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驰禹累的眼皮都欲贴一起了,他让泽也在屋内点上提神香,背靠椅子垂视着跪地不起的耿博延。
这个往日威风凛凛的北衙校尉自从被削了职,模样就憔悴了不少,可那经年久练的身子还是魁梧的。
“才吃了板子就下床提刀了,看来是本王小瞧了你。”江驰禹喜怒不明,情绪微沉道:“你是早就知道魏项旭左腿有伤,才故意阴他的?”
耿博延两日前吃了板子,可他皮糙肉厚,先前还得瑟过江驰禹三十大板也不过尔尔,他躺了一个半日,就能咬牙下地跑了,还在心里暗暗腹诽过眼前这位绣花枕头的新主子。
可眼下被绣花枕头凝视着,耿博延片刻间出了一身的冷汗,惊心的想,江驰禹那三十大板给他放水了。
一定是的。
今夜又亲眼见识了江驰禹周璇魏氏,未卜先知的料理南衙的手段,此刻头皮发麻,发根都带着汗水,丝毫不敢有所隐瞒。
稍微一想,耿博延就如实说了,“卑职确实是故意的,北衙和南衙平日里消息相通,魏项旭上次被王爷堵在巷子里伤了腿的事卑职一早就知道了,下午校场卑职一时气愤,刀力便直接冲着魏项旭的左腿去了,原本只是想让他哀嚎几句……让弟兄们看笑话的。”
江驰禹面色肉眼可见的沉了,微向前倾道:“可你没想到魏项旭旧伤一直没好,他自己又功夫平平,根本受不住你一刀。”
“卑职没想断他腿的。”耿博延低着头道:“那一刀力道有把握的,最多让他跌下马。”
江驰禹说:“还在狡辩?”
“卑职没有狡辩,卑职说的是实话。”耿博延抬起头,对上江驰禹的眼,一瞬间脖颈像是被一股力量钳住了,他绷着唇说:“是卑职的错,卑职一人担下就是。”
他不敢再辩解了,江驰禹到底要救他还是要害他,耿博延一点都分不清,连连心惊。
“慌什么?你来请罪,本王身为北衙将军,也不会昧着良心针对你。”江驰禹疲惫的转动脖颈,撑着酸胀的眼道:“公事公办,你那一刀确实没重伤到魏项旭,他也确实从马上跌了下来,可全校场的人都看见了,魏大公子断腿的原因是他功夫不行,被本王命人摔到石台上撞断的。”
耿博延吞了口唾沫,大气都不好喘。
江驰禹语气平平,又接着道:“他腿断了两处,至于另外一处摔了个半残,本王不过轻轻踩了一脚就裂了,本王也不是故意要断他的腿的,并非你一人的错。”
耿博延脑子凌乱,江驰禹怎么什么都说?
虽然事实……好像是这样,可说这么详细的给他听是要吓死他吗?
“王爷,卑职认罚。”
快别折磨他了。
“若非要追究个清楚,罪魁祸首还真是本王了。”江驰禹抵着牙根说了句,就在耿博延以为王爷情真意切,对今夜的麻烦事万分实诚之时,就听他又淡淡说道:“可本王怎能被人诬陷当这罪人呢,本王不认,非说是魏大公子自己伤的,谁敢到本王面前来辩,本王就让他张不了口。”
耿博延:“……”
慌的一匹,新主子的心思常人就是磕破了头也琢磨不来吧。
“行了,你违反军规,与南衙树敌,下去领罚。”江驰禹摆手,叮嘱道:“今夜的事揭过,本王不想在北衙再听到任何只言片语,明早依旧加练,一切如常。”
“……是。”耿博延心有余悸,不明所以的起身退,说:“卑职领命。”
不论如何,魏大公子跌在北衙校场是真,校场诸弟兄借机起哄惹事是真,同南衙打起来也是真,触犯军规也是真。
这事要是报到兵部去,兵部层层查下来,扰乱军纪,目无规法,兵部尚书正好同茂国公结了“辱妾夺子”的仇,兵部想给耿博延几人下绊子轻而易举。
想一举将北衙数十人革职查办,最后落个一无所有的下场更是十分的容易。
耿博延当时已经想好了自己往后悲惨的命运,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被北衙众人私下诟病的新主子如天神般的飞快赶来,在北衙校场命他们退下,一力重击南衙的戾气,更是独自担下了所有后果。
“三殿下也来了,魏阁老也来了……”,北衙京军的屋里,有人躺在炕上低声嗫嚅,“三殿下素来同江……王爷不和,魏项旭也是,王爷又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侮辱魏项旭,三殿下一来所有矛头都对准王爷了,我在屋外站着,魏项旭从头到尾都没扯到校尉身上来。”
黑暗中抱刀坐在地上的耿博延开口了,“我不是校尉了,别那样叫。”
“这事一牵扯到阁老和三殿下,兵部就不能插手了。”有人接着说:“魏阁老一定会直接禀到圣上面前,如此一来,一个王爷一个首辅,外加一个皇子……我的天,圣上还不得亲自审问,弄清楚缘由啊?”
“所以说,我们都没事了。”
兵部可不敢断圣上的案,谁还会关心最开始魏项旭是因为什么原因被人“轻轻”踢了一脚的呢?
“可王爷怎么办?”炕上有人翻起来,悄声说:“耿大哥,你当时确实没伤到魏项旭对吗?他掉下马时腿断了吗?”
耿博延沉默半天,说:“我不知道。”
他那一刀还不至于断了魏项旭的腿,可魏项旭因为这个摔下马了,他也抱着腿叫了,瞧着……应该没断,就是摔疼了而已。
关键是现在也说不清了啊。
“那王爷让他的近卫教训魏项旭,他也太菜了,整日以南衙校尉的名头横行霸道,没想到是个倒霉蛋。我就看王爷的近卫揪他衣领摔了一下,偏偏那么巧?撞在了练功的石台上,那石台边缘可是锋利如钢刀的,不断才怪。”
“别想了,从今日起都听王爷的命令,这件事没人扯我们,我们自己就不要再说。”耿博延抬起眼,立在炕边道:“我们在京军中摸爬滚打了三四年,若是丢了职位被发落回去,这辈子都毁了。”
屋子里没有烛火,谁也看不清谁的面容,可满屋子的人都知道,大家都醒着没睡,寂静中的呼吸此起彼伏,愈来愈重。
忽地有人说:“我们自然不会乱说,就当作没发生过,可南衙的人呢?魏项旭身边十几个京军,都在校场看见了,他们口供一致的话,我们……会不会被提审啊?”
耿博延木桩一样的站了许久,沉声:“王爷说,不会。”
“能信吗?”
“什么狗屁的信不信。”耿博延道:“天快亮了,不歇会明天怎么练?我们是京军,职责就是服从命令,王爷现在是北衙将军,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明白了吗。”
众人嗡声:“睡觉。”
伸头缩头都是一刀的话,就扛着呗,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江驰禹在北衙京军心中的形象,却一夜之间大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