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客栈被围得铁桶一般,里面除了江锦睿的心腹,其他人均不得随意出入,外面则由江锦睿的人马把手,轮班巡逻,片刻不得松懈。
未免让柳秉城等一干重臣多话,江玹逸回了边防营坐镇,却把姜凡留在了客栈这边统筹,对岳灵心的安全,只有姜凡来负责,才是最让江玹逸安心的。
前半夜折腾,后半夜无眠。
这客栈内外都疲惫不堪,大部分人很快进入了梦乡,岳灵心却是睡不着。
她好不容易才安抚了碧水,看着她睡过去,便从房间里退出来,偶然一瞥,竟见江锦睿的房间还亮着烛光,却一点声响都没有,不像是在与人商议事情。那这么晚了,他一个人在房间里点着灯干什么呢?
正好岳灵心有话想跟他说,便上前去敲门。
开始时并无人应答,可当岳灵心转身要走时,江锦睿却开门了。他讷讷地看了她一眼,“有什么事吗?”
平日里他一副戏谑的表情,笑容也是挂在嘴边,今夜突然这么一本正经甚至带了些严肃,倒让岳灵心有些不习惯。她也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又闻到他身上或者是屋子里若有若无地传来酒味,目光越过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后面桌上,果然是有酒的。
“有好酒当然要一起享用,怎么能一个人独享?”岳灵心不等他反对,先钻进了屋子里去,在桌边坐下来。
“哪有一个姑娘家,大半夜的跑到男人的房间里来的道理?”江锦睿皱起眉头,把门稍微合上,但没有关紧,也跟着坐回桌边原先的位置上,眼看着岳灵心已经自觉地倒上了一杯酒。
“可明天之后,我们不就是夫妻了吗?啊,不对,应该是到了西番,拜过了堂,才算吧。”岳灵心笑了笑,端着酒杯一饮而尽。
江锦睿知她巾帼不让须眉,喝这点酒自然也不在话下,所以没有多言相劝,也给自己倒上一杯,抿了一口,“要拜堂的两个人在新婚前夜单独会面,也是不合你们中原人规矩的。”
“今夜哪还有什么规矩?这新婚前夜血光之灾,也不是好兆头,那绥王爷肯因此就放过我吗?”岳灵心反问道。
江锦睿斜睨着她,低低地笑了两声,将杯中的酒全倒进了喉咙里。
酒本是好酒,入口却略微有些苦涩。
江锦睿皱起眉头,放下酒杯说道:“你是想说那店主家儿子的事情吧?”
岳灵心倒酒的手在半空中滞了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依旧镇定自若地斟酒,片刻之后她才开口说道:“他不过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你不觉得对他说那些话也太残忍了吗?”
“残忍?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残忍吗?”江锦睿一脸严肃地反问道,“今日你对他好言相劝,将一切罪责都归咎到别人的头上,让他学会怨天尤人,而不思进取,到最后他的父母就是真正的白死了一次。”
“可他还是个孩子,没有你想的那么坚强,至少应该给他一点时间,他会明白的。”岳灵心仍旧不赞同江锦睿的说法。
“不是每个人都能有那么多时间去适应的,有时候就算你想原地停留,也会有人推着你往前走,哪怕是刀山火海,你也必须伸出脚踩过去。”江锦睿仰头将满满的一杯酒全都灌了下去,竟觉有些醉人,让眼神模糊起来。
岳灵心静静地看着他,觉得他话里有话。他眼里看见的,恐怕不止是那一个少年,还有着回忆的光色。
其实仔细想来,这江锦睿当年被送到西番去时,年纪比那少年还要小,他无父无母、无依无靠,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当成政治工具,作为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可操纵的傀儡,这江锦睿幼时的日子过得有多艰难,不言而喻。
“所以,你也是这样熬过来的?”岳灵心小心地问道。
“我?”江锦睿笑了一下,“我一个闵朝的皇子,西番的摄政王,谁能把我怎么样?”
