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方空青开始没日没夜为窈娘作画后，他整个人散发出新生的活力，内心的许许多多杂乱的思虑都沉寂下去了，最后只剩一个清晰的念头。
他要画下去，将窈娘的一颦一笑都画下去。
也就是从那以后，玲珑阁多了个固定日子。
抛瑰日。
说的就是在秋分这日，窈娘在城中高处，抛下自己的画像。
每到这日，下面人头攒动，都眼巴巴的等着窈娘抛下画作，然后众人抱着势在必得和小心翼翼矛盾的想法开始争抢。
到最后，那些画作时常都是在一片惋惜中被扯成了碎片。
老板娘不见他再来酒馆，于是自己偷偷的去了几次玲珑阁。
每一次她都一眼瞧见，窈娘身后的方空青。
他双眼有神，目不转睛的盯着在台上载歌载舞的窈娘。
她知道，他瞧不见她，像这里所有的男人一样，眼中只有窈娘。
她于是盯着窈娘瞧了一会，最终低头叹了口气。
她对窈娘也讨厌不起来。
台上的她舞步热烈，每一个动作都劳劳的揪着她的心，一支舞结束她才知道，原来舞蹈还可以如此跌宕起伏。八壹中文網
她有什么理由讨厌她呢？
不矫揉，不造作。
只不过是她太耀眼罢了，耀眼到她谁站在她身边都会被完完全全的忽略。
她看了看方空青，没有上前打招呼，直接转身离开了。
不过，她在心里为方空青捏了一把汗。
窈娘太耀眼了，她轻而易举就可以得到所有人的目光，那么她会注意到万千人之一的你吗？
她捏紧了双手，快步走回了酒馆。
她还有很多事要做，酒馆的生意，还有酿造出专属于这里的酒。
她想，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回到这里了，也许会带着一脸失落，也许会大口喝酒来消愁。
只是这一天比她想象中来的早。
一日深夜，方空青闷闷不乐的来到酒馆，坐在桌前，一言不发。
老板娘笑着走了过去。
“喝什么，今天我请客。”
方空青不理会她这句话，直接掏出一块碎银，沉声说：“随便什么酒，多拿点来。”
老板娘也不说什么，挑着眉接过银子，然后转身拿酒去了。
没过多久，她便带着两小坛酒回来，花香气四溢。
“这是我最近酿的桃花酿，你看看，能不能喝出走马场的感觉？”
方空青不说话，将封口掀开，举起酒坛朝着嘴就往下倒。
花香浓郁，就像是这里的人，热烈，明艳，毫不遮掩自身，将所有的都往外发散。
但这里不只有横冲直撞，直来直往的行事，还有心中的温情，就像那醇香的淡酒一样。
这是浓烈与柔和的对撞，是位于几方交界处的走马场在岁月中慢慢形成的。
是她躺在漫山的桃树下所想到的。
老板娘一脸期待的看着喝酒的方空青。
他会体会到那种感觉吗？他会喜欢吗？
方空青吨吨吨的喝了一大口，可他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变化，甚至都没有抬头看老板娘一眼。
仿佛这酒如同水一般，只是需要，而不需要品味。
老板娘抿着嘴，不甘心的问了一句：“这酒如何？”
能将你留下来吗？
她心中的后半句终是说不出口。
方空青沉声说道：“太淡了。”
老板娘听闻立即转身走了，回来时，手上又抱着两小坛酒，“啪”的一声放到了桌上。
“这是店里最烈的酒，你慢慢喝吧。”
说完她就转身去招呼其他桌了。
不过，方空青还真听了她的话，一个人慢慢喝酒，他在玲珑阁里酒水畅饮，现在酒量是好了许多。
喝到店里只剩他一人时，他还没倒下。
老板娘大力的将抹布一甩，走到他桌前说：“打烊了，别喝了。”
方空青依旧不再言语，抱着没喝完的酒跌跌撞撞的走了。
之后几日，方空青每晚都会来酒馆喝酒，只不过不像那晚那样多了，但依旧沉默寡言。
他为什么会这样，老板娘没有去问，但她猜一定和窈娘有关。
又过了几天，走马场发生了一件大事。
窈娘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没有人知道她去哪了，也没有人再见过她。
玲珑阁的常客无不伤心，颓然，自发的将走马场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
而依然没有窈娘的消息，她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方空青画师这份工作自然也就停了。
于是乎他白天也开始出现在小酒馆，一杯接一杯的喝，仿佛有江水般的愁要消。
时间长了，走马场的人们也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是每每提起消失的窈娘，总止不住叹气惋惜一番。
期间老板娘也照着方空青的意思，将桃花酿改为了烈酒，这一改，这酒直接在走马场火了起来，大家对这酒都赞不绝口，而她只是在心里无奈的笑笑。
老板娘看着日日买醉的方空青心中也开始变得平静，她在等他，等他从窈娘的事情中恢复过来，然后她想向他表明自己的心意。
可她没等到方空青恢复过来，却等到了另一件让她意想不到的事情。
那是七八年后一日。
那天阳光很好，街上行客熙熙攘攘，暖阳洒在人们身上，衣服上的银饰发出明晃晃的光来。
老板娘坐在店里，百无聊赖的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
这些年来，她父亲已经去世了，现在这家店已经完完全全由她一人掌管了。
方空青之前给窈娘画画赚了不少银子，虽然现在窈娘不见了，但其他姑娘也都愿意出银子让他帮她们画画像。
方空青却没有满口答应，他反而很排斥这样，但如果没有酒钱了，他就会接一两幅画来赚酒钱。
走马场里的媒婆见他年纪大了，想给他说媒，他每次都挥挥手，丝毫不理睬，最后也就没人再关心他这事了。
白日来喝酒的人不多，此时酒馆里除了方空青，只有两三个身着外地服装的人了。
方空青脸上显出几分老色，双眼无精打采，头发毛毛躁躁的，衣襟也歪歪斜斜的。
突然，老板娘发现原本挤满了人的街道突然空了一方地出来，就像被人开了道口子一样。
然后一个身影跌跌撞撞走了出来。
是个女人，身着中原服装，乱糟糟的头发干枯，不知道从哪里沾到了什么，部分粘在一起，一缕一缕的垂在脸前。
四周的人躲着她，不全是因为她身上的肮脏，更多的是因为那张脸。
那张脸上布满了伤疤，不规则的凹凸让人瞧不出她的五官。
看上去，狰狞可怖。
老板娘皱起了眉，又是外面逃进来的难民吗？最近几年外面也太动荡了。
她在内心祈祷这人呆会可不要在她店前停下求施舍，这些年她施舍得可够多了，实在没能力再去帮助了。
就在她想这些时，她的余光却瞥见方空青“腾”的一下站了起来，立马冲过去扶住了那位女子。
他眼中跳着久违的光，就像当年他问她“赚银子就是好好活着吗？”一样。
只是这次里面夹杂着激动、痛心、悲伤、自责。
老板娘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不太懂他，也或许她从来没有懂过他。