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儿臣还有事要禀报。”二公主突然出声道。
她的手捏得节骨发白,指甲深深地嵌入皮肉当中,这样的痛楚让她感觉这个世界不是虚无缥缈的,她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还有什么?”皇帝问道,以为她还要继续控诉丁毅。
二公主用力地抿了抿嘴,似乎是挣扎了很久似的,她最后道:“丁毅送您的贺礼,唐代大家王右军的墨宝,《快雪时晴帖》,是赝品。”
这话又是一道惊雷,劈得丁毅久久回不过神来。
他送皇帝的墨宝是过了二公主的眼的,当时二公主还笑着说父皇最是喜欢读书人,这个贺礼肯定最能打动父皇。
谁知,她现在居然如此笃定地说这是赝品!
“你别胡说了!我看你就是得了失心疯,在这里胡言乱语!”丁毅这下是真慌了,此刻他只想拉着二公主赶紧离开这里,他头晕得更厉害了,脸色惨白得好像下一秒就要昏倒。
“说!怎么回事?”皇帝的面色显而易见地黑了下去,表示了他现在的心情十分的不悦。
丁毅知道,若只是他和二公主之间的事情,他还有一线生机,若是他送的墨宝真的是赝品,一个藐视皇帝的罪名是绝对逃不掉的了。
二公主静静地道:“儿臣自小长在宫中,各种各样的金银珠宝,字画古玩,鉴赏过的也不少了,儿臣自认为王右军这么有名的墨宝,是决计不会认错的。当时儿臣跟丁毅说这墨宝不是真的,自己留着欣赏就好了,谁知他却拿来当贺礼,大概是以为父皇看不出来吧。”
连称呼都变了,之前还强忍着恶心称丁毅一句“夫君”,现在是直接称呼他的名字了。
这话真真是戳了皇帝的痛处。
皇帝出身民间,打小没念过什么书,凭着过人的军事天分打下了这天下,认字什么的都是后天自学的,也因着如此他特别推崇读书人。
二公主的意思就是丁毅明知道那墨宝是假的还要拿来糊弄他,他怎么能不生气?
看着皇上越来越黑的脸色,越来越旺的火气,二公主又慢条斯理地添了把柴,“也是儿臣的疏忽,丁府里的事情全都不让儿臣插手,管家也是丁老夫人在管。儿臣提了一句,丁毅不放在心上儿臣也没办法,刚才在席面上听到大家在议论丁毅送的贺礼,这才恍然发现丁毅居然还是将那赝品送给了父皇,儿臣的心里甚觉慌乱。没有及时出声,还请父皇责罚。”
说着,深深地拜倒。
二公主这一连串下来可谓是滴水不漏。
先控诉了一番丁毅的不是,表示自己在丁府毫无地位可言,然后点出丁毅拿假的王羲之墨宝糊弄皇上,再把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
丁毅此刻什么都顾不了了,只狠狠地瞪着二公主,好像不认识她了似的。
这是那个说话细声细气的秋曦煜?这是那个受尽委屈也不吭一声,能忍常人之不能忍的秋曦煜?
大公主跪在一旁,忍着想笑的冲动。
她的二妹妹平时真是压抑得太久了,宫里出来的人,哪有真的那样懦弱无能的呢?泥人都有三分火性,更别提二公主了。
秋曦瞳听到二公主如此进退有度游刃有余也放下了心来,相比较之下,她才是比较嫩的那个,除了空有一腔热血外什么都没有。
“董卿家,魏卿家,劳烦你们看看那《快雪时晴帖》。”皇上道,并不理会二公主和丁毅。
被点到名的礼部董尚书和早已致仕的魏老太爷忙走到前头来,已经有手脚灵活的小太监给二人摆好了椅子。
他们俩人都是极富学问之人,曾经还都当过太子的先生,皇帝对他们也是礼让三分。
很快,丁毅的贺礼就被人捧了过来,董尚书和魏老太爷将那墨宝来来回回看了好久,又低声商量了一会儿,最后由董尚书出面道:“臣和魏老一致认为,这《快雪时晴帖》,的确是赝品。”
听到董尚书的话,丁毅不管不顾地扑向二公主,嘴里骂道:“贱人!竟然敢陷害我!”
