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驰禹手腕发紧,转身将阙化还给了苏敞之。
罕提君对父亲有情,前人旧事,不是江驰禹能随意指点的,他有意避而不谈,只道:“本王想知道当年的罪魁祸首,和容简勾结的人,大君与本王说说这个吧。”
罕提君笑了声,又大大方方的盯着江驰禹的脸看,她想找寻江峰尧的影子,顿了会说:“当年从璃王府逃生的明王殿下?容简的身世是个秘密,却又被很多人知晓。比如你父亲江峰尧,自古功高盖主的结局也就那么一样,江峰尧怎会看不明白,他敬重璃王府,哪怕知道容简还活着都没有告发,甚至一直暗中相助,你娘楚夏劝过他,仁至义尽便不要再沾染璃王府了,可是江峰尧没听。”
多么可笑,养虎为患了纯粹是,罕提君眼底飞快的闪过一抹冷寒。
江驰禹问:“后来呢?”
罕提君恢复神色,捋了捋耳旁的发说:“后来,容简野心毕露,江峰尧后知后觉内心被仇恨蒙蔽的人会变得偏执、变得可怕,容简想颠覆容氏天下,江峰尧做了一辈子的容氏臣,就算心知璃王府有冤也不会背叛容氏,他不再帮助容简,甚至出手阻拦他,想将他带回正途。”
夕阳西下,脚底的土和天际是一样的红色。
后果可想而知,江峰尧知道的太多,又不能被容简所掌控,甚至成为了自己复仇路上的绊脚石,容简怎会留他安然活着。
“善良又想遵循正义的人不会有好下场,”罕提君眨了下落寞的眼睛,睫毛轻颤,“江王爷,容简借着江峰尧的好窃取军中计划,人面兽心的欺骗了他,将消息卖给了当时的南夷大君,也就是我的父王,他因此换取南夷的帮助,设陷绞杀了江峰尧和楚夏,这就是所有的真相。”
兵戈碰撞,是刺耳的响。
“杀——!”
罕提君没有下令撤军,南夷大军便欲要死战到底,天空骤然一声惊雷乍响,天际被一道凶猛的紫电劈开,深渊一样卷着血腥味的残风。
有血顺着江驰禹的虎口滴落在脚下,他感觉不到疼,微微侧眸,眼底比天际的渊还要沉。
真相,听在耳朵里是那么的容易,仿佛仔细一猜就能猜到,罕提君说的这些,他好像都已经知道了。
可从别人嘴里听到,还是会心口绞痛,有东西哽在喉间,压在胸口,他喘不过气来。
“那……大君在中间扮演了什么角色?”江驰禹下垂着眼皮,压抑的声音盖过了头顶的闷雷,“本王越来越识不清人了,看不清大君,是敌是友。”
容歌说:“这是所有的真相吗?”
罕提君知道故事的开头至结尾,她一个不受宠的南夷皇女,凭什么会知道这些。
罕提君的软甲刮着淡淡的血痕,她的长发随风肆意飘扬,勾勒出年轻时姣好的容貌残影,不得不说,现在的她也很美。
罕提君说:“这是江王爷一直以来想知道的真相,本君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你,至于本君……”
那是一段太过美好的回忆,现在的罕提君早就不再纯粹,她杀人无数,不配去回想。
江驰禹问:“大君,不管怎样,本王在此谢过大君当年替父母收尸,受本王一拜。”
江驰禹当真对着罕提君躬身,真心实意。
就这一拜,罕提君瞬间湿了眼眶,她紧握着弯刃,无力的拄在了地上,红着眼说:“江家同南夷的仇,本君替你们报了。”
说完她回身,看似要走。
容歌抬声,“什么意思!”
罕提君翻身跨上马,俯眼道:“南夷从我父王那一代开始动荡,江峰尧率军同我父王征战数年,最后死在了父王的陷阱下,南夷皇室是我杀的,父王那一代的朝臣是我屠尽的,我罕提君,自十二年前坐上了南夷大君,十二年来我将南夷的君主换了三代,谁都不是本君的对手,我亲手杀了害死峰尧和楚夏姐姐的父王,这就是我对江家的情谊。”
她尽力了,她一个受尽冷落与折辱的南夷皇女,对得起江峰尧和楚夏曾经带给她的所有的美好回忆了。
“江驰禹,本君原想杀了你……”罕提君抿唇一笑,“不止一次的想,因为你怎么不像你的父亲,你为什么在他战死后不来南疆?我觉得你懦弱,觉得你不配做江峰尧和楚夏的儿子,所以我讨厌死了你,可后来……我觉得没意思了。”
江驰禹微抬眼看着他。
罕提君接着说:“因为你终究成不了江峰尧,你不是江峰尧,你是江驰禹。”
是峰尧哥哥和楚夏姐姐唯一的孩子。
罕提君无数次想在江驰禹身上找寻江峰尧的影子,她见江驰禹一面,再见一面……一面又一面。
原来真的不像。
“驾!”罕提君挥动马鞭,转身穿过拼杀的战场,南夷撤军了,活着回去的南夷军只有半数,这一战,南夷的损失超过了大周。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大周军抱在一起,呐喊着:“赢了,我们赢了!”
