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今年三十七岁,身材略有发福,玉带系在凸起的肚子下方,看起来很有几分天泰朝列位帝王画像中的形象。这也是他平时很自豪的一个地方,“类先王”。
他面色白净,微有髭须,脸上总是带着平和的笑意。
平日里,宁王最喜欢舞文弄墨,结交文人贤士,在士林中声望很好,素有“贤王”之称。
作为宏昌帝如今事实上的长子,宁王一直是把自己当做“大哥”来看的。在他心里,太子不在了,继承皇位的自然就应该是他,宁王贺秀。
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何况他文采风流,谦和宽宏,不正是一代贤君的气度吗?
没想到,宏昌帝拖了这么多年,都没有给他一个机会。先是宠爱毛都没长全的康王贺懿,把禁军都交给了他。然后又从万里之遥的西北把一个贺清韶给弄了回来,带了几个月之后,干脆让贺清韶主持新年觐见!
如果贺清韶是太子的儿子就这么招他待见的话,当初为什么还要对太子下那么狠的手?太子差点被幽禁终生,最后改为全家流放西北。连为太子辩白的都一一被贬,那么受器重的首辅裴鼎都被气得撞柱自杀了。现在又装什么好爷爷?
掩饰着满肚子的牢骚,宁王回头看了看站在他身后的庆王贺良,估计这个武夫现在比他还要生气吧。
果然,庆王贺良的脸色难看得很,不悦之色毫不掩饰。
贺良的外貌很像宏昌帝,容长脸儿,细眉长眼,唇上留着整齐的小胡子,看起来十分精神。
但是由于多年习武,他的身形要比宏昌帝健壮得多,连脾气都变得和武人一样暴躁粗鲁了。
宁王侧眼看着庆王脸上的不耐,心中暗暗想道:有这个鲁夫在,我正不用出头。他一定按捺不住的。
庆王看见他挤眉弄眼的样子,哼了一声,抬起了下巴,给了宁王一个白眼。
平时只要这样就能被气得变脸的庆王,今天却有着极高的容忍度,他甚至还给了庆王一个微笑,才扭回头去。
庆王被他这一笑笑得毛骨悚然,两个人斗了几十年,从没见过宁王这种古怪的样子。他皱着眉头,带着绿玉扳指的大拇指从唇上的小胡子上滑过:不知道这个大哥又有什么坏主意了。
至于康王,宁王、庆王都根本没有把他这样一个小毛头弟弟放在眼里。
康王却没有这两个哥哥这样的好精神,他垂着头,神思不属,脸上并没有新年该有的喜悦。
虽然宁王、庆王、康王三人都因为万寿节行刺事件被斥责,交出了各自手中的兵权。但是,宁王的母亲萧贵妃安然无恙,庆王和神机营之间的联系也不是宏昌帝一句话就能切断的。
他们两个都不算是伤筋动骨。
只有康王,接手禁军不到两年,其中的派系、各种势力安插的人都还没有清理干净,就再次被宏昌帝收回,一时间对于禁军的影响力降到了最低。
而且康王的母亲淑妃被宏昌帝厌恶,降为琪嫔;得力外援舅舅安平侯也被免官罢职,还闹出了诱拐清河长公主男宠的丑闻;另一位有分量的姻亲,礼部尚书云德邻干脆休了康王的亲姨母王氏,王氏还因为涉嫌谋逆之事被锦衣卫抓进了诏狱。
一连串的事情打击得过了年才二十岁的康王有些措手不及。
但是对这个正当青春的年轻人来说,更重要的事情是,他可能要和他的心上人永远分开了。
今年过年,姨母云夫人王氏不能进宫,康王自然也见不到心上人云轻染。
据安平侯府的下人说,云轻染姐妹如今在云府的境况很是不妙。云府内宅当家主事的是云大小姐,云轻染姐妹的吃穿用度都被她握在手里,平时下人都不给她们好脸色。
这让康王十分担忧。
康王让琪嫔在新年时找机会召云轻染入宫,问问她们过得如何。可是素来疼爱云轻染的琪嫔竟然说道:“以后离云家两个表妹远些。”
康王当时大惊失色,追问琪嫔为什么。
琪嫔只是说道:“如今王家遭了你父皇的厌弃,只能低头做人。你这段时间还是谨言慎行吧。”
康王鼓起勇气问道:“母亲,那……我和表妹的婚约……”
琪嫔摆了摆手道:“哪个皇子会娶一个母亲入狱、被休的女子做妻子?”
就是这么一句话,让康王这个年都没过好。
他从小就喜欢上了云轻染,喜欢她的温柔、纯洁、优雅。
和皇宫中那些心思丑陋的女人相比,云轻染就像是一朵白莲花,散发着纯洁无瑕的光辉,照耀着他从小就充满了黑暗的世界。
他从小就想要娶她为妻,前段时间母亲向姨母、姨父提出了这门亲事,得到了他们的默许,康王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接近圆满了。
他只要再继续努力讨得父皇欢心,被父皇立为皇储,就可以拉着表妹的手,让她和自己同享这万里河山了。
可是,就从万寿节这一天开始,一切都变了。
开始,他还以为,至少他还能拥有表妹,他们还可以厮守白头。没想到如今,他连表妹都无法拥有了吗?