他现在脑袋里嗡嗡直响,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了秋曦煜!杀了她!
太子一个箭步上前,提起丁毅的领子就将他扔出去好远。
他此时周身的怒气十分惊人,这个丁毅真是好大的胆子!欺负了二妹妹,糊弄了父皇,还想伤害二妹妹,真是当他皇家无人了!
丁毅一个文官出身,哪比得上文武双全的太子,他被太子扔出去时伤到了尾骨,此刻只觉得钻心的疼。
“你们胡说!我这墨宝就是王右军亲手写的!哪里是赝品了,你们莫不是老糊涂了?!”丁毅转而指着董尚书和魏老太爷道。
董尚书看都懒得看他,只对着皇帝道:“王右军其人,书法风格多变,行书楷书皆不在话下,特点是骨节优美,转折使尽笔锋之妙。而《快雪时晴帖》却是圆笔藏锋,颇为圆润闲逸,和王右军平时的风格大相径庭,这赝品也算是临摹得极为精妙的,若临摹的不是这以藏锋而闻名的《快雪时晴帖》而是其他的作品,臣跟魏老还要再看一会儿才能下定论。”
皇帝拿着丁毅的贺礼,面色黑如锅底。八壹中文網
丁毅还在叫着“你们老糊涂了,你们骗人”。
皇帝再低头一瞧,那《快雪时晴帖》果然跟董尚书描述得一模一样,细看下确实是锋芒毕露,毫无气定神闲可言。
一想到丁毅拿着这东西来糊弄自己,暗讽自己没有文化,皇上就气得血气上涌,恨不得扒了丁毅的皮!
二公主这招真的是狠绝了,她知道自己作为一个不受宠的公主,一身的伤最多是让自己和丁毅和离,不会真的伤到丁毅太多。
想要让丁毅和丁家永远都翻不了身,她必须下一剂猛药,让皇帝觉得自己被人玩弄了,而自己的伤在这个时候最能火上浇油,让皇上觉得丁毅眼里从来都没有皇权。
这时,廖大总管回来了,后头还跟着一溜小太监。
皇帝冲他招了招手,他走进殿里,行礼后道:“奴才不负陛下所托,赶着去了趟丁府,丁府的所有人已经被看管起来了,那管家也忒不经吓了,刑都没上就忙不迭地全招了。”
说着,给皇帝呈上了一份按了手印的口供。
一块儿呈上来的,还有一件血衣,那是从二公主的床下面找出来的。
一看见那刺眼的红色,芳嫔当即就昏了过去,皇帝和梅皇后都面色铁青。
这衣裳他们认得,是用专供宫里的蜀锦缝制而成的,也是二公主成亲之时皇后赏下来的,如今却被糟践成了这个样子。
皇帝原本就已经很生气了,结果那口供越看越气,还没看完他就没忍住将那口供揉成了一团砸向了丁毅。
他鼻翼张开,显然是气到了极点。
梅皇后也凑过去看了几眼,一向有大家风范的她也气得将手里的帕子揉得皱巴巴的,这丁毅还是人吗?简直畜生不如!
