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的孙女儿顾小月,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因为是爷爷养大,所以也习惯了在山里到处跑,采一些草药、野菜和野果什么的补贴家用。
村长说的儿子一直在城里做帮工,据说在城里安了家,因为忙就把孩子托给了老父亲抚养照看。顾小月对着岳灵心和苏沐漓两个外人,也是笑着说:“我从小到大见我爹的次数,还没我爷爷头上的黑头发多呢!”
老村长是老来得子,加上山中辛劳,如今已几乎是满头银发。
不过顾小月却很开朗,一直是笑着,完全没有埋怨父母的意思。回来之后就开始忙活着烧火做饭,跟岳灵心他们也是有说有笑。
“秋收,过来帮我打点水!”顾小月提着水桶站在井口边,招呼着坐在门槛前的那个男人。
男人呆呆地坐着,口中念念有词,没有理会顾小月。
岳灵心仔细听,他念的东西竟然还是很有条理的句子。
“……暮绾青丝,送君十里,岂言相思,魂归故里……暮绾青丝,送君十里……”
“秋收!”顾小月见他没有动弹,走到他面前,双手叉腰,把他手里的剑拿过来放到一边,抓起他的手往井边走去,“好啦,快过来帮我打水。”
男人痴痴地,虽接过水桶放进井里,但是动作很机械,目光也仍然散漫无神。
“看什么呢?”苏沐漓见岳灵心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处,于是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便瞧见顾小月和秋收二人。
“那个男人说话的口音,像是京都的,而且他好像进过军队,我刚看见他右手心里的茧,都是常年握着剑柄磨出来的,干农活的人不应该只有一只手有老茧才对。”其实岳灵心说的这些也不奇怪,山里人从军打仗,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在军营里待过很长一段时间,所以岳灵心对在军营里待过的人那种气息很是熟悉,她觉得秋收不像是在山里长大的。
“你们是在说秋收吗?”老村长似乎听到了岳灵心和苏沐漓的对话,也朝井边望了一眼。
岳灵心有点尴尬,连忙解释说:“我是在兵营里长大的,所以对从军之人有特别的感情,方才看见那位年轻人就不禁评头论足了几句,我没有别的意思……”岳灵心怕冒犯到顾家人,毕竟别人好心收留,她也不该去揭人家的伤疤,那个叫秋收的男人痴痴傻傻地,可他念诗念得那么溜,不像是天生这般摸样,加上岳灵心断定他从过军,所以,他背后应该有一段故事。
“没关系。”老村长摇了摇头,言语之中略感唏嘘,“其实秋收也是个可怜人。不瞒你们说,他跟我们家没有什么关系,四年前的秋天,我去关口小镇办事的时候,在郊外遇到了他。那时候他一身铠甲,手里紧握着那把长剑,浑身是血地躺在枯叶里面,看起来就快要死了。我这把老骨头,把他弄到镇上看了大夫,本想就这么过去了,但是看他伤得这么重,又不忍心把他这么丢在那儿,于是到处打听他的身世,但也没有人认识他。那时候正逢我朝与关外戎族打仗打得天翻地覆,咱们好多将士血洒边关,有去无回,我想他应该也是哪支军营里的士兵吧。后来他醒过来了,却变得这般痴痴傻傻地,问什么都不知道,只会念那几个词,我这人心软,没办法,只好把他带回来了。好在家里有小月这丫头,天天照顾他吃穿用度,他倒也听小月的话,每天除了痴痴地坐着,也帮小月做点事,久而久之,我们也习惯把他当成一家人了。”
“四年前,与戎族之战……”岳灵心失神地呢喃。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仗打得有多艰难和惨烈。
闵朝和戎族常年不和,先帝为了大局一直隐忍不发,后来戎族对边境一处村落进行了长达三天的烧杀抢掠,引起国内一片声讨,先帝无奈,终于决定挥师北上。但先帝对抗戎族的决心并不强烈,无非是迫于舆论压力,想出兵应付封住众人之口罢了。所以当他最不喜欢的六儿子江玹逸请战时,先帝毫不犹豫地把他派出去了。
没想到,这一战却成为了江玹逸人生中最重要的转折。长达半年多的浴血奋战,补给少、支援慢,江玹逸却与将士们同甘共苦,上战场也是身先士卒,九死一生,终于将犯边的戎族彻底赶出边境之外,也在军中和天下百姓心中牢牢地树立了威望。
请战的主意,是岳灵心给江玹逸出的,所以也随军出征,一直陪伴在江玹逸左右。她知道,那时太子虽废,可位置空缺,怎么也轮不到不受宠的江玹逸身上。而这么久以来,江玹逸跟着岳锦添耳濡目染,已经学了不少东西,这一次出兵就是他最好的契机。
后来的一切也证实,她的看法是对的。
可是,那一仗虽然结果胜了,但其中的辛酸艰苦,只有真正上过战场的人才知道。
岳灵心手底下送走过多少亡魂,花名册上还有多少标明失踪的名字,她每每想起,还觉得揪心不已。
那秋收,会是曾与她一同浴血奋战过的兄弟吗?