康王暗自握紧了拳头,他才不会这么容易就放弃!等他登上了那个位置,谁还能管得着他喜欢的女子母亲是什么人!
贺清韶站在高处,看着三位叔叔的小动作,脸上一片肃穆,没有任何波动。
被三位叔叔看不起的他,其实对这三位叔叔也不怎么看得上。他的父亲被流放的这些年,他们争来争去,也没有争出个什么名堂。如果不是皇祖父对这些叔叔们已经失望,怎么会想起来将他从西北召回?
不过是三个蠢人罢了。
但是,为了那个位子,不管是蠢人还是聪明人,都是要拼命一搏的。他和三位叔叔之间,绝对无法并存。
正如皇祖父曾经叹息着对他说的那样,如果他登上皇位,三位叔叔还有保命的可能;可是,如果三位叔叔登基,他却是绝对不可能活下来的。
因为,他是太子的儿子,是最为纯正的嫡长孙。从法理上来说,他拥有比三位叔叔更为优先的继承权。不管是哪个叔叔当了皇帝,都不会允许他继续活着。
贺清韶眸光深沉。皇祖父也不是无所不知啊。在他心里,这些叔叔也没有活着的必要。
他的父亲、最尊贵的太子,是为了什么会被贬为庶人、流放西北的?即使没有详细的调查,他也知道,少不了这几位叔叔的手笔。
太子东宫无数条性命、首辅裴鼎家族的三百多条性命,还有那些和父亲一起在西北含恨而去的东宫僚属的性命,还有一条……在母亲腹中还没有来得及看一眼这个时间,就已经化作一团血泥的小生命,难道都要白白死去吗?
贺清韶的目光落在站在庆王身后的定南王身上。
定南王依旧是一身生人勿近的凶煞之气,似乎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
不过,和定南王交往渐多的贺清韶已经隐隐能够看出,今天他的表情格外狠戾。
想起昨天晚上除夕皇族夜宴时定南王对他说的话,贺清韶的眼睛中流露出一丝兴奋。
当时定南王眼神冰冷,薄唇勾起嗜血的弧度,向他举杯示意:“明天,送你一个新年礼物。”
贺清韶看着定南王没有任何温度的眼神落在最前方的宁王身上,隐约猜到了定南王所说的新年礼物是什么。
他的脸上再度露出阳光般灿烂的笑容,洁白的牙齿配合着闪亮的眼睛,一幅活力四射的青春模样。
因为锦衣卫的效命,贺清韶对于云微寒和萧贵妃一系的冲突了如指掌。
那天,定南王亲自入宫找他,然后就拉他到梅林散步。贺清韶觉得这种行为太不符合定南王的风格了,不过也没有反对。
果然,到了梅林,就遇到了明月公主和跟在她身后的云微寒。
之后,定南王是如何不给明月公主面子的,明月公主是如何羞怒流泪的,他都看了个一清二楚。
更绝的是,明月公主把梅花扔到脚下踩,定南王就直接把云大小姐鬓边那朵明显和那支梅花同源的花拿下来扔掉……
贺清韶对于定南王的行为真是叹为观止,他虽然自认也不是一个怜香惜玉的人,但是也做不到这种地步。
虽然贺清韶对于梨花带雨的明月公主本能地抱着一丝怜惜,但是对于宁王妹妹的厌恶却让他含笑旁观。
再后来,萧贵妃派身边的陈姑姑悄悄奔走,给信国公府传信,还联络了玄机真人身边的眼线,锦衣卫都一一报到了贺清韶这里。
贺清韶知道,他们一定在策划着对付云大小姐和定南王的计谋,很可能还是针对云大小姐的。
但是,他并没有提醒定南王,更没有通知云大小姐。
因为,宁王和定南王对上,才是对他最有利的,不是吗?
如果萧贵妃害了云大小姐,或者让定南王和云大小姐永远没有机会在一起,贺清韶相信,定南王的怒火足以将宁王一系焚烧成灰!
果然,信国公府最受宠爱的七少爷萧燕飞,因为拦路欺负云大小姐,被随后赶来的定南王放马踩碎了双腿的骨头,这辈子都不能自己走路了。
须发花白的信国公颤颤巍巍地来到皇宫向宏昌帝哭诉,宏昌帝也只能将定南王叫来臭骂一通。
除此之外,还能如何?
廷杖?笑话,你得问问定南王愿不愿意呢!
然后,云家到三清观进香,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让定南王匆匆带着百余黑甲骑兵赶了过去。
贺清韶虽然不知道三清观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看现在定南王依旧对宁王一系不依不饶的态度,就知道,这次他们真是激怒了定南王了。
他看着下方的三位叔叔,心中想道:定南王的新年礼物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