丁毅爬过去捡起那纸团,打开看里面都写了些什么。
不看还好,这一看可不得了,他只觉得头更晕了,眼前发黑看不清字,耳鸣得也厉害,听不清周围的声音了。
他家的管家真是没见过世面,被廖大总管那样大的阵仗吓得当场就全都交待了。
也是,一个从六品官员的管家平时能见到什么大场面,看到那么多禁军和皇帝跟前的大总管,没吓得尿裤子已经算不错了。
这口供跟二公主说的事全部吻合,不仅证明了刚才二公主的控诉全都是真的,还说了好多二公主没说的事,比如…好男风。
秋曦瞳可不会这么轻易就让丁毅晕过去,她拔下头上的簪子,狠狠地戳了丁毅一下道:“殿前失仪又是大罪一条,丁翰林不想罪上加罪的话还是考虑清楚了再晕的好。”
丁毅此刻恨不得掐死秋曦瞳,都是这个小妖女在皇上面前说出了一切!小小年纪一肚子坏水!
不过最阴险的还是秋曦煜这个贱人!居然趁他没注意的时候把自己整成一副惨样再用假的王羲之墨宝来栽赃自己!
然而,他此刻已经忘了自己是如何对待二公主的,他也忘了那墨宝是他自己寻来想要讨好皇上好一步登天的。
当时他的海誓山盟有多轰轰烈烈,他中状元时是多么的情绪高涨,此时他跌下去的深渊就有多么深不可测。
“这丁毅,居然好男风,真是糟践了朕的女儿!”皇上怒道。
他还记得丁毅那日是如何意气风发地来求娶二公主的,是如何发誓会好好待她的。
没想到管家却说丁毅其实是喜欢男人的,府上那些油头粉面的家丁,全都是丁毅的男宠。
还有那丁老夫人,养得白白胖胖,头上戴的,身上穿的,全都是二公主的嫁妆,哪里像是被二公主欺负了的样子?
在做粗活的人里面廖总管认出了几个下人,那是当年内务府拨了去伺候二公主的。
那些下人被分开讯问,口径一致地形容了二公主在府上是如何的被丁老夫人欺压,那真是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比如说她还被迫做针线补贴家用,一个堂堂公主,居然要靠卖自己的绣品度日!真是荒唐!
廖总管当即将那些下人送回了公主府,其余的下人则是看管了起来,丁老夫人也被禁足在丁府。
训练有素的禁军根本就不会听丁老夫人那些不堪入耳的谩骂,丁老夫人没辙,撒泼撒累了只能坐在屋子里干喘气儿。
“丁毅,你可认罪?”皇帝问道。
丁毅瑟瑟发抖地跪在那里,哆哆嗦嗦地道:“臣…臣的确辜负了二公主…不过那是因为臣怀才不遇,壮志难酬…臣……”
皇帝见他还在为自己辩解,丝毫不提大不敬的事,更为生气,提高了音量道:“丁毅,行为不端,殿前大不敬,藐视皇室,不敬皇权,虐待公主更是罪加一条,贬为庶人,永不续用,皇榜除名,即刻打入大牢,等候发配,其余的丁府主子,抄家之后流放闽南。”
这个其余的丁府主子,指的也就只有丁老夫人一个,刑部周尚书站起来行了一礼,然后便急忙吩咐身边的人快去做事。
丁毅的未来算是毁了,身为最年轻的状元,却被除名,而且永不续用,就算能捡回一条命,这辈子也只能活在众人的唾弃之中了。
最后,皇帝还是气不过,加了一道宫刑的旨意,在梅皇后的出言提醒下,又赐下乐和离书,二公主还留在丁府的嫁妆全数收回,还给了二公主。
一场闹剧闹到现在也该是要收尾了,皇帝也觉得心烦得不行,退了席回宫了。
二公主喜极而泣,看着丁毅浑身散架被人拖走的模样,她心里只觉得痛快极了。
她原本是想请旨出宫去尼姑庵修行了却余生的,却被梅皇后拦下了,说是宫中佛堂就很好,还能时时跟芳嫔相见,宫中多养一张嘴还是养得起的。
说这话的时候,梅皇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秋曦瞳一眼。
跪了这么久,秋曦瞳面色不太好,吃了颗清心丸后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
秋遇安连忙跑过去扶住了她的身子,让她能站稳些。
二公主在站起来离开她身边时,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了句“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