瞳一下清醒了过来。
“……斩草除根,都杀了!”一个低沉的男声传来,语气是她从未听过的冷酷与杀伐果断,她唬了一跳,瞪大了眼睛看向门口。
却原来是秋遇安领着费白走到了门口,那一瞬间,秋曦瞳突然觉得秋遇安脸上的神情十分陌生,那不是她熟悉的温柔与宠溺,更不是平日里他面对其他人时的冷淡与疏离,而是那样真切的阴狠与毒辣!
那样的神情,让她一下子觉得眼前这个人真是熟悉又陌生。
没想到秋曦瞳会在这里,秋遇安从书房出来后,就一直继续在跟费白交待差事,哪儿有宫人敢上前告诉他三公主来了,此刻看到秋曦瞳,他的脸上一下写满了惊讶。
对上秋曦瞳受了惊的双眸,秋遇安一瞬间收起了自己所有的惊讶和狠戾,低声对费白道:“你先下去吧,就照我刚才吩咐的做。”
费白应了声“好”后便退下了。
再转过身来时,刚才的阴狠已经消失殆尽,秋遇安又和煦地笑着,一边解下自己的披风挂好,一边道:“怡悦,你怎么过来了?我还正要去宫宴寻你呢。”
秋曦瞳眨了眨眼,甩了甩脑袋,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太困了,所以眼花看错了。
秋遇安还是平时的样子,嘴角微微上扬,眼睛下头有略微的青黛色,想来是操劳了许多天了吧。
“猜灯谜又不是我的强项,累了到处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秋曦瞳说着说着,忍不住还打了个哈欠,那皱起脸来可爱的样子让秋遇安只想捏捏她的脸蛋。
看着秋曦瞳手里一张灯谜也没有,想来她是压根没去猜了。
秋遇安待在炭盆边把自己全身烤暖了后才坐到了她塌边,以免把身上的寒气过给她,他道:“这么晚了还在这等我,一会儿夜深露重的,我安排软轿送你回去吧。”
“你送我回去嘛。”秋曦瞳伸出手,拉着他的手指道,“咱们还能绕个路去寒梅园逛逛呢。”
她没说出口的是,这么晚了,又要收拾宫宴,肯定到处都没人,他们也就只能借这样的机会才能稍微温存一番了。
看着秋曦瞳被这满屋暖气烘得绯红如鲜嫩蜜桃的脸蛋,拒绝的话居然不忍心说出口,秋遇安喉的头不由得上下滚动了一下。
秋曦瞳生怕他以自己身体不好为由现在就要打发她回去,忙道:“多准备几个手炉之类的不就好了,再说,不是还有你在么,哪儿会有什么问题。”
谁知,话音刚落,她就忍不住咳了起来,或许是这屋子里被炭火熏烤得太干燥了,她进来后又一直没喝水的缘故吧。
秋遇安马上很紧张地去桌上给她斟了杯一直用红泥小炉温着的茶,让她就着自己的手喝下去,又让她伏在自己肩头,自己轻拍着她的脊背。
一阵子后,秋曦瞳终于平静了下来,靠在秋遇安宽厚的肩膀上微微喘着气。
秋遇安却没放手,还是那样轻拥着她在怀中,抚着她的后背,时不时偏过头用下巴蹭蹭她的发丝。
两人这样静静相拥,只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不一会儿就听到了更漏的声音,秋遇安这才松开秋曦瞳,柔声问道:“你…还好吗…?”
秋曦瞳红着脸点了点头,清了清嗓子道:“还好,只是…你不会让我去寒梅园了吧。”
秋遇安摸了摸她的头,道:“咱们在这里不是也挺好的吗,你要是想赏梅,我让费白去给你摘几支,在这室内插上,肯定能香一屋子。”
秋曦瞳摇了摇头,道:“那倒不必了,花儿还是长在枝头好看,过几天咱们再一起去吧,哪儿急这一时,这梅花又不是说明天就谢了。”
秋遇安点点头,算是应了下来。
他拿起边上倒扣着的兵书,道:“你怎么看起这个了,难怪闷得要睡着了。”
他随意翻着,最后看起了秋曦瞳停滞下来的那一页。
秋曦瞳坐起身来,凑到他身边,打了个哈欠后跟着一起看,道:“我也对排兵布阵什么的挺感兴趣的,不过这辈子恐怕也没有机会去战场上见识一下。”
说罢,她又马上补道:“最好是不要有机会见识,愿天下太平。”
秋遇安笑了起来,露出整齐的贝齿。
他突然伸出手臂,将秋曦瞳揽进了怀里。
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秋曦瞳耳边全都是他铿锵有力的心跳声。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心也跳得好快,快得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了。
她悄悄抬起头,看了一眼秋遇安的侧脸,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热烈的心跳声,有没有被他听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