“以你的年幼,要做西番的摄政王,就算朝中大臣碍于你背后大闵的势力敢怒不敢言,但对你是绝对没有好脸色的吧?背后还不知道做过多少事情想要除掉你。小小年纪,却要与几乎整个朝堂作对,却能在夹缝中生存,拥有如今这一切,不得不承认你的承受能力的确不是一般的孩子能比,但也正因为如此,你该知道那种高压下的痛苦,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若是给你一个机会能够像普通孩子一样成长,你还会愿意选择当年的生活吗?”岳灵心从江锦睿寥寥几句的叙述之中,却能清晰地看到一个在绝境中艰难求生的孩子,是如何靠着自己瘦小的肩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她仿佛也看见那一年,难民聚集的街头,飘着大雪,穿着破烂的女孩蜷缩在行人稀少的街头角落里,虚弱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可是那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从停在街边的黑色轿车里走出来,弯腰对她伸出手,他的手里拿着新鲜的烤面包。
小女孩怯怯地望着男人,他脸上带着儒雅的笑容,眼中却是化不开的冰雪。但饥饿让她毫无抵抗力,她已经不记得妈妈什么时候对她说过,不可以吃陌生人的东西,她唯一记得的是,妈妈说,在游乐园的旋转木马边等着妈妈回来,然而这一等,就是三天三夜。她抓过男人手里的面包,狼吞虎咽。
他很满意地微笑,然后问她:“你想活下去吗?想活,就跟我走。”他再次对她伸出手。
女孩懵懵懂懂地把手放在了男人的手心里,跟着他上了那辆黑色的轿车。
岳灵心被眼前的黑暗陡地推向现实。她颤了一下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还坐在江锦睿的酒桌边,心跳却是咚咚咚地响个不停。
没错,她还在等着江锦睿的回答。
如果人生能够重来一次,还会选择当年那条路吗?即便那是一条活路,但充满了泥泞,甚至是血腥。江锦睿要从一个傀儡摄政王走到今天这一步,在西番几乎一手遮天,手上定然也没少染血吧?
“人若总是想着重来一次会如何,只会让自己在幻想中变得更加懦弱。所以,本王从来不会去想,能不能有重新一次的选择,只知道现在握在手里的,才是最真实的。”江锦睿看着自己握成了拳头的手,眼眸中涌动着寒流。
岳灵心看着他握紧的手掌,心中更是不安。江锦睿这个样子,仿佛像是孤注一掷,她几乎可以确定,他要做的事情,事关整个西番的政局,哪怕不是皇位,也绝对不比这件事给西番带来的震动要小。
“时辰不早了,岳大小姐还是回房间歇息一会儿,恐怕用不了两个时辰,就得起来梳妆了。”江锦睿放下了酒杯,好言好语地说道,或许是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下去了。
岳灵心也知趣,何况想到那些“前世”的事情,她心情也不由得沉重了几分,便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明日之后前路漫漫,但并非全是不堪,至少马上就能救如风出来了,这一点她还是颇为欣慰。只可惜,她不能亲自去见她一面,她很清楚,以如风的脾气,若是知道他是这样换回一命,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天是渐渐亮起来了。
姜凡手下的人回边防营向江玹逸汇报,昨夜客栈再无事端,如今正在筹备行程。
江玹逸一夜未眠,手扶着额头,大拇指轻轻地揉着太阳穴。听到客栈平安,他心里那块大石头就落下了,但是又闻得婚事,心头更是沉重。
“皇上,您要过去一趟吗?”秦海知道江玹逸此刻定时柔肠百结,说不出的滋味,想来岳灵心这一去,还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往日江玹逸还能微服出宫偷偷在她周围转悠,看着她在医馆里忙碌,但若是出了这大闵的边境,再想见面就没那么容易了。
皇上是否要过去道个别?
“过去又能如何?亏朕为九五之尊,却不得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人嫁给别人,远赴别国,以身犯险吗?是要让朕更加自责,更加无地自容吗?”江玹逸狠狠地握着双拳,“你知道朕现在是如何忍耐着,才没有冲到客栈去,将她带回朕的身边吗?若是当初,朕没有放她出宫,又有谁敢把她从朕的后宫带走?!”
“皇上……”秦海叹了口气,想劝江玹逸不要再自责,但,他又怎能不自责?
“况且朕答应了她,要替她安顿她弟弟。她所做的这一切,不都是为了如风吗?如今朕能为她做的,也不多了。”江玹逸冷静下来,淡然地起身来吩咐秦海派人出去看看,南钺那边是否有动静。
没一会儿,秦海就进来通报,南钺的使臣过来了。
江玹逸亲自出去,只见一名使臣带着几位随从正往大厅来,其中两人便架着君如风,但还有两人架着另外一个人——此人江玹逸也认得,是岳锦添身边的副将,自岳锦添被捕遇害之后,此人也失去了消息,猜测是在战场上丧命或者被俘,没想到今日,竟一同被送回来了!
这李御,真如此好心?该不会是来者不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