一时间悲嚎连天,最后一点余红终于落了下去。
罕提君的背影消失在边境深处,她是南夷大君,可她并不爱自己的子民,她数次让南夷动荡,像在泄愤。
作为不受宠的皇女,她的母亲死在了南夷后宫,一张草席了结了母亲的一生,父亲不疼爱她,可又看重她那张天生带魅的脸,罕提君从小就知道,自己妖起来雌雄莫辨。
大周固守边防,迟迟难以攻破。
父皇野心勃勃,志在开疆扩土,他无数次想杀了江峰尧,可从来没有成功过。
所以他看到了罕提君,年轻貌美的罕提君被扔在了边境混血的村庄,村庄被南夷大军所屠杀,江峰尧带着大周军来救自己的子民,连着楚楚可怜的罕提君一道救了回去。
罕提君留在了大周军营,她遇见了楚夏,楚夏是个将女,跟着夫君征战沙场,她笑起来像花一样美,她不像其他人那么排斥南夷血脉的罕提君,军中过于貌美的女子总是难以活下来,更何况罕提君是可恨的南夷人。
她数次险遇毒手,是楚夏帮了她,罕提君一声“楚夏姐姐”,便换来了楚夏真诚以待,连带着江峰尧也对她维持基本的礼数。
江峰尧和楚夏是恩爱的,他们眼中只有彼此,罕提君哪怕日日跟在楚夏身边,她也没见江峰尧看过她,当时她就自嘲的想,“父王可悲,她的美貌蛊惑不了大周将军,她是个废棋。”
大周军营比想象中的美好很多,楚夏和江峰尧同她讲了很多大周的故事,讲了英才群聚的汴京城,讲了浪浪波涛的东海,讲了民风纯补的南疆……
太多了,罕提君这几年一个人慢慢把这些地方挨个走了一遍。
她爱上了江峰尧,爱上了楚夏……她知道楚夏太好了,江峰尧因此永远不可能属于她,她被父王逼迫,曾给江峰尧下药,知道真相的江峰尧和楚夏原谅了她。
她是个奸细,可她没有死。
身份暴露后,罕提君就知道,她不愿再为暴虐无情的父王做事,她想摆脱这一切,留在大周,她真的成了一颗吃里扒外的废棋,在她幻想了所有美好后,还没来得及告诉江峰尧和楚夏,容简便勾结了父王,斩断了她美好的源头。
江峰尧和楚夏死的时候,一定在想,出卖他们的内奸是谁?
是罕提君。
说不出口的无辜和冤枉比死还折磨人。
明明不是我……罕提君想解释,解释给风听。
“朝夕之间,什么都没有了。”
罕提君在收尸后,望着长野的天,她那么恨,那么恨……
如今的罕提君早就不是大周军营的姑娘了,她死在了给江峰尧和楚夏收尸的那一天。
夜晚下起了雨,清扫战场分外不易,魏卓雨天旧伤会疼,苏敞之便亲自去整顿上下,很晚才回到帐中。
江驰禹紫金丹之毒有发作的迹象,痛苦难耐,容歌在帐中给他温了桶药浴,施了一个时辰的针,才将汹涌的毒压制下去。
此刻他脸色苍白的靠在浴桶边,额头不断的渗出汗珠,他在想下午罕提君说的每一句话,想的头痛欲裂。
“罕提君为什么要帮容简种毒花?”江驰禹轻攒着眉头,低说:“她连自己的父王都杀,可见心底的仇有多深,为什么还会帮助容简?”
容歌手下的动作一停,看着江驰禹的眼睛说:“复仇的方式有两种,要么杀了他,要么在他即将拥有一切时再杀了他。”
罕提君以“叛徒”的身份在南夷皇宫活下来,中间丢了几条命她没有说,可容歌知道,那一定是度日如年的,她受尽折磨后还能保持清醒就已经是难得了,可她竟以女子的身份坐上了南夷大君,她恨极了那个让她痛苦的地方,所以她毫不犹豫的杀了所有人。
可容简不一样,容简远在大周,罕提君接近不了他,至高之位坐的久了,折磨人的手段也会变得更残忍,容简在罕提君眼里,连个玩物都不如。
“她假意和容简合作,给他掌控大周的快感,又一把火毁了他,就像罕提君自己说的,玩着玩着就没意思了。”容歌轻声道:“容简最终会死在我们手中,这仇由我们来报。她太累了,在大周走了一圈,在煎熬和苦痛中走了一圈,最终在战场上释怀。”
江驰禹枕着容歌的手臂,沉沉睡过去。
容歌呢喃,“罕提君不爱南夷的子民,也不怜惜大周的百姓。”
自己的将士可以死在战场,大周的百姓也可以死在毒花下。
无所谓。
南夷退兵比想象中快,几日后,南夷边境再次发生暴.乱,不过是自己家乱了,听说南夷皇城又死了一波人,南夷大君生屠了对她不敬的朝臣,整个南夷皇权一夜之间凋敝。
南夷内部大乱,大君不理政务,无人主事。
此次大动,没个三五年,南夷甚至无法恢复元气。
又过了两日,江驰禹收到了罕提君送来的遗物,就在江驰禹和容歌准备离开南疆军营时,边境传来消息。
魏卓说:“罕提君死了。”
容歌不由自主的瞪大了眼睛,久久不能相信,“怎么死的?”
魏卓道:“自裁。”
被发现时已经死在了大殿的皇座上,到死她都是南夷女君,正衣冠配金裘。
江驰禹对着南夷的方向静默许久,低声说:“阿娘曾经传回家书,说要送一位姐姐来汴京,让本王叮嘱府中给她谋个生计,多多帮持,说是个命途多舛的可怜人。”
那个没有回到汴京的姐姐,原来是罕提君。
容歌忽然很难受,命运这个东西,真说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