“他身上可有什么凭证或者是可能与他身份之类有关的东西?”岳灵心不禁追问道。
“我记得是有半块玉佩,当时我拿着在关口问了好多人,没人认识,后来我把他带回来,也就把那些东西都收起来了,这么多年了,到底放在哪里,我这老头子也不记得喽!”老村长自嘲般地笑了笑。
岳灵心有点怅然,又多看了秋收一眼。
随军出征,四年未归,他是否也有家人在远方记挂着,或者,当他已经死了?
苏沐漓看到岳灵心怅然若失的模样,微微皱起眉头,“你若真想帮他,也不是没办法?等我们回到京都,我让画师作一幅画像,再派人四处打听一下,兴许能打探到他的身世。”
“当年在战场上失踪的兵士有上千人,更有一些直接被当作了死亡处理,何况士兵们也是来自四面八方,并非都是京都人,如今又过了四年,要查这么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岳灵心叹了口气,一股愧疚感漫上心头。
顾小月还未注意到岳灵心他们谈着这么沉重的话题,笑着喊道:“吃饭咯!”一边说着,一边把好几盘菜端上桌。为了款待岳灵心和苏沐漓,老村长还特意嘱咐她杀了一只老母鸡。
本来岳灵心和苏沐漓打算午饭过后,休息一下就往大路的方向走。其实从安定下来,岳灵心就很担心碧水,昨天慌乱之中把碧水一个人留在了奔驰的马车上,也不知道她究竟怎么样。
谁知还没吃完饭,碧水就带着官差找过来了。原来昨天她在马车上颠簸了许久,最后马车滑下了山坡,碧水也晕了过去,却被出来巡逻的官差救回了城里。今天一大早醒来,碧水把昨日的遭遇说了一通,官府就下令来寻人了。
苏家不愧是闵朝首富,加上这条商道也是苏家陆路运商的一条主道,所以苏沐漓的名号在沿路的城镇都吃得开,官府对他也不敢怠慢。
碧水看到岳灵心安然无恙,一下子扑了上来,将岳灵心抱住,“小姐!小姐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奴婢、奴婢都担心死了,万一你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呸呸呸,小姐你福大命大,怎么会有什么事呢?我就知道,你和苏家主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好了,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呢?也不害臊!”岳灵心笑着戳了一下碧水的额头,碧水也就破涕为笑了。
“这次多谢村长收留,我也没什么可答谢你的,就请你收下这个吧。”苏沐漓说着,将身上的一只玉坠儿摘了下来,送给老村长。
苏沐漓身上的玉坠子,那可不是凡品。
老村长也是有眼力见的人,连连摆手,“哎唷,这可不敢当,不敢当啊!鄙室简陋,粗茶淡饭,都是举手之劳,二位不嫌弃就好,老朽怎能收这么贵重的东西!”
“顾村长,你就收下吧,苏公子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当作一个念想,虽然我们相处只有半天,但也是很好的回忆。”岳灵心笑说。
“比起救命之恩来说,这真的算不上什么,你就收下吧。”苏沐漓说着,把玉坠子放进老村长手里。
老村长拗不过,只好让孙女小月把玉坠子收起来。
小月捧了玉石,转身去打开墙角的一只箱子,从里面拿了一个布包出来打开。布包里面也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一点碎银子和……
半块玉佩?
岳灵心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清楚,只是方才老村长才说过玉佩的事情,所以她仔细看了一下,好像真的是玉佩模样的东西。岳灵心也不好走近了看,只觉得那半块玉佩上似乎刻着半个汉字,字的残缺部分应该是在另一半上。
“走吧。”苏沐漓叫了岳灵心一声,岳灵心也不好意思腆着脸让人把那玉佩拿给她看,看顾小月小心翼翼的样子,应当是她很珍惜的东西。
岳灵心走出门,又看了一眼秋收。他还是坐在门槛边上,手里拄着剑,口中念念有词。
顾小月跟出来,拉起秋收,笑道:“走啦,送客人们出村,顺便啊带你去山里转转,大雪让整个世界都变得晶莹剔透了呢,好像冰雕出来的一样。”
“好,看雪……”秋收竟能听懂顾小月的话,只是回答的时候,双眼仍是痴痴地,看不出焦距在哪里。
岳灵心吸了口闷气,怏怏地跟着苏沐漓他们出村了。
下江南这段路,是县令亲自指派了官兵护送,倒也没有再遇到什么事情。到江南的第一天,苏沐漓就带岳灵心他们去了苏府在江南的别苑下榻。
说起来,这竟是岳灵心第一次到江南之地,趁着苏沐漓出去办事,她也带着碧水去街上逛逛。江南富庶之地,温柔水乡,水面一层薄薄的冰层,下面碧波潺潺流动。繁华街头的叫卖声似乎也是婉转动人的。
这时,岳灵心却听到前方传来了一阵吵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